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经理亨利希来到王济良面前,用流利的汉语随便说了一会儿话,突然问:“你想不想挣更多的钱?”他如今每月三十多块银圆,已经是华人民工里的顶级收入了,更多的钱去哪里挣?亨利希说:“去我们德国吧,我设计了一座绝无仅有的建筑,打算请你做石匠技师。”原来亨利希还是个建筑设计师。王济良断然回绝:“不。”“真的不?”“真的。”“年轻人,好好想一想,回去问问你爹。我认识你爹,当初把你招进石料厂,还是他找的我。我觉得他是一个开明的中国人。”王济良想,爹再开明也不会把儿子打发到外国去,何况是天涯海角几乎跟月亮一样远的德国。果然如此,爹说:“就凭你在石料厂学的几句德语就想去德国挣钱,别让德国人把你卖了,回不来怎么办?”王济良说:“俺等的就是这句话,俺不会去的。”但王济良的决定在某一时刻突然发生了动摇,亨利希的妹妹出现了。
第14章
亨利希的妹妹亨利希·吉娜非常喜欢她眼里的这个“石雕艺术家”,不止一次地称赞过他的“作品”,也不止一次地走进工棚观看他如何在那些青色或赭色的石头上施展才能。她一来就会问这问那,王济良自然有问必答,他最初会说的那些德语就是跟她学的。有一次她突然惊呼起来:“我,我,这不是我吗?”这一声惊呼让他抬起了头,不由得自己也惊呼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多少次他都是在低着头跟她说话,他根本没看清过她的容貌,就连背影也没看清过,每次只要远远地看到她走来的影子,他就会低下头,离开时,“再见”过去了半天,才会抬起头来。惊呼发生时,他正在一块大石料上雕凿圣母马利亚,发现这个跟自己交谈过许多次的德国姑娘几乎跟教堂给他的图形一模一样。他说:“真的,真的就是你。”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她,那种平凡又脱俗、善良又高贵的美让他怦然心动。他心说:自己就像个瞎子,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学了那么多德语,居然能做到从来不看她。他那时还不知道,作为一个从乡村和贫困中走来的中国人,潜意识里早就种下了不如人的种子,骨髓里的自卑带着遗传的贫血和天然的委顿,让他只会俯首屈从,不敢正眼直面。如此接近地面对一个漂亮而华贵的外国姑娘,该有多大的勇气?后来他意识到,低头不看就对了,看一眼就拔不出来了。
从此,只要望着圣母马利亚他就会想到她。后来发展到只要面对石头他就会发呆,呆痴地凝视里,她的容颜和姿影就像出水的仙姑、天上的神女,带着一种无法具体描述的抽象的美丽和能让人神魂颠倒的魅惑。他一个石匠,天天都跟石头打交道,也就天天都在醉心地想她。有时望着天空或大海也会想到她,想着想着,她就浮现了,以云朵或波浪的形式。然后就是激动,就会情不自禁地拿起錾子和锤子,“咚咚咚”地敲起来。他期待她的出现,一旦出现就会目不转睛地看她,尽管自卑依旧,畏怯照常。
那些日子,他控制不住地用极快的速度一口气雕了二十尊一模一样的圣母像浮雕。教堂的人惊呆了:“这么多?可我们只预定了一尊。莫非你得到了神的召唤,石匠先生?”他无话,对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以为自己疯了。“不过,我们让你雕刻的圣母马利亚胸前并没有项链。”他没说这是因为吉娜戴着项链,只希望他们能接受他给圣母像添加的项链。他们接受了,甚至认为让圣母戴上有十字架胸坠的项链是一种高尚的创造,表达了创造者王济良对神的爱戴与赞美。后来吉娜告诉他:“你是天赋异禀的艺术家,你对美包括项链有一种凡人不及的敏感,常常会让你陷入无意识的压抑、向往和创造之中,这就叫艺术冲动。”
现在,冲动再次出现了,但不是雕凿,而是跟随。吉娜说:“哥哥和我都希望你去,尤其是我,我觉得只有你能帮助哥哥成就他日思夜想的设计。”王济良说:“俺吃不惯德国人的饭。”“没关系,同去的还有别的中国人,你们可以一起开伙。”他又说:“俺听不懂德国人的话。”吉娜说:“这个也不难,我可以继续教你。”他惊讶地问:“你也要回德国?”她使劲儿点点头。他心说:她要是回了德国,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了。她又说:“实现设计后你就可以回来,最多两年,我保证。”他还是想拒绝,却没有说出口。吉娜追问道:“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不理你了。”他看到她眼里的期待就像一股倒卷的浪潮,马上就要把自己卷进去,便恐慌地朝后缩了一下。她又说:“你害怕什么?我问你害怕什么?”眼睛又像月光一样柔和明亮了,那是一种献给他的熨帖和信任。他说:“不怕什么。”“那你就答应我嘛,求求你答应我。”他半晌不语,直到她拉住他的手,才嗫嚅道:“好吧。”“你答应了?”她高兴得跳起来拥抱了他。他害怕得尖叫一声,像要把他杀了一样,又感觉自己半个身子僵硬半个身子酥麻,胸腔里满满的都是潮热和激荡,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尽管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礼节,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但毕竟她的脸贴住了他的脸,他感觉到了她前胸的饱满和气息的芳香,他对异性的真实触摸就在那个瞬间骤然转化成了热爱与骚动。他傻愣着,意识到仅仅出于对这个拥抱的感激和享受,他也不能反悔了。这一年,他十八岁。
王济良回了一趟王哥庄,看了看爹和娘,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他用不着,吉娜告诉他,很快就要登船,启程之后是免费供应食物,用不着花钱。他没有告诉爹娘自己要去德国,怕娘哭,怕爹死活不让去。他心说:两年后就回来了,一眨眼的工夫。那时候他会把一大包钱(银圆或者外钞)放在他们面前,问爹打算置多少地,盖多少房,要不要造一条带风帆的渔船?这些年家景渐渐好起来,吃饱了,穿暖了,买了一亩地,翻修了老屋,盖了一间新房,箍了一条小船。但是还不够。爹说靠海吃海,要想当财主,家里至少得有三条大渔船。鱼虾是捞不尽的,雇两个人,打鱼卖鱼最划算也最保险。他回到石料厂,把行李卷起来,又把一些用不着的杂物收集到一起,托工友交给爹。爹过一会儿就会来,一来一看:儿子远走高飞了。他怎么办,哭?
出发的这天夜黑如墨,像是倒扣了天锅,又扬撒了锅烟子。王济良寻思:怎么会是晚上呢?要是白天出发,还可以看看青岛和青岛的人。坐上了来厂里拉人的封闭式卡车,才发现石料厂的石匠多数都要去,原来大家都在保密,都以为要去的只有自己。卡车在石料厂停了两个多小时才上够人。王济良上去得早,尿憋得想下去方便一下都不成。领队的亨利希怕石匠们反悔跑掉,只要进到铁屋子式的车厢里就不准再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开车,又摇摇晃晃到了上船的地方,王济良才把一泡捂烫的尿撒向大海。他发现这里是新造的码头,一个他没来过的地方。两艘黑森森的山脉一样的大船停泊在码头一端。他听亨利希问一个身形魁梧的人:“都是‘皇族’的船吗?”“都是。”“我们上哪条船?”“‘不来梅’号。”“哦,德意志最大的船。船长在哪里?”“我就是。”
就要上船时王济良不停地回头看着。吉娜告诉他,她因为别的事要推迟几天,不能跟他坐一艘船走。他当然不指望吉娜来送他,但吉娜说不定会来送她哥哥。这么想着,果然听到吉娜在不远处说话,像是在问:“王济良在哪里?”亨利希严厉地说:“这种时候你来这里是不合适的。”吉娜说:“哥哥你别干涉我,我一定要见到他。”他立着不动,就见一个黑影迅速过来,差点儿撞到他身上。他喜出望外,又有点儿受宠若惊:居然,吉娜是专门来送他的。虽然是暗夜,他那双能看透石头的眼睛很容易就捕捉到了她的迷茫和忧伤,复杂的表情里好像还有别的,一时拿不准。她说:“对不起,我、我、我……”他发现她好像不敢看他,如同当初他不敢看她那样,眼光始终是下视的。他用生硬的德语说:“你没有对不起。”她说:“我是说,我恐怕不能教你德语了,你得等很久才能见到我。”他愣了一下问:“多久?”“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不想骗你……”亨利希过来,催王济良快上船:“你是最后一个了。”又催吉娜快回去。王济良转身要走,吉娜说:“等等。”扑过来抱住了他。他本能地张开了双臂,不知道该不该同时也抱住她。他觉得她把嘴唇的坚定、柔软和温润雕刻在了他的脸上,她额头上有汗,她是潮湿的,她浑身抖个不停,一直在说话。等她突然松手,退后两步转身离开时,他才意识到她说的还是“对不起”,一连串的“对不起”,发现自己依然是自卑而胆小的——他一直没有拥抱她,始终都是她在单方面地拥抱他。他想这就对了,她的拥抱如同熟人间的行礼,而他要是拥抱她,那就是别的了。他不能也不敢有别的企图,很担心这拥抱、这嘴贴脸的举动也是歧视和轻贱的一部分。
第15章
“不来梅”号午夜启航,驶向茫茫海域。作为石匠技师,王济良被分配在一间七人卧舱里,算是照顾,而别人都是几十个人一间卧舱,十分拥挤。他睡了一会儿,天亮后来到甲板上,看到四周除了水,什么也没有,没有岛屿、海鸟和其他船舶,空气的味道也变了,变得更加新鲜、清凉。天蓝水也蓝,云彩就像淘洗过了,白净得如同丝绵。风柔柔的,像吉娜的抚摩,更像她的金发从肌肤上撩过。甲板上全是人,三五一堆,都在看海,一片从未见过的海,辽阔得难以想象。很多人边看边聊,让他无意中知道了许多:虽然这是艘大船,但也只有三百多个舱位,来到船上的却有五百多个劳工,大都来自青岛周边乃至胶东半岛的乡村,多数是石匠和铁匠,只有少数什么也不会,是纯粹的苦力。石料厂的人在里面,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可以想见亨利希设计的那个绝无仅有的建筑规模有多大,竟需要这么多匠人。他听到肚子咕咕叫,正要打听什么时候吃饭,就听有人喊:“开饭了。”
机灵的人一起床就拿着盛饭的家什站在饭舱门前,门一开就往里挤,抢先打到了饭:一个小烧饼、一碗包谷糁子稀饭。这哪里够啊?三下五除二进了肚,就再去打。后面的人看着那些人都吃两回了,自己离窗口还那么远,拼了命往前挤。两个拿着鞭子的德国人出现了,噼里啪啦抽打着,用中国话喊:“排队,排队!”又跑去前面,把那些碗里有盛饭痕迹的人赶离了饭舱。王济良体单力薄,哪里敢往前挤,老老实实端着空饭碗,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似乎永远挪不到跟前,巴望了半天才发现,不是更近了,而是更远了。突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打起来,起先是一个人揪住另一个人,说他都吃得打嗝儿了还往前挤。那人说:“你算老几,管毬的多。”两个都是壮汉,谁服气谁啊?他们的打引来了亲朋好友的参与,于是一帮人跟一帮人打成了一片。两个德国人扑过去,抡起鞭子没头没脑地抽,骂着:“猪猡,猪猡!”这时有人喊王济良,他才发现其中一帮竟是石料厂的,便挤过去帮忙。打呀,豁出命来打呀,满肚子气本来是冲着德国人的,但受伤沥血的却是自己的同胞。王济良打掉了一个人的门牙,他自己也是满头淌血。亨利希出现了,吼一声:“你掺和什么?”一把抓住王济良的胳膊,将他从人群里拉出来,拉到饭舱的后门前,敲开门推他走了进去。又说:“一百个劳工也顶不了你一个,被打死了怎么办?”王济良发现全船劳工只有自己在伙房里,吃多少都行。他蹲下来“呼噜呼噜”吃着,饱胀了才感觉到伤口一阵阵疼痛。
这天他从饭舱出来后,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有羡慕乃至巴结的,有嫉妒乃至仇恨的:你凭什么呀?他心说:凭俺的手艺。又觉得不尽然,恐怕更主要的是吉娜的托付。就凭吉娜会专门去码头送他的关系,她不会不给她哥哥说。他多少有些骄傲,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人上人,至少他可以混饱饭吃,可以从数百劳工中单拎出来拥有一种受人尊重的身份。但很快他就觉得这是很难的,也是不该的,他根本就做不到只顾自己吃喝,不顾别人死活。德国人不打算多开几个打饭的窗口以便疏散人群,他们只相信鞭子能够带来秩序,相信只有一开始就体现严酷的管理和绝对的权威,才能保证将来的工程顺利进行。这天,许多人没吃上饭。更糟糕的是,德国人宣布:船上一天只供应一顿饭。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上船之前的许诺可不是这样,免费供应食物之外,还有保证吃饱吃好。没吃上饭的有好几个是石料厂的,王济良不能不管。他以为靠了自己的面子,亨利希或许能够通融,哪怕两个人发一个烧饼让他们掰开塞塞牙缝呢!亨利希断然拒绝,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指着挂起的军服和手枪说:“中国人有句话叫‘军令如山’,任何人都不能推翻自己的山,尤其是德意志帝国的军人。”王济良十分诧异:亨利希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冷酷的军官了?接着又看到,在亨利希的办公室到船长室之间的高等卧舱里,住的全是军人。这便是亨利希的底气,劳工们不得不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