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替我拿行李的吗?没人会看你的。”
“话……是这么说。”
说得这样直接,我多少有些受伤。不过我还有一件担心的事,就是那个印度裔意大利人。既然他和理查德有私怨,那一定会来找理查德麻烦。那个时候我想尽可能地待在他身边。
“理查德,你带甜食了吗?”
“嗯?”
“不知道这个合不合你口味。”
我从副驾驶后面的座位伸出手,递给理查德一块奶茶味的糖。如果是罐装或瓶装的奶茶,理查德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如果是甜食,就另当别论了。
“那块糖可以装在口袋里,要是不开心了就吃。”
“……谢谢,不过这种事还是……”
“不要做?是吧。你不用介意呀,就当是我的养眼费了。”
我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的上司和兼职员工—我本想向伊藤先生解释一下,谁知这位年轻的古董店店长不知为何一直望着窗外。怎么了?旁边有载着艺人的车吗?
竞拍会场和上次的预展在同一座大楼里,只是这次会场是在地下。穿正式礼服的只有几个外国人,日本人大多穿着正式一点的西装,或是参加婚礼时穿的礼裙。伊藤先生没有下车,在车上对我们深深低下了头,说:“那就拜托了。”
他和理查德最后说的那句“那件事没问题吧”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理查德回答的是“请您放心”,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拍卖似乎已经开始了,接下来是宝石饰品专场,当然包括那块翡翠。竞拍会场和法庭有些像,场内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来客用的座位,另一部分是一个高高的舞台,拍卖师和竞拍商品就在舞台上。客人用手指向拍卖师示意竞价,这个示意动作是叫价的意思,竞拍开始时抬起食指,竞价就会按照拍卖师提示的单位,一万、十万、百万这样增长。如果竞投成功,就必须要买下。我想,可千万要注意别随便抬手挠头。不过似乎只要不是成交的最后关头就不用太担心。这时……
“真是一身漂亮的礼服呀,克莱蒙特阁下。”
“多谢。”
辛先生果然来了。他身穿绸缎面料的蓝色西装,看到我之后怜悯似的笑了。
“你怎么还待在这个人的身边?你最好听我的忠告,我是为你好。”
“正义,你不用在意。他这个人就喜欢乱给人提建议,不论对方是谁。”
“真敢说。我这种人要不是主动搭话,估计没有人会想起来。但你不一样,不论你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做什么,凡是与你接触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你。你那张脸就是你的名片,真是可悲。如果你是个女人,我兴许还能对你有些好感。”
“感谢上天,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为我身为一个男人而感到高兴。说起来,你的饲主是谁?预算是多少?”
“哼,我还没沦落到要跟你说这种话。不管我的雇主是谁,都轮不到你出场,因为我一定会把顾客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有价值的东西就应该交给配得上管理它的人。这场拍卖会不过是为我的客人办的一场典礼,你的衣服怕是白穿了。”辛先生讽刺道。
看来他的预算很充足。
周围的客人露出不快的表情。辛先生察觉后,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走向舞台旁。不过话说回来……
“正义,怎么了?”
“没,就是觉得你日语说得真好……”
辛先生的日语也没有语法上的问题,我能听懂他想表达什么,但他每句话最后一个音的语调都歪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在学校经常听到,学日语的普通外国人说话就是这种感觉。理查德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我的上司无奈地笑了。
“你还真是不怯场啊。好了,游戏到此为止,行李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吧。你……能赢吗?”
“你只需静观便知。”
主持这场拍卖会的拍卖师站到舞台上,拿起话筒说了开场白,刚刚中断的拍卖会又重新开始了。
拍卖顺序按照商品目录进行,并非所有商品都能成交,也有流拍的商品。拍卖师先给出一个价格,如果没人举手,有时会降价,有时则不会。这要看委托人的意向,如果委托人觉得价格无所谓,卖了就行,那么就会降价。如果不想低于既定价格卖出,则不会降价。不是所有商品都是天价,也有五千日元、两万日元起拍的商品。如果想竞价,那就举起手指,拍卖师会计算积累价格。好快,丝毫没有犹豫,一个接一个。
拍过了红宝石项链、钻石戒指、蓝宝石胸针,终于到了我们的目标商品。我感觉到现场的气氛都变了。
被搬上舞台的真品放在玻璃柜中,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目录商品编号0865,‘佛手柑’‘翡翠’,清朝乾隆时期的工艺品。起拍价一千万日元。”
高价的商品越来越多,但这个尤为贵重。刚才那枚镶了大颗蓝宝石的名牌胸针,成交价是三百万日元,由此看来这块翡翠的价格算是出格了。
最开始是以十万为单位叫价,价格慢慢涨到了一千五百万,除了理查德和辛先生,其他人都退出开始看热闹了。拍卖师也将加价单位从十万涨到五十万,最后抬到了一百万。现在的场面就像拳击比赛的红蓝角一般。上啊,打飞他!啊,我不是想让他们拿钞票互砸。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每次抬手指,拍卖师都会指着他们其中一人快速报价。“两千一百万”“两千二百万”,就像某种咒语似的。
当报到两千八百万的时候,辛先生看着我们这边,咧嘴笑了一下。然后他竖起两根手指。
“三千万。”
他似乎志在必得,表情就像是在说他还可以抬价。
到此为止了。就算能再拿出一百万,那也是我们这边的极限了。虽然不甘心,但不得不说那个男人比我们预算更充足,伊藤先生也说过不得已时只能放弃。我懂,但是……
不甘心。
我还是第一次对商品有这种感觉。与对外婆那枚戒指的感觉不同,我很喜欢那块浓郁的绿色翡翠。
理查德,怎么办?我看向他,但这位美貌的男人却无视辛先生瘆人的微笑,若无其事地举起手指。拍卖师看了看双方的脸色,又将加价单位调回了五十万。
“三千一百万。”
“三千一百五十万。”
等等,等等!即便是有了追加预算,不是说只有“一点”吗?!我可没听说加了这么多。真的拿得出来吗?我要赚这么多钱得花几十年呢!
辛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心一横:
“四千万。”
现场沸腾起来。
再怎么说也不能再加了吧?
理查德的表情有些慵懒,但脸庞依然那样绝美。他举起手,不是手指,是整个手掌。然后说:
“四千五百万。”
居然加了五百万?怎么回事?
我慌忙扭过头,辛先生没有抬手指。槌子“噔”地一声落下。
中标了。
现场的紧张气氛一下放缓了。不是做梦吧?中标了?理查德赢了?不对,四千五百万是怎么回事?虽然我只是拎包的,但也阻挡不了心脏的剧烈跳动。这块翡翠大概是宝石专场的压轴商品,只见客人们开始讨论起来,除了表情僵硬、双手紧握的辛先生。
“辛苦了,正义。我接下来要去里面的房间签字,麻烦你再看一会儿行李。”
“签、签字?”
“中标证明。之后还要办理汇款手续。”
果然,是真的中标了。那就是说,必须要支付四千五百万。
"……?"
我不敢明说,用口型问道“有吗”。理查德笑了,也用口型回道“有”。我的魂要丢了。
“我有糖,你吃吗?”
“不了,还是留着给你吧……”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中标的客人纷纷走向里面的房间。在路上,辛先生拦在理查德面前,表情严肃而僵硬。
“你在打什么算盘?你们的预算应该只有三千万多一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能请你让开吗?”
“你这个被诅咒的男人,有幸运的护身符又如何,你还是会招来不幸的。”
我心中涌起莫名的冲动,是因为最近总遇到这种事吗?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动起来。
“理查德,你先拿着包。”
拎包的人把包扔给了上司,这确实不妥。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拎包的人有时要做比拎包还重要的事。
辛先生额头上青筋暴露,我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和道场的老师比起来,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可怕。而且,现在我的眼神大概更可怕。
“不好意思,虽然由我这个完全不知情的人来说这种话,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和你没关系,滚开。”
“但你真的好烦哪。”
我靠近一步,抓住了辛先生的手腕。我没用全力,他使使劲还是可以挣脱开的,但这个男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因为太难看了。
“我不允许你刁难我的上司。他是我认识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才不管什么会不会招来不幸。说实话,你叫的那个名字根本无所谓。我喜欢经营宝石店时的他,所以如果你要妨碍他的工作,就等于妨碍我。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吃点甜食吧。”
“被花的色香所吸引,殊不知那是朵毒花,竟还一个劲儿往上凑,真是愚蠢。”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个给你。”
我把兜里剩下的一块奶茶味的糖递给辛先生。他愤懑地瞪了我一眼,走出会场,把糖扔在地上,上楼离开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向周围的人道了歉,正准备去相关人员的房间时,理查德向我招了招手。可能只有这样我才能进去。这个房间不算大,客人与工作人员一对一,隔着桌子交流。在我们之后进来的人领了号码牌。理查德早早来到了桌子前面,但在文件上签字的,不是理查德,而是那个看着像冲浪爱好者的小哥。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刚才没看见他在拍卖会场啊。
他注意到走近的我,转头“啊”了一声。
“是那个把夏加尔说成塞加尔的小兄弟。”
“嗯?”理查德一脸疑惑。我慌忙摆摆手解释道:“没什么,没什么。”神秘小哥有些害羞地笑了。
“你好,第二次见面了,我叫吾妻秀则。”
“你好,我叫中田正义……吾妻?”
“是的。”
就是展出这块翡翠的吾妻家的?
我本打算问问理查德的追加预算是哪来的,在那之前又多了一个谜。办完例行手续,工作人员将我们带出了房间。我们直接乘坐电梯到一楼。电梯门开了,伊藤先生站在门前问道:
“结束了吗?”
他在这儿没关系吗?没跟吾妻家的人闹起来吗?我瞥了一眼身后的秀则先生,他就像是看到了大恩人似的,走过去用双手握住了伊藤先生的手。
“真的谢谢您。”
“不,该感谢的是这位先生。”
这是第二个谜。这两人之间建立了友好关系。
怎么回事啊?我把脸转向一直帮我解谜的人。理查德看起来有些累了,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他轻声笑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与平时不同,有些见外。不,那是“不想让我担心时会露出的表情”。
“一楼有间咖啡室,要喝点什么吗?他似乎刚才就有问题想问我。”
他?理查德目光看向的不是我,而是秀则先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理查德问道:
“那个……你会不会偶尔听别人说你英俊哪?”
理查德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认真地说:“是的,偶尔听到。”在咖啡室,伊藤先生替理查德解释了这一切,他认为由他来说明比较快。不清楚真相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伊藤先生对吾妻先生说:
“我们店与斯里兰卡的宝石店有过几次生意上的往来,这位理查德先生就是宝石店的相关人员。这次是我提了无理的要求,向他的师父发邮件,请他来帮忙。”
“你在店里的地位这么低吗?”
“……我至今还未见识过能对师父强硬的人。”
又掌握了新情报,看来理查德在他师父面前抬不起头来。之后吾妻先生也时不时解释几句,向我这个最不相关的人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吾妻秀则,二十七岁,平常居住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而非镰仓,经营着一家面向日本人的旅游公司。虽出身于吾妻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但由于长期生活在海外,吾妻先生与古板的家人脾性不合,也没能见到祖父总一郎先生最后一面。关于遗产分配的事,家人是通过邮件联系他的,而非打电话。
“良美姑姑人挺好的,只是以前发生过很多事,所以我觉得她会把家族的和谐放在第一位。以前我听她说过很多次,我爷爷那一代发生过兄弟间争夺遗产的事,所以她不想重蹈覆辙。但我没想到她会真的把古董全部卖掉,而且行动还这么快。”秀则先生垂下眼,低声说,“吾妻家有人经营的公司欠了很多债,可能是他们着急还钱吧。兄弟姐妹一多,事儿就多呀。”
因为我是独生子,尽管能想象,但还是没有实感。说起来理查德有没有兄弟姐妹呢?从没听他说过。我瞥了他一眼,他没看我。身穿礼服,高贵优雅的理查德正望向远方。
“我慌忙赶回日本,但还是晚了一步。爷爷的柜子已经空了,那块佛手柑也没了。”
“原来它真的叫‘佛手柑’。”
“嗯,在中国有一种形似佛手、像蜜柑一样的水果。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他应该也是听伊藤翡翠堂的人讲的吧。”
说完,秀则先生笑了,像个单纯的孩子。这时我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秀则先生想必很喜欢那块佛手翡翠吧。
“我试图说服姑姑把那块翡翠给我,不要拿去拍卖,我的那份遗产只要这个就好,但这反而让其他亲戚起了疑心。嗯,确实……从这次的中标价格来看,他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原来如此。的确,秀则先生只要佛手柑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北之方”的初衷,也就是为了防止遗产分配的不平等,才将古董换作现金。虽然我不知道遗产总额有多少,但想必谁也不愿意心甘情愿把这块能拍卖到四千万以上的古董拱手相让吧。
“既然无法从吾妻家解决,所以我就决定参加这场拍卖会。但预估的中标价格写的是三千万,而我最多能拿出一千万。”
“你就这么想拿回那块翡翠吗?”
“嗯。”
秀则先生淡定地点点头。我肃然起敬。如果“喜欢”有等级之分,那这或许就是最高级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