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没法死心啊。”他继续说,“没办法,我只好去翡翠堂哭诉了。其实小时候,爷爷只带我去过一次,那时还吃了特别好吃的点心。我本来没有信心能达成目的的。”
“哭诉……是怎么回事?”
“我也没什么计划,只记得我爷爷说过‘如果在古董问题上遇到麻烦,就去找翡翠堂’。”
“我们创业于明治时期嘛。”
伊藤先生一脸骄傲地说完后,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和正在说的事没什么关系,脸唰地一下红了。想必他也十分喜欢古董吧,还有他那家历史悠久的店铺。
“嗯……那个……就是说,秀则先生与我家店是很有缘分的。不过从时间上来说,他是在我去étranger见理查德先生之后,才来我店里的。”
“欸……?”
那也就是说,翡翠堂找的佛手柑的买主并不是秀则先生。那为什么秀则先生要签字呢?翡翠真正的买主到底是谁?
“我不能透露委托人的信息,只能告诉你们是某公司的一位大人物,他们公司还在东京都内开了美术馆。我问他们愿不愿意买下,他们欣然同意了。”
和预展前理查德说的一样。不是委托人找上翡翠堂,而是刚好相反。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伊藤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如果翡翠在这家公司的拍卖会上卖了,十有八九会被带到海外。这样一来,很可能便无迹可寻了。关于我家店店名的由来,和之前理查德先生说的一样。你可以把那块翡翠想成是座敷童子一样的妖怪,或许就好理解了。至今为止,这块翡翠一直放在与我们有生意往来的客户家里,下一次不知会辗转到何处。当然,目送它离开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当然,古董也好,宝石也罢,如何经营是个人的自由,而且只要公正,到谁的手上都可以。但正因如此,我更希望是由我的店来经手。只是目送座敷童子离开,不觉得很无情吗?”
座敷童子,姿态似孩童,附在谁的家中,谁家就会繁盛。在伊藤先生眼中,古董不只是单纯的商品,更有其珍贵之处。而且他的顾客理解伊藤先生的这份感情,也有着一颗热忱的心。当然,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伊藤先生又给我讲了一遍被吾妻家禁止参加拍卖会的事,然后苦笑了一下。
“我也是太着急了。因为我前一秒刚听秀则先生说,他虽然只有一千万但非常想要佛手柑,下一秒理查德先生就告诉我预算不够。其实刚开始,我也想过请秀则先生再次尝试说服他的姑姑。”
后来,他们就暗中合作了。
“我撮合了一下秀则先生和那位愿意接手佛手柑的人,最后以他死后将佛手柑转让给秀则先生为条件,请秀则先生出了一千万日元。因此,现在那块翡翠是秀则先生和另一位客人共同所有的。”
“那……”
“嗯,在秀则先生接手之前,应该会在某个美术馆收藏几十年吧。”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看看秀则先生,他只是笑。
“没关系啊。因为距离也不远,文件资料也签好了,美术馆这个环境也是无可挑剔的呀。他还跟我说可以随时去玩。听说因为都是翡翠堂的老顾客,他和我爷爷的关系也很好,我们一起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我算了一下,伊藤先生找到的买主出了三千万,秀则先生出了一千万,加起来只有四千万,但成交价格是四千五百万。剩下的五百万是从哪里来的?伊藤先生的顾客又追加了吗?对了,在出租车里确实听过……
“现在还真有这么厉害的人哪……开了家美术馆,还能拿出三千万已经很不容易了,居然又追加了五百万……”
“不,对方最终出资是三千万。”
说完,伊藤先生突然沉默了。怎么了,刚才的话是不能说的吗?美术馆的人出了三千万,秀则先生出了一千万,加起来是四千万。还少五百万。
该不是除我以外,他们三个都算错了数,接下来就为自己的大意买单,过上地狱般的生活吧?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理查德。这位宝石商人似乎有些疲乏,他将身子倚在桌上,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是说‘少了五百万’?”
我点点头。过了一会,理查德一本正经地说:
“帮了点忙。”
“……谁、谁呀?”
“我。”
“欸?”
“是我个人的事。”
也就是说,那五百万是理查德出的。
我哑口无言。帮人做事顺便还自掏腰包了?这是什么情况?该不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吧?不可能。伊藤先生和秀则先生看着理查德的表情都没有那般认真。看来只有我不知情。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秀丽的脸,理查德这才开了口。怎么,难道他不太想跟我说吗?
“虽然听起来有些夸张,不过伊藤先生想表达的意思我也明白。我想起了一些事。”
理查德问我知不知道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翡翠在美国曾流行过这件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但从理查德的神情看来,他不是想让我回答是或否,而是让我往深层思考一下。世纪交接之际,发生了什么?我赶紧回忆了一下那块翡翠的标牌。上面写了些什么来着?好像是清朝之类的,像是世界史中会出现的词。
“我不知道它流行过的事……一定有什么原因吧。在中国发生了什么?”
“Good for you。是的,那时正是政治动荡不安的时期。由于西方列强的干预,清王朝日益衰落,外国商人趁机做些暴利生意。美国商人压低价格,大量买入高级翡翠,包装成新款宝石在本国售卖。这种事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理查德说道。连我也知道像这样流落在外的美术品多半会下落不明,除了极少一部分。
比如那块佛手柑翡翠。
“当然,美术品流失并不罕见。现在虽然也有专门预防的组织,但每当发生战争和恐怖袭击,就免不了出现这种情况。作为从事宝石工作的人,我虽力量微薄,但还是不愿那块翡翠再次陷入辗转流离的命运,这很奇怪吗?”
“不过,就算翡翠落到那个印度裔意大利大叔的手里,也不见得会往坏处发展吧。那个人只是代理人哪。”
“你话里有话呢。那你是认为输给那种安插眼线打探我们预算的人也行,还是认为秀则先生不是合适的人选呢?”
“我、我可没那么说。但……”
理查德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这时,秀则先生苦笑着插嘴道:
“理查德先生,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其实是我哭着请求理查德先生听我说的。”
“哭着请求……是什么情况……”
秀则先生挠着头向我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同盟关系结成后,伊藤先生和秀则先生在翡翠堂正说着翡翠的事,理查德刚好过去了,说只有四千万怕是不一定能拿下。辛・加纳帕蒂・贝鲁奇这个人虽然行为举止不入流,但资金运转的能力不可小觑。从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来看,有四千万以上的预算也不奇怪。
听完理查德的话,原本明朗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秀则先生号啕大哭,不舍得翡翠是一回事,但他更在意的,是自己与和蔼的祖父之间的羁绊就要离自己远去了。秀则先生顿觉伤感,责怪自己没用。
等秀则先生冷静下来之后,理查德就主动说要出资。
“当然,我不是在做慈善。这部分垫款还请您将来全数返还。”
理查德看着我,眼神好像是在说“你有异议吗?”。
秀则先生高声道:“借款近日必定返还。”
看来是有眉目了。我明白了,在这里就不要再追问了。这笔钱不是别人哭两下就能给的,我懂,想必理查德一定用了我不知道的手段。从上次我们的谈话中来看,秀则先生也不是缺钱的人,而且刚才那段历史,也不像是他拿来掩饰的借口。
理查德一定是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理查德在资生堂Parlour所说的遗产一事,麻烦的开端就是因为曾祖父的遗产。虽然国籍和事情的原委不同,但要说理查德对秀则先生的事感同身受,想出手相助,倒也不奇怪。不过嘛,我觉得还是得有限度。
刚好在谈话要结束的时候,拍卖公司的人来向伊藤先生搭话了。他们好像认识。古董店的店长带我们去一楼的接待室等着,之后把佛手翡翠搬了过来。我还是第一次不透过玻璃看它,浓郁柔和的氛围果然和祖母绿不同。似乎是注意到我看得入迷,秀则先生对我说:
“你要摸摸看吗?”
“……可以吗?”
“只要小心些就好。”秀则先生说。既然如此……我从紫色的软布上拿起翡翠,手上顿时窜过一丝凉意。小小的佛手敦厚可爱,摆放起来自然好,不过像这样拿在手上,竟感到一股治愈之力。我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佛手手腕处的神秘凸起。对了,这到底是什么呢?
“这上面的装饰,是……叶子吗?”
“是蝙蝠。”
“蝙蝠?为什么?”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蝙蝠是好运的象征。”
秀则先生笑着说。如果去中国,或许能买到很多以蝙蝠为主题的伴手礼。辛先生在离开前所说的那句“有幸运的护身符又如何”,原来是指这个吗?
目睹了拍卖现场的我有些后怕,拿到手上十秒左右就小心翼翼地还了回去。
秀则先生把翡翠拿到手上,长叹一声,摸了摸它。
“……爷爷一定会觉得好笑吧。没想到自己的收藏竟要孙子买回来。”
“您的祖父没有遗言吗?”我刚问完,理查德就严厉地瞪了我一眼。看来我不该问这么多。秀则先生摇了摇头。
“爷爷觉得不论是收藏品,还是财产,交到喜欢它们的人手里就好。或许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暂时负责保管这些珍品而已。”
秀则先生边说边抚摸着翡翠,他的手就像在抚摸小孩子一样温柔。
突然,我脑海中掠过不可思议的景象。身着古装的祖孙二人在欣赏佛手翡翠,爷爷对孙子说,蝙蝠是好运的象征。在一百多年前的另一个国度里,一定有人像这样欣赏过这块翡翠吧。
或许,百年之后的人也一样。
伊藤先生和秀则先生直到最后还在郑重地向理查德道谢。出租车来了,理查德叫了我一声,然后利落地坐到后座。我拿着行李坐到理查德旁边。理查德对司机师傅说到高田马场站,应该是想先送我吧。理查德那一本正经的神情透露着一丝倦意。
“辛苦了。”
“你也是,辛苦了。”
“……你,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问?”
“最近有些累吧?”
理查德松了松衣领,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盯着我看。眼神好像在反问:你哪里看出我累了?我也不肯罢休。理查德元气满满的时候是什么样,我能不知道吗?看我紧紧盯着他,理查德似乎认输了一般,视线飘忽不定。
“我能问一下你的依据吗?”
我抓耳挠腮。理查德一脸不悦。没办法,我只好坦白。
“你没有过想要对谁好的感觉吗?”
“……嗯?”
“就是毫无理由地想要对谁好。抱歉,问你这种没有客观依据的事。”
理查德思考了一会,说:“也不是没有。”
我就知道。
“我也有。”
“是吗?”
“比如特别累的时候,自我厌恶的时候,我就会想对谁好,不论对方是谁。”
“为了缓解压力吗?”
“或许吧。还有就是……比如,在被别人感谢的时候,能直观感受到自己多多少少对别人有帮助。想要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会想对谁好。”
连我自己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习惯,但总比反过来强。只是过分关心有时会成为多管闲事,甚至会被责骂,在心底留下伤痕。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了。
理查德比我可靠多了,所以他的关心应当是正合适的。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你无……”
“‘无视就好’我已经听腻了。那如果你累了,可以来找我。”
“嗯?”
出租车司机师傅从问了目的地后再也没开过口。在这沉闷的气氛中,理查德看着我。
“你在累的时候,不是想对别人好吗?这挺好的,我会让你做大量的布丁。”
“你、你就这么喜欢我做的布丁吗?”
“对于美味的东西,我从不吝啬夸赞之词。就像你看到美的东西无法掩饰心中的感动是一个道理。既然你想对别人好,那我奉陪到底。”
说完,理查德笑了。我的时间停止了。
突然,我脑海里浮现出初春时节新干线上的记忆。那是和理查德刚认识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他对我笑时,我感觉时间仿佛停止了。
"……"
这家伙的笑容究竟有什么魔力?几乎每周都能看到这个喜欢甜食的人在笑,我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么大反应,但无奈对方是绝世美男。
我哑口无言,奋力压制心中的悸动。理查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又来了。真是的,你什么时候才能适应啊。”
“这跟适不适应没关系吧。我就是看到过分美丽的东西太震惊了而已。”
“像妖怪一样吧。你不腻吗?”
“你看黎明的天空和夕阳下的大海,会觉得腻吗?”
理查德简短地甩下一句“无聊”。听起来似乎没有很嫌弃。
到车站前,我下了出租车,马上就是下午五点了。我决定稍微绕一下再回家,就稍微绕个远路。我从JR换乘小田急线,花三十多分钟到了老家。许久没回来,家里还是那么窄小,冰箱里没什么像样的食材,不过炒蔬菜还是能做的。
七点回家的母亲裕美看到我,似乎打心底感到震惊。
“正义,你怎么在这儿,吓死我了。你怎么过来了?”
“别把自己儿子说得跟妖怪似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而已。”
“哇,你是不是累了?没事吧?来之前给我发个信息呀。”
“我忘了。抱歉抱歉。”
我摘下围裙,挂到墙上,装作像刚想起来似的,向裕美说起我从今年春天开始在做新的兼职。虽然有些晚,但我们还没亲密到会把日常琐事一件不落地告诉对方。“欸—”裕美随口答了一声,脸扭向一边,耳朵还朝着我。
“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吧?”
“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宝石生意。”
“什么—?我跟你说,那可是诈骗!让外行人接触宝石,故意损坏然后强取豪夺。这世上哪有随便雇兼职的宝石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