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黑以后独眼大汉才出现。集散了,人烟稀少,戏台前后一片寂静,王哥庄就像陷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洞,没有一丝活跃的气息。我跟着他朝北走去,绕过村庄,穿过田野,很快听到了海浪的咆哮。一面陡壁出现在眼前,沿着小路绕壁而下是滩涂,走过荒凉的滩涂,能看到几条渔船泊在水湾的礁石边。独眼大汉带我登上靠边的一条船。黑衣汉子立在船上,忽地掀开了船舱的门帘。里面油灯闪烁,饭菜飘香,我早就饿了,加上鱼新虾鲜,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独眼大汉推我一下:“进去吧。”自己和黑衣汉子转身回到了岸上。我跨进船舱,看到王济良孤零零地坐在一张矮桌后面,油灯的昏黄让他愈显苍老憔悴,尽管他刮了胡子,剪短了头发,脸却更黑也更瘦了。一个亡命者不期然而然的惊恐的眼睛里,警惕危险的光比灯还要亮。还是那身有破洞的棉袄,里面新穿了白布衬衣,遮去了皮肤上岁月留下的暗淡和不幸带来的痕迹。他瞅了半晌才开口:“俺知道你不是来抓俺的,来抓俺的人不可能是一个人。坐。”我坐在了他对面的麦草垫子上:“打搅你吃饭了。”王济良说:“俺吃过了,饭菜是给你预备的,吃吧。”
我没有多余的客套,说声“谢谢”,拿起筷子就贪馋地吃起来。这时候我才像一个真正的中国青岛人,借着饥饿,从殖民地泼给我的泥水中捞出了我的灵魂,膜拜在一餐我曾经那么依赖又那么鄙视的老饭老菜面前。一盆黄鱼大虾,加上煎饼大葱,吃得我满头冒汗。饭间我说起了找他的目的。他说:“你不找俺,俺也想找你。俺的事也该说说了。以前想说,青岛没有明白人,说给谁?就只能闭嘴。”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明白人?”“俺只能认了,你明白算俺幸运,你不明白算俺倒霉。”我想从头听起,就说起了《黄鼠狼吃鸡》,问道:“这种事多吗?”“不多,但也没有绝迹,要不每个双月集日怎么还要演戏呢?”“有了怎么办?”“那不含糊,杀呗!”“怎么杀?用刀还是用枪?”他不言语。我又问:“你当初是怎么杀的?”他沉默了片刻说:“族长把一族人叫进了祠堂,绑了两个男女,又问谁是本家老大。俺爹就把俺推了出去。俺吓得哭起来,以为俺也要被绑了。等到明白俺要杀人时,更害怕了,转身就往祠堂外面跑。可哪里能跑得掉,又被爹揪了回来。爹说:‘这是好事,咱家的荣光,动手之前行刑手是要受礼的,一家送一绺子猪肉或是一条大寨花(鱼),孩儿,你今年有吃的了。’又说,‘你见过爹杀鸡,他就是鸡;你见过爹踩死老鼠,她就是老鼠。’俺杀人是六天以后,两个男女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亲戚把他们抬到海边的石崖上,让他们朝着太阳跪下。族长将一把杀猪刀丢在俺面前说,开始吧。爹说:‘王济良你可不能给咱家丢脸,就跟这些日子俺让你在麦草人上捅刀子一样,千万不要手软。’说着把杀猪刀放在了俺手里。俺不敢看那男女的脸,来到他们背后,战战兢兢的,半天不动手。爹说:‘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啊!’族里人也都催起来。不知催了多少遍,俺终于举起了刀,先戳了一下‘鸡’,后戳了一下‘黄鼠狼’。两个男女没有发出我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的叫声,甚至连呻吟都没有,好像他们是不疼的。爹大声说:‘血出来了,血出来了。’族里人也喊:‘看啊,血这么多,血这么多。’然后就七手八脚把一对男女推下了石崖,下面是翻滚的浪。”我问:“他们的血真的流了很多?”王济良说:“我没看见,戳完之后就昏过去了,吓的,我从小胆子小。”“石崖有多高?”“不知道,俺哪里敢往下看。”“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戳的两下根本就不致命,他们并不是你杀死的,而是推下石崖摔死或掉进海里淹死的。”王济良断然说:“不,大家都说是俺杀死的,那就是俺杀死的。俺吃各家各户送来的肉和鱼,并不觉得是白吃白喝。”他说着抹了一把脸,我看到他手腕上被手铐磨烂的痕迹就像一个紫色的镯子。我吃饱了,打着嗝儿:“真好吃。”
片刻,我又问:“以后呢?是不是又杀过人?”“你已经知道了,还问?”我点点头:“也就是说从十二岁你第一次杀人到发生‘皇族事件’,这期间你再也没杀过人?”“没有,俺为什么要杀人?”“那为什么又开始杀了呢?而且一杀就是十八个。怎么想的,难道手就没软过?”“没有。俺也奇怪,杀完了觉得力气没有使完,还想杀。人的心只要硬起来,杀人就像切豆腐。”“在‘不来梅’号上,你杀第一个人、动第一刀时,也像切豆腐?”“俺用的不是刀,是船上的平安斧,一口气砍了十几下,不是心软一下两下砍不死,而是想把大块的豆腐砍成中块再砍成小块。”“能想象出你的爆发是一种能让你舒畅的释放,蓄积得太久太久了。”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停顿了片刻才说:“对,舒畅得很。恨就是一团绞在一起的绳子,塞在你心里,杀一个人就抽去了一股,抽去一股就舒畅一下。”“现在抽完了?”他拍拍胸脯:“没有,多着呢,还是一大团,夯在这里,估计这辈子是抽不完了。”“这么说你还想杀人?”“想,越来越想。”我停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我们谈正事。你杀人都杀疯了,到底为了什么?”王济良使劲儿抓抓短而密的头发,像是下定了一吐为快的决心:“你是要听简单的,还是要听详细的?”“当然是详细的。我从香港跑到青岛,又从青岛跑到王哥庄,不能就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恨他们。为什么恨呢?怎么就恨成这样了?”他低头又抬头:“现在就说,你不累?”
我正要说“不累”,就听“咚”的一声响,船猛地摇晃了一下。独眼大汉一头闯进来说:“快跑。”然后一把揪住了我。王济良起身来到门口,撩起了门帘。我们看到滩涂上许多黑影在活动,更远处的陡壁前,突然亮起了一只手电,接着水边也有了手电,光亮滑来滑去,几条渔船完全暴露了。王济良回身怒视着我:“俺看错人了。”我赶紧申辩:“不是我领来的,我发誓……”但我的话虚假得连我都不相信。一些人朝渔船跑来,震耳欲聋地喊着:“活捉王济良,活捉王济良!”王济良跑过去拿起了船桨,意识到划船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就脱了棉袄要跳海。独眼大汉问道:“这个人怎么办?扔到海里?”王济良不吭声。独眼大汉拉着我来到船舱外面。我看到黑衣汉子正在岸边跟人说话,口气平和,一点儿也没有即将被抓的紧张,看到整个水湾已经被船包围,靠近我们的几条渔船上都站满了人,心说:不应该啊,就算有人跟着我,也不应该这么快就占领海域。我说:“不干我的事,我没有能力挖这么大个陷阱。”“废话少说,害了良叔,你就得偿命。”独眼大汉一手抓住我的衣领,一手揪住我的裤带,就要拎起来往海里扔去。王济良突然喊一声:“放了他!”喊罢,纵身跳进了海里。一群庄稼人打扮的士兵跳到船上,朝海面打了几枪。王济良“咕咚”一声冒出水面,喊起来:“别打了,俺上来!”说着,朝岸边游了过去。几秒钟后,他束手就擒。
绑走王济良的瞬间,他冲我喊道:“别忘了来找俺,俺还没给你说呢!”我愣了一下,这才明白王济良为什么没让独眼大汉把我扔到海里淹死,为什么逃跑以后又回到了岸上。他倾吐的欲望比我询问的欲望似乎还要强烈。我冲他喊道:“忘不了,等着我!”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跟上了他。他愤怒地说:“还跟着干什么?快走。”
第13章
我想我应该在士兵密布的滩涂上见到劳顿先生,但是没有。直到我坐着驴车离开王哥庄,到达崂山口那个小村落的马车店时,才看到他从一辆军用吉普车里走了出来。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真想臭骂他一通,他却友好地说:“上车吧,我一直在等你。”“等我干什么?”“喝一杯。”他带来了一瓶白兰地,打开后要我嘴对着瓶口喝第一口:“谢谢你帮我,丢失的又找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告诉劳顿我要去王哥庄,也许就是为了抓住王济良,如果劳顿无动于衷,我反而应该奇怪。我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因为多嘴,导致了王济良的逃脱;又因为多嘴,导致了王济良的再次被抓。我有什么理由去谴责劳顿?他只不过是尽了一个警察的本分。何况他还是调查委员会的成员,将功补过的愿望促使他鹰鹫一样盘算着猎物,而我却无意中做了他的线人。我一连喝了好几口,喷着酒气说:“接下来,你得帮我的忙,让我见到王济良。”劳顿说:“这个好办,我也想见见他。”
回到青岛后我没有回旅馆,而是直接去了负一号。玛丽娅拒绝给我开门。我们就隔着院门说起来。我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她说:“用不着,本来就不该信任你。”“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她忧悒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也希望……”她果断地打断了我:“不。”“我只想告诉你,也许跟我有关,也许没有。”她喃喃自语:“这也是王济良的命,谁让他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我说:“这么快你就知道了,是独眼大汉告诉你的吧?”她说:“你什么也别问,我不会再告诉你了。”我说:“可我要告诉你,我还会是公正的,还会追问到底:他为什么杀人?就像你说的,我感觉他一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我跟你一样,期待着真相能让他和王实诚都有一个好名声。”我没有提到她,她不过是“姐姐”,异姓姐姐,王济良的名声跟她毫无关系。她沉默了片刻说:“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你了,再见。”
两天后的上午,我再次见到了王济良,还是在欧人监狱,那间光线暗淡、四壁写满标语的审讯室里,还是劳顿、马奇主教、我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前面的王济良不仅戴着手铐和脚镣,还被一根铁链拦腰固定在了椅子上。他的罪行越来越严重,制约自然越来越严厉。我说:“我来了,是你约我来的。”他蜷缩着身子,低着头,朝我撩了撩眼皮,黑瘦的脸上,是万般无奈的可怜。我又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的不慎,引来了抓你的人,对不起。”他突然仰起头,用英语说:“不说这些了,反正俺是要死的,在这里死和在外头死都一样。谢谢你们的到来,不然死前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说:“那就敞开了说吧,他们二位代表联合国,我代表报纸,你尽可以信任我们。”他自语道:“联合国?联合国也能管俺的事?”
我们等了几乎半个小时他才开口,一开口就颤抖,好像每一句话都是抖出来的。为了让劳顿和马奇先生听懂,他一直在用英语说,听多了我发现,他的英语虽然流畅但不标准,不时地夹杂着一些苏格兰方言,可以想见,他曾经跟一些苏格兰人生活在一起。劳顿大感兴趣,小声说:“我好像回到了家乡。”原来他也是一个苏格兰人。王济良越说越兴奋,混浊的眼睛不断挤出一丝智慧的光来,像是黑暗中的野兽在深洞里搜寻着出路。我警告劳顿:“他想扯多远就扯多远,你务必不要打断他。”劳顿说:“好。”时间过得真快,一上午不知不觉过去了。
1897年,德国人登陆胶州湾不久,王济良他爹离开王哥庄来到了青岛。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乡亲。他们背着铺盖卷,好奇地东张西望:到处都是苦力,到处都在挖掘和隆起。挖掘的是土,隆起的是石头。德国人建起的漂亮的石头房子让他们恍然入梦。他们来到正在铺设的柏油马路上惊讶莫名:俺的天,外国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而在已经建成的街道上,那些戴着高筒礼帽,拄着文明棍的外国人,有牵着狗的,有挽着洋女人的,还有拉着或抱着孩子的,一看就知道,人家把家都搬来了。一伙人正在逛来逛去,突然有人过来,问他们是不是来做工的。他们说:“是啊,是啊!”
如同乡间传说的那样,只要肯卖力气,在青岛,活路好找得很。王济良他爹先是挖壕沟,埋管道,再去海边修路,嫌工钱少,就又去了“总督官署”工地做了一名架子工,一天三角钱。他是打鱼出身,从小赤脚在船上晃来晃去,脚大,有抓力,看天不眩,看海不晕,搭脚手架再合适不过。但不幸还是发生了,不是他摔了下来,是整个脚手架塌了下来。砸死了一个,摔死了四个,他是幸存者之一,从此就再也不敢在那些木头杆子上爬上爬下了。还能干什么?想来想去觉得做一个石匠不错,虽然苦大,但工钱给得多,手艺也好学,还能一直干下去——青岛多山,大多是石头山,材料源源不断,最主要的是他听说德国人规划的建筑只起来了百分之一,还有数不清的公楼私墅要盖。他离开“总督官署”工地去了德国人开办的浮山石料厂,憋着劲儿在石头上下功夫。俗话说“打鱼无师父,石匠不带徒”,指的是只要用心,看也能看会。三年后他成了一名能打造无纹饰的粗石,也能雕琢有简单纹饰的细石的优秀石匠。又过了两年,就在德国人开始营建领事馆、警察局、东亚海军野战医院、专门为欧洲人服务的福柏医院、水师饭店、俾斯麦兵营和基督教堂,需要大量石匠时,他把儿子王济良带到了身边,还给他剪了辫子:“青岛的年轻人都剪了,你得学他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