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开毕史马克街负一号时,我看到王实诚的脸色突然阴沉起来,望着我的眼光像是抽去了内容,死人一样的。他在想什么?玛丽娅把我送到院门外,苦笑着说:“谢谢你告诉了我们他爹要去打捞尸体的事。”我心说: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会告诉你?哦,玛丽娅,我并不了解你,却已经有了希望为你做点儿什么的冲动。想着,无意中望了一眼街对面,不禁一阵发怵:“我可能又有麻烦了,怎么办?走不了啦!”
街对面的石墙根里立着两个人,一个是戴眼罩的独眼大汉,一个是歪戴礼帽的黑衣汉子。独眼大汉见我出来,忽地提起了戳在地上的木棍,神色冷峻,目光黯郁。黑衣汉子大步过去,骑上脚踏车,随时准备朝我追来的样子。我一眼就认出脚踏车是我从海滨旅馆租来的。追杀我的人一直不肯放弃。玛丽娅也看到了,问道:“你认识他们?干什么的?”我说:“仇恨‘皇族资本’的人,也仇恨外国人和跟外国人有牵扯的人,也许跟王实诚他爹有关系吧?你也要小心点儿。”她望着那两个人,想了想说:“我送送你吧!”然后大胆地朝前走去,突然又停下,搀住了我的胳膊。我提着行李箱,硬着头皮跟她走了一段,又听她冷冷地说:“你可以对我亲热一点儿。”我搂住她的腰,感觉着她的气息和她的发丝飘过我的脸颊的酥痒,甚至还两次扭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我陶然欲醉,好像真的已经跟她恋爱了,骄傲地望着行人,搂她搂得越来越紧,还俏皮地用手指在她的腰际轻轻敲起了步伐的节奏。我们走过了半条街,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和洋车。玛丽娅说:“你走吧,顶用不顶用,也就只能这样了。”我说:“谢谢。”松开她,快步走向了一辆马车。踏进车厢的瞬间,我回了一下头,看到玛丽娅一直望着我,满眼都是对我的担忧。我突然觉得一个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为他担忧的,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能像懦夫一样逃跑。我可以狼狈,但不能在玛丽娅面前狼狈。我扫了一眼跟踪而来的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咬咬牙,英雄赴难似的迎了过去,大声说:“把我的脚踏车还给我。”他们愣了,没想到我会这样:搂了玛丽娅的腰就可以有恃无恐。我朝玛丽娅笑笑,挥挥手:“你回去吧,没事。”然后抓住了脚踏车的车把。骑着脚踏车的黑衣汉子望着独眼大汉说:“奶奶个熊,他来找死啊?”独眼大汉瞥了一眼满脸愠怒的玛丽娅,无奈地说:“给他。”看那人不给,又吼一声,“给他!”
我骑着脚踏车、带着行李箱朝前走去。我是不想再回海滨旅馆了,试图朝夕欣赏优美的维多利亚海湾和仙境一样的维多利亚角的打算只能抛在脑后,我必须跟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住在一起,以便得到更多关于“皇族事件”的信息。斐迭利街的夏日旅馆就像一座坚固的城堡迎面而来,我会心一笑:其实这里也不错,至少睡觉是安全的。尽管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已经放弃了对我的跟踪,但我并不相信我的危险会这么容易被解除。我留意着旅馆门口一字儿排开的几辆马车和洋车,知道他们多数是政府派来的便衣,便讨好地朝他们招招手,像是说:拜托了,我的命。我把脚踏车靠在门边,走进红色的木格门,来到旅馆前台前,告诉服务生,我希望住在劳顿先生或马奇主教的隔壁。服务生望了一眼身后挂在房间示意图上的号牌说:“可以。”
劳顿和马奇主教很晚才回来。我听到他们说着话走上了楼梯,又走向了房间。听口气劳顿有些生气,好像麦克斯以为,让凶犯王济良打捞尸体的事并没有经过“五人调查委员会”协商,劳顿不该单独向当地政府提出要求。政府满足需要的做法,说不定是想推卸责任。而劳顿认为,美籍华人米澜女士是位教授,意大利人奥特莱先生是位退役上校,瑞典人麦克斯在联合国从事难民救济工作,他们面对一桩引起国际社会关注的凶杀案并不在行。只有他,香港警察总部的高级警司劳顿,是长期跟罪犯打交道的行家里手,就算麦克斯是“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召集人,也应该虚心听取他的意见,而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横加指责。马奇主教劝说劳顿不要生气,正确和错误都由上帝来决定,那就是明天打捞的效果,要是那些尸体真的能告诉人们想知道的一切,麦克斯先生一定会向他道歉。我寻思他们吵架了,“五人调查委员会”的第一次全体会面就吵得不亦乐乎?又寻思委员会新到的成员其中一位是女的,多大年纪,漂亮不漂亮?我开门出去,向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问好。他们很吃惊我也住在这里。我说:“这是为了把记者的工作跟委员会的调查协调起来。”我又问他们去不去下面的酒吧喝一杯,劳顿说:“好啊!”马奇主教说他累了,想休息。
早晨,天气晴朗。锯齿状的青岛港在斜射的阳光里又开始倒腾船舶,大概每天都这样,停的船开走了,走的船停下了,大部分是军舰。美国在这里驻扎了一个舰队,加上党国海军的舰船,港内的码头几乎不够用。军港是用来打仗的,但共产党的进攻目前只限于陆地,军舰够不着,就只能演习待命和运送军火。还有一个用途,就是把大批从北方跑来的党国军政要人及其家眷送往上海和广州,所以打眼一看,围绕着军舰的都是些长袍马褂和西装革履,上上下下的军人都是给他们搬运行李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的喊的、叫的骂的,乱糟糟的一片。不用打听消息,若要分析局势,来港口望上几眼,就知道这场内战的结果是什么,或者已经有了结果。
凶犯王济良的抛尸现场在六号码头。六号码头是唯一可以停泊民用船只的地方,因为泊位拥挤,仓促加长的石桥一直延伸到防波堤跟前。“皇族资本”的“不来梅”号就停在码头和防波堤中间变得十分狭窄的水域里,从岸边望上去,像是一座旗帜招展的白色方塔。我八点钟就到了,在路边的商铺里寄存了脚踏车,来到码头前转来转去。我估计玛丽娅和王实诚也会早到,很想见到他们,尤其是玛丽娅。她跟王实诚的关系让我好奇:虽然可以肯定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但也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我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冷静必须占据上风,我要娶妻,就一定不能娶一个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妻,更不能娶别人的妻。不过,似乎也用不着格外担心,因为她居然可以向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公开显示她跟我的亲热,说明她跟王实诚以外的男人保持关系在公众眼里有某种说得过去的合理性。很遗憾没看到他们,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的踪影却越来越渺茫。或者他们早来了,不想见我就躲在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倒是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了两次,有点儿诡秘,倏忽来倏忽去——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不像是在跟踪,倒像是在躲避,躲避所有人的眼光,也包括我的眼光。
九点半刚到,一辆囚车和一辆布棚军用卡车驶进了不大的码头广场。卡车还没停稳,就从驾驶室跳出一个军官,看上去是个中尉,吆喝着:“快,快,快!”满车箱的士兵纷纷落地,驱赶着人群,把广场圈了起来。囚车打开了,两个士兵架着王济良下来。王济良戴着手铐脚镣,一点儿点儿往前挪着。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显得更黑更瘦,头发上带着泥土,可以想见牢房里没有床,他是睡在地上的。拉碴的胡子似乎骤然长了许多,遮掩着尖峭的下巴。眼里依然是野兽的惊惧,明亮得就像马口铁对阳光的反射。许多人过来围观,堵塞了广场边的马路,引出一片汽车的鸣笛声。王济良望了一眼人群,卑微地弯了弯腰,把眼光收敛到自己脚前,试图加快行走的速度,但很快被绊倒了。当两个士兵拉起他时,他惶恐得“嗷嗷”了两声,浑身一阵颤抖。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爹”。我循声望去,看到王实诚和玛丽娅正在人群里朝前挤去。我想挤过去跟他们会合,就见两辆黑色轿车鸣着喇叭驶来,豁开人群后,停在了广场上。从车上下来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国女人和两个外国男人。我想他们就是美籍华人米澜女士、意大利人奥特莱先生和瑞典人麦克斯了。陪同他们的是外事局局长张绪国和一个上校军官。很快,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也来了。他们是坐着马车来的,试图象征性地保持调查委员会的独立性,但实际上“独立”是不存在的,连象征性也没有。跟他们同时到达的还有几辆马车,下来的全是保护他们的便衣。我来到劳顿和马奇主教身边,想跟着他们进入广场,但被士兵拦住了。我恳求道:“拜托了二位大人,带我进去。”劳顿哼哼一声说:“一切都得请示麦克斯先生,这是昨天他给我的指令。”我说:“也许我能证明发出指令的应该是你,而不是他。”劳顿摇摇头:“别对我溜须拍马,我太了解你们记者了,翻脸不认人。”我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在青岛,你和我都来自香港,香港人应该互相关照。”劳顿不再理我,朝麦克斯走去。我又对马奇主教说:“看来只能由你带我进去了。”马奇说:“对不起,上帝不允许我不遵守规则。”说着同情地朝我招招手,“再见。”
第9章
我急躁地抓抓头发,突然大声说:“劳顿先生,你不会不想当警察总部的高级警司了吧?辱没联合国的使命不仅会让香港丢脸,也会让英国人感到不快。也许有人会说,你不该不听麦克斯先生的,他毕竟来自联合国。当地政府满足你的要求,很可能真的是推卸责任。”我是在威胁他了:别让我对你反感,同样一件事,我可以说白也可以说黑,紧接着又是奉迎,“谁能让外界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你才让‘皇族事件’这么快就水落石出了呢?调查结束以后你很可能不再是高级警司了。有一个记者做你的朋友有什么不好?”他当然比我更清楚警察总部的总警司正在竞选议员,为他退休后的出路做准备。劳顿骂了一句:“狗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我以为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失望地喊了一声:“劳顿先生,你去死吧!”没想到几分钟后麦克斯出现在我面前:“你是香港《华报》的记者?”“是的,先生。”“根据劳顿先生的提议,我们需要一个记者见证调查委员会的工作。”“太好了先生,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证。”
我和调查委员会的人到达作案现场“不来梅”号时,士兵押解着王济良已经在甲板上等候了。带兵的中尉请示陪同来的上校要不要打开手铐和脚镣,上校又请示麦克斯。麦克斯说:“劳顿先生,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由你负责。”劳顿答应着,看看无风湛蓝的天,指着垂入海底的锚链说:“把它拉上来。”士兵们拽起锚链,卸掉沉重的铁锚,按照劳顿的吩咐,打开王济良一只脚上的镣铐,把锚链锁在了镣铐上,这样他就无法从海里逃跑了。之后他们卸掉了他的手铐。王济良摩挲着伤痕累累的手腕,举起双手极力伸向天空,使劲儿抓了抓,像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然后来到甲板边沿,畏怯地看着下面,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突然他朝海面吐了一口痰,像是定位,声音颤抖着告诉劳顿,他将从这里入海。劳顿看看手表说:“那就开始吧,快点儿。”
王济良拽着锚链登踏着船帮下到了海里,仰到水面上望望刺眼的太阳,然后就不见了。随着他的潜入,搭在船舷上的锚链飞快地滑动着,直到全部拉直。没有氧气设备的潜水持续了大约三分钟,他冒上来喘了一阵气,“咕咚”一声又下去了。这样重复了几次后,第一具尸体终于出水。尸体用锚链缠绕着,几乎跟王济良捆在一起。他踩着水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解开尸体,然后让士兵用绳子吊了上去。他说他需要一把刀子,用来割掉绑在尸体上的压舱石,还需要把起吊尸体的长绳子带入水里。劳顿同意了。之后的打捞变得容易起来,不到一个小时,甲板上就排列起了五具尸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水面上,都不怀疑第六具尸体马上就会出水。然而没有,十多分钟过去了,水面平静得如同凝冻的冰。就算没有找到尸体,王济良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劳顿第一个意识到出了问题,喝令士兵赶快拽拉锚链。锚链蹭着船舷哗啦啦响,突然不响了,几个士兵怎么也拽不动。大家都觉得王济良被卡在了什么地方,除了我。我对独眼大汉和黑衣汉子的出现一直心存疑虑,他们不可能是来观望的,诡秘的行踪说明他们在掩饰什么,掩饰同伙的身份?或者打劫?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他们成功,问题很可能出在我身上,是我把王济良要来打捞尸体的事告诉了玛丽娅和王实诚。劳顿问上校:“能不能派人下水去看看?”上校把命令传达给了中尉。很快,两个士兵脱光衣服,顺着锚链爬下了轮船。他们水性似乎一般,潜了几次都没有潜到底。上校又紧急调来几个据说是渔民出身的水兵,下去以后才搞明白,锚链绑在船底的大水轮上,也就是说王济良解开锚链逃跑了。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王济良从人们视野中消失已经有两个多小时。劳顿望了望此刻没有船帆走动的海面,又望了望甲板上荷枪实弹的士兵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没有人赞同。连我都觉得太有可能了,虽然王济良无法潜向大海,但码头上到处都停靠着船,他会以船体为掩护,从这条船潜向那条船,一段一段潜出港口,最后上岸逃跑。上校望着在场的所有外国人说:“最糟糕的并不是逃跑,而是凶手要继续杀人。你们要保护好自己。”张绪国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搜查开始了。上校报告绥靖区司令部之后,港口内所有的码头所有的军舰都派人投入了徒劳无益的搜寻。我想:一个怯懦胆小、瘦弱不堪的人,干什么都战战兢兢,却能够刀口上舔血,虎窝里逍遥,他是怎么装出来的?或者根本就不用装,他天生就这样:外在的表现永远是内心的反面。麦克斯对劳顿说:“让凶犯打捞尸体是你做出的一个错误决定,而且还会糟糕地蔓延,‘五人调查委员会’不能替你承担责任。”劳顿铁青着脸不说话。米澜女士、奥特莱先生和马奇主教也都一脸懊丧。上校请示道:“要不要继续打捞?”麦克斯说:“不用了。”劳顿固执地说:“要的,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在尸体上找到‘必须死亡的标记’,以便了解凶手的意图。”麦克斯说:“你不觉得凶犯在撒谎吗?”劳顿说:“你说了,这里的一切由我负责,我宁肯受骗,也不愿意半途而废,结论最好让尸体告诉我们。”几个渔民出身的水兵又开始打捞尸体,但折腾了半天才发现,五具尸体是能够打捞的全部,其余的尸体已经被鲨鱼和其他近海的鱼吃掉,只剩下残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