果不其然。虽然我不是故意要瞒她,但因为这么长时间没说,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不过今天,我倒不嫌麻烦。
我大概说了一下在从电视台兼职下班回家的路上帮助了一个人,因为外婆那枚戒指结下的缘分和事情的始末,以及理查德邀请我去他店里兼职的事。裕美卸完妆,从冰箱里拿出两人份的米饭,解冻后,嘴里重复了一遍店长的名字:
“理查德先生啊,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人值得信任吗?”
“嗯,很值得。”
“欸—”
裕美还打算继续听我说。我顺便说了些理查德的秉性,比如五官秀丽的甜食大王。我不想告诉裕美他是个神秘的男人。虽然店里只有一个店长和一个兼职员工,没有可以参照的相处方式,不过我感觉和理查德相处得还算不错。我还告诉裕美,他偶尔会请我吃饭,作为回礼,我给他做了裕美做过的布丁。听完,裕美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界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哇。干脆下次带他来我们家吧?他应该也喜欢家常菜。”
“是吗?”
“你好好想想,每天都吃高级点心的人,为什么会对你这种人做的布丁情有独钟。一定是有缺失的东西。”
“什么叫‘你这种人’……我可是在努力提高厨艺呢。”
“为了他?”
我刚想说不是这样的。但话没说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反驳。仔细想来,确实是这样。理查德太会夸人了,值得我去讨好他。
“……我不是那种会对儿子的喜好指指点点的母亲。你和他之间应该有重重障碍吧……”
“不不不,你这话太跳跃了。”
“是吗?你们没有在交往吗?”
“你饶了我吧!”我辩解后,裕美反倒无语了。她漠然地看着我。
“我可真替你着急……”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话题呀?!”
“那你在电视台兼职的时候会给上司做布丁吗?”
她这么一说……不不不,单纯是因为电视台的夜班和étranger端茶倒水的工作之间氛围不一样。总之是有差别的。甚至我觉得理查德与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一般没有心甘情愿地在车站前等上五个小时的上司吧。
我辩解道:“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所以我才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裕美用手指塞住耳朵,似乎不想听我解释了。
“好好好,对你来说就是这样吧,但对方不一定这么想。你以前就爱瞎操心,还特别粗心大意,在不经意间就伤了心思敏感细腻的人。”
“……这,明显就是遗传老妈你呀。”
“欸?什么嘛,难得我好心提醒你。怎么,要回去了吗?不住下了?”
“吃完就走。”
我做了一盘蚝油炒蔬菜,就着裕美解冻的白米饭,以她三倍的速度吃完后洗了洗自己的碗,然后在门口穿鞋。
“正义,你要回去的话把米带上吧。看你比上次来的时候瘦了。”
“没瘦。我回去了,你好好吃饭。”
“在吃啦。你别忘了给我发信息。”
“好。”
寒暄几句后,我离开了许久未归的老家。
我很感谢理查德,能像这样和裕美说话也多亏了他。如果说我从翡翠佛手柑上感受到了家人的羁绊或许有些夸张,不过宝石的确有触动人心的力量。我能感觉到,理查德在用浅显易懂的方式,将这份力量交到顾客手上。强大的力量时而会有剩余,他便送与我。所以我很感谢他,把他当哥哥,和他亲近。
会不会对理查德来说,这反而是一种麻烦?
坐上上行的小田急线,我试着发了一条信息。收件人不是裕美,是理查德。
“你一直住在那家酒店吗?”
五分钟后回复来了。
“不是。”
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我和理查德之间一直存在的距离感。裕美担心的情况根本不会发生。再亲近的关系也会以礼相待,不,该说是再亲近的关系也隔着一道墙。即便再追问,也得不到回应。
这种感觉确实不像是兼职员工与上司之间的距离感。那是什么呢?我怎么想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到达新宿后,眼前的街道灯火通明,与我的老家町田完全不一样。这就是东京。理查德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这就够了,现在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半年后,我听说东京的某家美术馆新增了一块翡翠佛手柑。我还记得听说这件事时,我感到非常怀念。
一定是因为自翡翠事件后,又发生了太多事的缘故吧。
[1] 拍卖会。—译者注
[2] 亲等,即亲属的等级,是计算亲属关系亲疏远近的基本单位。亲等数越少,亲属关系越密切。—译者注
[3] 日本古时对公卿、大名等身份高贵之人的妻子的尊称。按照当时的造殿格局,贵人多住在北方,因而有了“北之方”一词。—译者注
[4] 伊藤翡翠堂店名中的“翡翠”用了日语中不太常用的发音shoubin,一般多指翡翠鸟。发音与橱窗show window有些相似。—译者注
[5] 装饰用的玉,呈逗号状。常见材质大多为翡翠、玛瑙、水晶、滑石等,偶见有陶土、青铜等其他材质制成的。—译者注
[6] 1868年—1912年。—译者注
[7] 马克·夏加尔(1887年—1985年),白俄罗斯裔法国画家、版画家和设计师。—译者注
[8] 塔士多(Tuxedo),又名男士无尾半正式晚礼服,最早由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发明。19世纪初塔士多仅是一种非正式的礼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成为市面上最主流的晚礼服款式。当今国际社会还保留着将塔士多作为晚宴套装(Lounge Suit)的英国习惯。—译者注


第四章 天使的海蓝宝石
“小的时候每次去朋友家玩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为什么别人家没有石头标本呢?”
谷本同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休息室的白色桌子是六人桌,不过现在只有我和她相对而坐。我感觉自己像是飘到了宇宙之外,能感觉到的只有目眩和虚脱。如果是平时,我和她独处只会感到心慌而已。
今天身体就像块大石头一样,格外沉重。
“或许正因如此,小时候要是别人夸我了解石头,我反倒觉得有些尴尬,就像被人夸赞会呼吸一样,因为我爸妈比我了解得多得多。现在想来真是奇怪。可能我从小就不清楚自己到底了解什么,不了解什么吧,所以才总被人说孩子气。还有,嗯,也可能是因为我没谈过恋爱吧,总觉得对于和男孩子交往这种事一窍不通。”
“啊……可能,是这样吧……”
“哈哈!正义同学你太坏了。不过,确实是啊。”
“欸?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没有,没关系。话说你没事吧?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怎么会!我超健康的!哈哈哈。”
“真的?”
谷本同学用她那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担心地看了我好几秒,随后将目光落在纤细的金属链手表上,小声地“啊”了一声。
“……谷本同学,已经到时间了?”
“嗯。真是的,难得你抽空来陪我打发时间,我还是紧张得不行。”
"……"
我还没开口,谷本同学已经站了起来。这椅子一动就会发出刺耳的噪声。谷本同学把白色椅子推进桌子底下,露出灿烂的笑容。现在是周五下午三点,我们接下来都没课。之前在这个时间,我们还一起去了新宿的咖啡厅,那家的蛋糕很好吃。
“那我去相亲了!”
说完,我的天使摆摆手,离开了休息室。
“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求求了!”
“你又在演什么历史剧?”
周六,étranger。我坐在红沙发上,脸贴着玻璃桌。桌子沾上了油渍,现在理查德一定嫌弃坏了。我稍后会擦干净的,我会擦的,所以现在就让我嘟囔一会吧。我终于体会到“干脆杀了我吧”原来是这种心情。
“相亲是她父母决定的……两家的关系很好……那不就等于是敲定了吗……怎么会有这种事……现在不都是二十一世纪了吗?但还是有,还是有。啊啊啊……”
“自言自语又擅自失落,真拿你没办法。”
“我知道!”
我也知道,这不是在工作的地方该有的态度。但我好歹是打扫停当,煮好皇家奶茶之后才陷入失落状态的,工作态度还算不得“太差”吧。
对我来说,关于谷本同学的事,我能商量的人只有理查德一个。如果我对大学同学说我有喜欢的人但不敢向她告白,肯定会被他们嘲笑像小学生谈恋爱一样。大学生在聚餐时谈论的恋爱相关的话题,不是想和谁交往,而是和谁交往后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到谈恋爱这一步都很直接。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们都能勇敢地说出“喜欢”二字。除了我。
放在玻璃桌上的不是奶茶,而是一个藏青色的天鹅绒小盒子。
里面放着一颗海蓝宝石的裸石。这种切工被称为梨形切割,形似底部饱满的梨,但我第一次看到时联想到的不是梨,而是水滴。这是我的海蓝宝石,我很久之前买的,然后厚着脸皮拜托理查德帮我收在保险柜里。我谈起谷本同学之后,理查德就特意从保险柜里拿了出来。
要说我为什么会买这颗宝石,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我听理查德在给客人讲这颗宝石的故事。因为海蓝宝石清爽的蓝色会让人联想到水,所以自古就被人们当作乘船时带着的护身符。它与祖母绿同属绿柱石家族。因为产量稳定,海蓝宝石在宝石中算是价格比较便宜的,在巴西有很大的矿床。最棒的是它的别名—天使之石。
至于为什么海蓝宝石会被称为天使之石,据说是从宝石语“愿你幸福”派生出来的,与基督教无关。这种单纯意义上的“天使”,让我不得不想到一个人。那就是矿物岩石的天使,谷本同学。她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春天第一次遇见可爱的她时,我便一见钟情,现在已经入秋了,我依然很喜欢她。
现在想来,这只不过是我的单相思。
“啊啊—”
“无聊。有时间在这里一边回忆一边悲叹,不如给她打个电话如何。可以给你五分钟。”
“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呀!”
“自己想。蠢货。”
“你今天好严厉……”
理查德没说话。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刚才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今天的理查德真的很严厉,不,应该说很奇怪。现在是工作时间,他如果让我端正态度,那是理所当然,但他却一直附和我的话。
理查德的状态比我还不对劲,这反倒让我冷静了下来。见我一脸认真,理查德也恢复了以往的“宝石商人理查德”的神情。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才如此为我着想吗?我总觉得这次有些不对劲。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理查德邀请我来这里兼职时,我问了一件在意的事。宝石店的女性客人居多,一般来说应该有女店员。听到我这么问,理查德说:
“因为个人原因,想避免与女性独处。”
那时我想,每周与如此美貌的人独处,的确可能会引起麻烦,理查德对此有顾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想来,或许并非如此。因为他有其他缘由,所以没有雇用女性吧。
察觉到我紧紧盯着他,理查德转了转眼珠,无奈地说道:
“我脸上难道写了你那恋爱问题的答案吗?”
"……"
当时为什么那么说?就算我这么问,他估计也会以“解释起来天都黑了”为由,逃避问题。要不现在问问看?问问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我还是盯着他看,理查德苦笑了一下。
“我记得马基雅维利[1]说过这么一句话,‘比起为做过的事后悔,为没做过的事后悔更令人记忆犹新’。”
“……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不能再逃避现实了,现在不是考虑理查德那些事的时候。
我转移视线,有意无意地看着海蓝宝石的盒子,总觉得上面写了什么答案。当然这就是个普通的盒子。既然拿出来了,我就打开看看吧。石头很漂亮,我记得当时我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它像谷本同学一般。石头闪闪发光,像澄澈的溪水,简直就是她的化身。
我啪的一声关上盒子。不知从何时起,我竟满足于远远观望着她。人不是石头,人有生命,有手有脚,不加以克制就会不知去往何方。
这场慌乱风暴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脑容量。风暴结束,我从沙发上站起身,理查德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了?”
如果他想说一句外国的名人名言,那还来得及。我看向理查德,他只说“再倒杯茶”,然后就走进里屋了,似乎心情不好。我进厨房收拾了一下冰箱,顺便理了理思绪。正想着要不要再问一下理查德,这时,预约的客人来了。我可真是不走运。
我不想把海蓝宝石带回去,最后还是让理查德帮我收进保险柜了。不知道能不能退货……虽然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不过估计是可以的。可即便把石头退回去,钱原数拿回来,也只会感到黯然伤神。
再挣扎心情也不会变好,于是我决定回家后先冲个澡,然后睡觉。我梦见了谷本同学。她笑得很美,边笑边离我远去了。
世上有些事,即便想要从根本上解决,也无计可施。这种事有很多,比如世界和平,比如没有犯罪的世界。明知烦恼也没用,还是忍不住想,越想越觉得烦躁。与其烦恼,不如转换一下心情,去年轻人的街上散步吧。不过就算去了也到处都是情侣们的身影。
周日一整天,我都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兼职工作结束后我在银座闲逛,突然透过咖啡厅的大玻璃窗看到了意外的身影。因为许久没见,我刚开始还以为是认错人了,又仔细看了一下才确信。
是穗村先生。
今年春末,我刚开始在理查德的店里兼职时,发生过一场宝石相关的骚动,而这位丸之内商社的少爷就是这场骚动的关键人物之一。当时和我一起跑遍东京的人的脸,我估计一辈子也忘不了。想必穗村先生也是吧。说起来,芭蕾舞团的祖母绿事件那次也出现了他公司的名字。
我想着应该去打声招呼,于是走近玻璃窗,但眼前的一幕让我愣住了。
穗村先生的面前是一张两人桌,他坐在椅子上,而坐在对面沙发上的—
是谷本同学。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俩会在一起?的确,两人一个喜欢矿物岩石,一个喜欢宝石,虽然类别不同,但都是热爱石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