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是一个两居室双南向户型的房子,进了房门就是一个狭长的客厅,客厅正对着厨房,厨房的东、西两边便是卧室。客厅右侧,摆着电视柜和液晶电视,左侧挨着墙摆着双人沙发和长条茶几,茶几周围的地板上散落着几件女式衣物,而在茶几上面赫然躺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女性尸体。女死者面容姣好,20多岁的样子,周身布满伤口,似乎是被乱刀刺死的;更让人不忍直视的是,其面部右侧的耳朵被齐整切割掉,整张脸看着极为不协调,也愈加令人毛骨悚然。茶几的边缘积留着大片血迹,客厅四周的墙壁上、顶棚上、家具上均布满血渍,地板上也血水涔涔,整个现场血光一片。
法医沈春华正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拨动尸体的脖颈观察着,旁边有一名勘查员举着相机在四处拍照取证,另有一名勘查员蹲着身子在死者衣物中间搜寻物证。
“这简直是把人当牲畜一样放到案板上宰杀啊!”稍微定了定神的叶小秋双眉紧蹙,惊叹地说道,“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周时好眨眨他那双小而聚光的眯缝眼,苦笑着摇摇头,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
叶小秋用脚套摩擦了几下湿答答的地板,又说道:“周叔,这地上的水是怎么回事?”
“凶手离开之前,故意堵住卫生间的下水口,然后把水龙头打开,调成小水流,让水流慢慢溢出洗手盆,逐渐漫延整个房子,从而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远离现场,同时又能达到破坏现场物证的目的。”周时好回应说,“不过,也正是因为血水流到屋外的楼梯间,被楼里其他住户发现了,才联系物业报的警。”
“这么有反侦查意识,应该是个老手吧?”叶小秋咧咧嘴,望向骆辛。
骆辛没搭理她,在尸体周围踱步并默默观察着,自打进屋以来他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动作。
叶小秋忍不住想张口追问,骆辛却转头走向厨房西侧的房间。
这间屋子显然是主卧室,里面摆着大双人床、床头柜、衣橱、电脑桌,陈设一目了然,而且都很齐整,看不到被大肆翻动的痕迹,凶手的作案动机应该不是求财。窗帘是拉着的,顶灯是亮着的,但床铺很平整,说明案发时间并不是太晚,还没到被害人睡觉的时间。骆辛稍微转了转,视线正停留在摆在窗边的电脑桌上,听到外面客厅中传出法医沈春华的声音,估计现场尸体初检已经完成了,他也想听听结果,便赶紧出了房间。
“分析血溅和伤口形态,初步判断施害动作发生在客厅沙发附近位置,凶手手持锐器由被害人身后连续三次刺穿其右侧颈部大血管,导致被害人失血过多死亡,死亡时间在昨日21点到22点之间。遍布整具尸体上的锐器伤,数了下,有30多处,由伤口形态判断,均系被害人手持锐器‘捅刺’所致,伤口无生活反应,均系死后创伤。同样,割掉耳朵的动作,也发生在被害人完全停止呼吸之后。其他体表部位,包括背部、手臂和腕处,均未发现约束痕迹和反抗造成的划伤。另外,被害人虽然全身衣物被扒光,但下体没有损伤迹象,阴道擦拭物预试验,也没有发现精斑残留……”
跟随着法医的讲解,骆辛习惯性的“钢琴手”动作再次出现,很显然他在调动大脑中的犯罪数据库,一边构建案发过程,一边搜寻相关犯罪情节,从而进行演绎推理:女被害人穿着家居服坐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沙发上放着一袋开了口的薯片),凶手敲门,被害人开门主动将其放进屋内(现场门窗没有撬压和暴力闯入痕迹)。被害人随后返身走回沙发,邀请凶手落座。凶手紧随其后,冷不防掏出锐器刺向被害人右侧脖颈,被害人倒在茶几旁,很快停止呼吸。
被害人应该认识凶手,对其没有戒心,否则大晚上的她不会放心将后背暴露给凶手。凶手是右手持刀,采取偷袭式的杀人手段,被害人在猝不及防中死亡,如果她当时能够感受到威胁,第一反应会逃向卧室,而不是停留在茶几这里,可以排除激情作案。
凶手捅死被害人之后,把尸体抬至长条茶几上,先将尸体身上的衣物剥光,后持锐器对尸体进行疯狂无规则的捅刺。
之所以判断“脱衣”在前,“补刀”在后,是因为骆辛观察到被害人的衣物上没有被锐器划破和撕烂的痕迹,并且衣物基本保持完整,问题就在于这样一个顺序,有悖正常的犯罪行为逻辑。通常情况下,杀人之后又对被害人连补数刀,显然属于过度杀戮行径,大概有这么几种动因:第一,担心被害人没死透;第二,过度痛恨和愤怒导致的过度宣泄;第三,初次杀人后情绪慌乱导致的无意识行为;第四,凶手可能患有某种精神障碍疾病。
比如,发生在2010年10月的大学生驾车撞人后的补刀案件,以及发生在2019年5月的“红谷滩杀人案”。前案中,犯罪人驾车撞人后,在紧张心理的刺激下,从随身携带的包内取出一把尖刀,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车祸伤者连捅八刀,最终导致伤者完全死亡;后案中的犯罪人,则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因长期生活境遇不佳,遂产生报复社会的念头,于是选择在商业街人流密集区域实施无差别随机杀人,一名无辜的女孩在遭到其数十次的砍杀之后,因失血过多死亡。
通过上面两个案例不难发现,大多数过度杀戮的犯罪行为,具有一个特征,那就是杀人动作从开始到结束,中间没有长时间的停顿。反观本案,凶手杀人之后,不仅挪动了尸体,还从容地脱光了尸体上的衣服,然后进行补刀,这显然属于一种“虐尸”行径,表明本案中出现的过度杀戮行径,有可能是因为凶手具有某种精神疾病或者变态心理。
至于凶手脱光尸体衣服的行径,通常有两种动机:一种是为了方便性侵;另一种是为了羞辱被害人。而本案中没有出现性侵特征,看起来更像是后一种动机。
当然,本案中出现的最残忍的行径,必然是凶手割掉了被害人的耳朵并带离现场。
人类的器官中,最具有代表意义的莫过于面部器官、心脏和性器官,所以在一些变态杀人案例中,凶手为了便于回味或者出于占有心理,会割掉被害人的某个器官带离现场。那么,对比本案,凶手把被害人的耳朵带走,是不是也是要把它留作纪念呢?或者依然是愤怒和宣泄心理的延续呢?
总结上面所有推理,似乎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犯罪轮廓:凶手熟识被害人,并对被害人怀有极度仇恨的心理,这种仇恨甚至发展到让凶手着魔的地步,以至于仅仅杀死被害人并不能让其得到满足,还必须将被害人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世人眼前蒙受羞辱,甚至要将被害人的躯体和面庞千疮百孔地呈现于世。不过,这样一套行为剖绘,虽然从逻辑上看似非常顺畅,但骆辛隐隐约约有种直觉,其中有刻意的成分存在。特别是,凶手让被害人的鲜血遍布现场的各个角落,让现场俨如地狱一般,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除非他真是一个疯子,可是疯子能想到利用水消灭物证痕迹的妙招吗?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周时好打断骆辛的思绪问,“是报复杀人吗?”
“看上去像。”骆辛怔了下,接着又说,“不过,感觉上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现在还说不好。”
周时好皱了皱眉,有些惊讶,他很少见骆辛在现场这么不自信。
“有那么复杂吗?”一旁的叶小秋插话说,“凶手明显认识被害人,而且这屋子里怨气这么重,凶手既没图色,也没图财,感觉上就是单纯的报复杀人吧?”
“也不尽然。”正在收拾工具箱的法医沈春华接下叶小秋的话说,“到目前为止,被害人的钱包和手机在现场都未找到,侵财的动机还是不能排除的。”
“找到了,找到了……”
随着几声略显兴奋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门口警戒线下钻进来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时好最得力的两个助手。个子高点、长相憨厚的,是一大队副大队长张川;个子稍矮点、年轻帅气的,是队里的骨干民警郑翔。
郑翔走在前面,手中提着两个透明证物袋,冲周时好晃了晃,一脸兴奋地说:“我和川哥在楼下垃圾箱里找到的,手机和钱包,上面都沾着血。”
“这是在钱包里找到的身份证。”走在后面的张川,冲周时好递过来一张身份证,“旁边屋的邻居看了身份证上的照片,说和住在这里的女孩长得很像。”
“肖倩,26岁,本市人。”周时好接过身份证,放到眼前轻声说道,紧接着抬头望向张川问,“这房子是这女孩一个人在住吗?”
“是的,问了楼里的户主,说是她才搬来不久,房子可能是租的。”张川从斜挎在胸前的休闲包里摸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几页说道,“物业给的资料说房主叫张辉,2002年买的房子,手机号码是138……我试着打了几遍这个号码,对方一直关机。”
“这小区太老了,楼道门早坏了,形同虚设,更甭提安防监控了。”郑翔紧接着介绍外围走访情况,“我们走访了楼里的其他住户,都说昨天晚上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人在楼里看到过陌生或可疑的面孔。”
周时好点下头,指指郑翔手中的证物袋:“怎么样,那手机能开机吗?”
“能,不过需要开机密码才能进到主界面。”郑翔把手机屏幕举向周时好,“等回去让技术队破解一下。”
“密码几位数?”叶小秋问。
“试了下,是4位数的。”郑翔说。
“3333。”骆辛凝神盯着被害人尸体,双眼淡漠,用随意的口吻吐出一串数字。
“什么?密码是4个3?真的假的?你连智能手机都没有,还懂这个?”叶小秋一脸不服气,从郑翔手中夺过手机,在屏幕上试着按下4个3,结果还真就解开了密码。
“厉害啊,‘骆大师’,你咋猜到的?”郑翔伸出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
“对啊,‘大明白’,快说说。”骆辛在支队的外号叫“骆大师”,轮到叶小秋嘴里就变成了“大明白”,当然,暗地里她更喜欢称他为“臭螳螂”。
被众人一捧,骆辛从踌躇中走出来,眉宇间多了丝雀跃,扬声说道:“能用4个数字做手机密码的人应该比较懒散,密码自然是越简单越好。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习惯单手玩手机的人,简单的密码更便于解锁。”骆辛顿了下,冲尸体努了努嘴,进一步解释说,“我在卧室里看过这女孩的电脑桌,鼠标摆在键盘左侧,说明她是左利手,那么就与大多数人相反,平时习惯用右手握着手机,而解锁页面上距离右手大拇指最近的数字就是‘3’,所以我猜密码是4个3,就这么简单。”
骆辛其实也不算是“正常人”,他身上有很强烈的分裂气质。平日里大多数时候,他情绪淡漠、寡言少语,沉闷得让人觉得阴冷,但这并不意味着同事们会忽略他的存在感。眼神,因为眼神。与言语相较,他似乎更愿意用眼神去揣摩别人的心思,所以很多时候,他的视线总是停留在别人的面庞上,而当有同事迎合他的目光时,却发现那双眼睛里的光似有若无、虚无缥缈,让人难以捉摸。不过,让同事们惊讶的是,一谈论到案件,一接触到犯罪现场,他整个人的情绪便立马高涨起来,言语交流也变得颇为顺畅,甚至可以说是洋洋洒洒、夸夸其谈,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也一度让周时好产生错觉,以为多带他办些案子,多训练他接触一些不同的环境和人,他或许会恢复成一个正常人。可是逐渐地,周时好发现自己错了,骆辛只是喜欢探索罪案而已,虽然血腥残忍的犯罪现场能够激发他无限的潜能,但是回到现实生活中,他便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这让周时好心里很受挫。
骆辛话音刚落,叶小秋跟着又问道:“凶手把手机和钱包扔到垃圾箱里,肯定是想拖延咱们确认尸源的时间,从而有足够的时间逃避追查,那割耳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应该不是。”周时好接下话说道,“若真是如你所想,凶手就不会让咱们这么轻易地发现钱包和手机了。”


第二章 分工办案
回到刑侦支队,周时好直奔会议室。回来的路上,他接到内勤民警苗苗的电话,说是局领导来队里要求听取“黑石岛抛尸案”的侦破进展,并着手正式成立专案组,让周时好快点赶回来。
进了会议室,只见金海市公安局局长赵亮坐在长条桌的顶端位置,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马江民和刑侦支队新任支队长方龄,就这仨人。周时好多少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支队其余各大队的负责人也会到场,一时之间不知道局领导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周时好正愣神,局长赵亮冲方龄身旁的位置指了指,温和地笑着说:“小周,快过来坐,就等你了。”
“噢,抱歉,刚刚出了个现场,让领导久等了。”周时好欠身解释一句,赶忙绕到方龄身旁坐下。屁股落下之际,周时好还不忘冲坐在对面的马江民轻轻点了下头,马江民也微微颔首回应,一来一往,无声互动,看得出两人关系匪浅。
周时好坐定之后,眼睛余光不自觉地偷瞄了几眼身旁穿着白色警装的方龄。这方龄是挂职干部,从公安部刑侦局犯罪对策研究处调来才一个多月,人长得端庄知性,气质也非常之好,今天穿着一身制服,显得格外英气逼人,这对年近四十、依旧单身的周时好来说,是有足够吸引力的。
“人到齐了,开始吧,小方。”赵局发话道。
方龄点点头,双手娴熟地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操作起来,随后会议室墙上挂着的液晶大屏幕中,显示出多张现场存证照片。方龄紧接着介绍道:“6月5日清晨,技术队在南城区黑石岛海域一处山崖下方执行任务时,在一处溶洞中意外发现一个大号旅行箱,打开之后看到里面蜷缩着一具白骨。后经省厅物证鉴定中心通过颅骨复原技术,还原出一幅近似原市局档案科民警郑文惠样貌的人像图,随后技术队提取其子骆辛的DNA进行检验比对,证实被害人确是郑文惠,死亡时间已超过10年,死者系被钝器多次击打顶骨后方区域导致死亡。
“从尸骨情况看,郑文惠是被脱光衣物后塞进旅行箱内的,衣物并没有随旅行箱抛弃,技术队只在箱底部位找到一枚表面刻有樱花图案的女士装饰扣,除此之外未再发现其他物证。但是,有关作案凶器方面,技术队有重大发现。通过击打试验对比,确认凶器为前端带有一段狼牙棒纹路的圆柱形金属钝器,而在试验中偶然发现咱们刑侦支队在2005年配发的一款加长型电警棍,最为接近凶器。喏,就是这一款电警棍,由铝合金制成,全长58厘米,棍身带有一部分狼牙棒纹路。当然,现在装备已经更新了,大多用的是伸缩型或者手电筒式的微型电警棍。”方龄一边介绍,一边用手敲击电脑键盘,将电警棍的图片在液晶大屏幕上显示出来,接着说,“所以,我们认为案件或许跟咱们内部有关。”“这种电警棍我知道,当年配发的时候我还在队里。”副局长马江民急着插话说,“不过,这种纹路结构的棍棒在社会上应该很常见,而且当年无论在公开渠道还是在黑市上都能买到此类电击棍,仅凭目前的这些证据断言案件与咱们内部有关,是不是太过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