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扒了衣服后,赤条条的五具尸体变成了五堆被泡胀的腐肉,鱼虾已经吃了不少,很多地方暴着骨头。有一具尸体甚至露出了心脏,项链的坠子陷在里面就像那人长了一颗钢铁的心。大家强忍着恶心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必须死亡的标记”,更不要说“凶手的意图”了。嘲弄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的,王济良的奸诈就像躲在阳光里的雨,说阴说晴都会让你觉得是上当受骗。麦克斯没好气地说:“走吧!”劳顿最后一个离开,他似乎并不懊悔,只是有些迷惘,不停地回头看着,好像有些不舍。我们走下“不来梅”号,走上码头,所有人都沉默着。我停下来等着劳顿,小声安慰道:“没有人能够不出意外。”又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叹口气说:“也许是继续丢脸吧!你是否很高兴我辱没了联合国的使命?”我说:“调查才刚刚开始,等水落石出时你才能决定是吐气还是叹气。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会认为跟你有关系。”我知道我还会麻烦他关照我,我希望我的沉默能让他把我当成朋友。他说:“谢谢。”建议我们回夏日旅馆喝一杯。我说:“现在不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第10章
我走上已没有士兵把守的码头广场,在人群里寻找玛丽娅和王实诚,没找到,便从寄存的商铺里取了脚踏车,心情沉重地骑向了毕史马克街负一号,我想问问玛丽娅,是不是她把王济良打捞尸体的事告诉了独眼大汉?又一想,废话,他们都是自己人,不告诉就不对了。我事先其实已经意识到,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帮助王济良逃跑,而且会如此成功。我按响了门铃,照例是玛丽娅出来开门。她用眼睛说:又是你?我说:“王实诚他爹不见了。”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并没有一丝庆幸爬上眼角眉梢,反而有更多的忧郁出现在深邃的眸子里。她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我又说:“他很狡猾,不,很机智,表面上可怜,其实很凶残,不,很勇敢。”我想尽量让她听着顺耳,就磕磕巴巴的。她说:“狡猾和凶残、机智和勇敢都是对的,我也说不清他是怎样一个人。”“是吗?从你的角度,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制造血案?他跟‘皇族资本’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你最好去问他自己。”“他在哪里?也许你能告诉我。”玛丽娅瞪大的眼睛似乎装着整个蓝天,透明到不掩饰任何杂质:“你到底是什么人?记者还是密探?”我赶紧解释:我只不过是顺嘴一说,哪里会指望她透露给我。其实我主要是来看看她的,感谢她昨天让我化险为夷。说罢,看她没有让我进去坐坐的意思,也就告辞了。她说:“我送送你,送你到街口。”我以为我又有危险了,四下里看看,没看到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的影子,便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受宠若惊。
我推着脚踏车,跟她并排朝前走去,谁也不说话。一街的风徐徐吹过,是来自海上的风,充满了原始的腥咸,没有被城市的气味混淆过的海风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又想:我要是还有危险就好了,她又可以搀住我的胳膊,我又可以对她“亲热一点儿”:搂住她的腰,感觉她的呼吸像花圃里的香风走过,感觉她的发丝像固体的阳光抚慰我冰冷的脸颊,然后频繁地亲吻她的额角,十次,百次。想着,我用手碰碰她的手。她躲开了。还是不说话,两个人都像失语了。只有想入非非伴随我走过了半条街,来到昨天分手的十字路口。她突然说:“我本该远远地躲开你,但又想冒险相信你一次。”我这才意识到她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却一直在犹豫。我说:“相信我是对的。”她歪过头来望着我:“你能劝劝他爹吗?不要再杀人了,外国人和中国人都不要再杀了。”“当然可以,假如我能见到他。”她停了下来,依然是犹豫不决的神色:“要紧的是需要搞清楚他为什么杀人。”“为什么?”她叹口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问过王实诚,他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到了你。你应该是公正的,如果你知道他有非杀不可的理由,或许能让别人了解真相,就算他必须以命偿命,那还得顾及名声,他的名声、我们的名声,都得顾及,毕竟王实诚还很年轻,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么说你打算告诉我王济良在哪里?”她咬咬牙说:“王哥庄。”
真该感谢她对我的信任,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问:“我不会有危险吧?”话一出口我就很后悔,好像自己是个胆小鬼。玛丽娅说:“我也不知道,你要是害怕,就别去了。”我当然会害怕,但更要紧的是我不能在玛丽娅面前丢脸。我说:“不能有危险就不去,记者嘛!”她似乎又反悔了:“我一点儿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还是别去了吧!”我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她摇头:“我要是能去,还告诉你干什么?王济良仇视外国人,尤其是德国人,我要是去了,要么你见不着他,要么你更危险。再说了,王实诚并不知道我会告诉你。”“哦,是这样。但我不明白,既然王济良仇视德国人,怎么会允许王实诚跟你在一起?”她亮眸里升起一层忧郁,望着路边跑过去的一群孩子说:“他不跟我跟谁?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一直是兄妹关系?”“不,我比他大,是他姐姐。”我等着她继续说她跟王实诚的关系,她却又劝我不必再去了。我说:“放心吧,我去定了,什么也不怕,为了你的嘱托,也为了你的弟弟。”我把“弟弟”说得很重,仿佛是强调,是给自己打气:何必要缩手缩脚呢?
分手时我放倒脚踏车,大胆地拥抱了玛丽娅。她推开了我,但我没感觉到她的推搡是多么有力,绵软的拒绝里,更多的倒是女性的矜持和羞怯。她至少不讨厌我,也似乎正在意识到我的出现非同寻常:我走来,一个喜欢她的人走来。
但我毕竟过了莽撞行事的那个年龄,对危险的担忧并不会因为我喜欢玛丽娅以及她突然有了对我的信任而消失。晚上,我把劳顿先生约到夏日旅馆的酒吧,告诉他我明天要去王哥庄。劳顿说:“王哥庄?我想起来了,你说过的,在青岛,很多姓王的人都来自王哥庄。还说王哥庄在崂山,崂山的黄鼠狼是会成精的。”他没有提到“王济良”,但我能感觉到他满脑子都是王济良。我说:“如果我三天后不回来,那就是被困在王哥庄了,你要去找我。”劳顿说:“明白。”我奇怪,劳顿为什么不追问我?我们喝酒,喝了很多,主要是他劝我,一杯又一杯。我发现他酒量很大,始终都很冷静。在我醉得说话颠三倒四时,他把我扶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十点钟才走出房间。在门厅里遇到旅馆老板,向他打听去王哥庄的路。他说海路早就被美国舰队封锁了,肯定不通,只能走陆路,有公共汽车,但只能到达崂山口,再往里,就得雇当地的驴车了。我去了车站,等了两个小时才坐上公共汽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至少有五次被路卡拦下来搜查:搜身和翻查行李,说是崂山有共产党,而公共汽车上多次抓到过通共的人。我想王济良是怎么过去的?难道没有一个士兵认出他来?但很快我就有了答案:每次搜查,那些士兵都有理由拿走一些旅客的东西,明显是在设卡发财,只要旅客舍得给东西,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黄昏时到达崂山口,在一个小村落的马车店里落了脚。马车店里挤满了人,都是从青岛来的,有的睡在炕上,有的睡在地上,还有的睡在马棚里。翌晨,太阳还没出来,我就雇了一辆极便宜的驴车上路了。接着马车店的人也都纷纷起程。一路上松柏葳蕤,苍山含翠,加上大石叠加,险峰凸起,满眼都是好风景,我几乎忘了是来干什么的。走了一上午,来到了一个人稠狗密的地方。车夫说:“这就是王哥庄。你来得正好,今天是集日。”我说:“怪不得这么热闹。”
第11章
我在集市上到处走动着,逢人就打听王济良。虽然王哥庄是个大地方,有几千户人家,但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我问:“见到他了吗?”都摇头。我说:“他回家了吧?”都说他没有家。我说:“也可能在亲戚家?”有人说王哥庄姓王的都是亲戚。我说:“那也有远近吧?”有人说:“要说近嘛,俺最近,俺跟他是叔伯兄弟,他王济良,我王善,说起来还比他大半岁。”王善是坐在石板上出售旱烟叶子的。不远处有个戏台,正在演戏,唱的是溜腔,板胡、皮鼓、手锣、呱哒板响成一片,看的人不少,多数是老人,有男有女。王善一边听戏一边做生意,不时地唱出几句戏词,摇头晃脑。我买了一把旱烟叶子,凑到他身边坐下来跟他说话。他说:“听说王济良杀人了?”我说:“杀了十八个人。”“十八个?哦哟,比一窝猪还多。杀掉的都是什么人?”“大多是外国人。”他“哼”了一声说:“该杀。”“为什么,人家惹他了?”“惹了。”又说,“惹不惹都该杀。当年黄鼠狼也没惹他,该到他杀的时候他就得杀,他不杀,人家就得杀他。”“他杀黄鼠狼干什么?”王善用下巴指指戏台:“听戏。”然后便跟着唱起来:
河边杨柳坝上桥,
杨柳湾里度良宵;
鸾凤颠倒一夜忙,
花冠公鸡报春晓。
我听了一会儿,听不出名堂,就问:“什么戏?”王善说:“连《黄鼠狼吃鸡》都没听过?太少见了。”“台上明明是人嘛,哪个是黄鼠狼哪个是鸡?”他不屑地扫我一眼:“看你斯斯文文是个念过书的,咋就听不出是打比方呢?”说着又跟着唱起来:
这一头百媚千娇,
那一头山呼海啸。
祠堂升起祖师座,
右手家法左手刀。
王善停下,问道:“听明白了吧?”我摇头。他说:“恁笨的人。”又唱起来:
众乡亲们别叨叨,
爹娘兄姊少聒噪。
偷鸡便是黄鼠狼,
梧桐难栖惊弓鸟。
王善喊一声:“谁去啊,快快看。”既是戏词,也是说给我的。
齐人田后胜燕赵,
百花凋尽俺花笑。
本家子弟好汉多,
砍头只当割牛草。
王善又喊起来:“谁去杀?你去,你去,你去?好好好,俺去,俺去,俺去。都不要去,骨瘦如柴的老大、吃饭拉稀的老大、缚鸡无力的老大、乳臭未干的老大,你给俺听着。”又是一阵陶然欲醉的跟唱:
你立下汗马功劳,
俺保你生有柴烧。
你依了祖规祖训,
俺保你身披龙袍。
“杀——”王善的一声喊,引来台上台下所有人的喊:“杀——”台上,两个绿袍红氅的男女抱头鼠窜,一个紫靴皂衣的冠玉少年一手挺矛一手举剑,在后面追赶。台下,也有两个短衣长裤的青年男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地奔逃,一个长袍马褂的人一手举着木棍一手举着菜刀,在后面追杀。观众不时地抡起巴掌打向青年男女,也不时地为追赶的人喝彩。我瞪起眼睛看着,等长袍马褂跑近了,才认出他竟是跟我屡屡照面的独眼大汉。我有些紧张,又有些亢奋:是他把王济良救走了,他在这里,王济良定然也在这里。玛丽娅说得没错。我来对了。
台上台下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奔逃的人和追杀的人都累瘫在地上。没有人再唱,板胡、皮鼓、手锣、呱哒板也已经消停。王善这才顾及自己的生意,朝一个路过的老汉说:“来一把吧?”我问:“这里天天演戏?”王善说:“哪里,每月有集,遇到双月集日才会演。”“都演些什么戏?”“就《黄鼠狼吃鸡》,一年到头全是它。”我想:也不厌倦,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看。又说:“我到了也没明白为什么要杀。”王善说:“黄鼠狼偷了鸡,该杀不该杀?”“该杀。那另一个呢?”“你说那个男的?那是鸡。”我诧异道:“莫非黄鼠狼是女的?”“对,是她偷吃了鸡。”“她偷吃了鸡,为什么还要杀鸡?”“不杀鸡杀谁?公鸡就干两件事,叫鸣和踩蛋。”我更糊涂了:“叫鸣和踩蛋就得杀?”“黄鼠狼吃鸡,也是鸡吃黄鼠狼。”“鸡怎么吃黄鼠狼?”“你说怎么吃?鸡是男的,黄鼠狼是女的。”我有些明白了:“你说的原来是男女偷情啊?”“俺们这里不叫偷情,叫黄鼠狼吃鸡。”我笑了:“整出戏演的不过是一对男女偷情后遭到了大家的惩罚?”“不是大家的惩罚,是本家子弟的惩罚。”“那就是本家人惩罚本家人喽?”“对啊,进一座祠堂,供奉一个祖先,怎么能胡偷乱吃?”我恍然大悟:不仅是惩罚偷情,更是惩罚乱伦。王善又说:“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一旦发现,就得由本家人打死。”我想起来了,王济良说过,他那时只有十二岁,黄鼠狼吃了堂弟的鸡,族长说,按辈分算,须得本家老大处死黄鼠狼。而他就是那个杀死黄鼠狼的本家老大。我说:“这么说你兄弟王济良十二岁时就杀过人?”王善不耐烦地摆摆手:“俺们乡俗就是这样,你外路人不懂。”来了顾客,他也就不理我了。我丢下那把旱烟叶子,起身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