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死了,是被一辆日本军用卡车撞死的。他在前面拉着洋车边走边招呼顾客:“请上车先生,你坐一趟车,俺吃一口饭,方便了你,接济了俺。”卡车从后面急速驶来,直接撞了上去,当场就没命了。王济良放声号哭,他想到了哑巴,哑巴的命苦,先是失去了他,再是走了张起,现在又没了栗子。她以后怎么办?一边哭一边推搡儿子和玛丽娅:“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俺给日本人说,看能不能请假回去找你们。”王实诚说:“找俺们有什么用?你去找俺娘。”“好,好,俺去找你娘。”王济良目送着他们匆匆离去,心说:万一日本人扑过去,他一定要豁出命来拦住。日本人不可能放王济良回去,就是亲爹亲娘死了也不可能,没有什么比圣战更重要。炮楼修好后,他又被送回到若鹤町二丁目继续修建日侨住宅,这里不是军事设施,只有少量的士兵看守,当天夜里他就逃跑了。谁也无法告诉他,栗子的死到底是意外事故,还是蓄意杀害,哑巴更不能,她除了哭,还是哭。王济良去栗子死亡的现场看了看,越发觉得可疑,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卡车如果失控,怎么可能只撞死一个人?如果不是失控,那谁又是幕后指使?王济良又一次想起了老君会,想起了老君会的会首王强和杀害张起的老铁。老铁是日本浪人团的帮凶,他找过栗子,还打听过他王济良的行踪。他不寒而栗,修过炮台的石匠都死了,只剩下他了,如果是老君会所为,下一个暴死的还能是谁?
他比画着对哑巴说:“你不能再待在青岛了,你得回王哥庄去。”哑巴摇头,她回去算什么?爹娘会怎么说,乡亲们会怎么看?她眼泪汪汪地望着王济良,不停地比画着,意思是:当初你走了,把俺交给了张起,张起去世了,把俺交给了栗子,栗子不在了,那俺就还是你的人了。王济良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也就在点头之后的第二天,他住进了团岛的砖房。儿子王实诚很希望他这样,带着玛丽娅一连来了三四趟,对王济良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有了笑容,有了问候,还带来了礼物:吃的和用的。而王济良却一点儿也没有和家人团聚的快乐,心事重重,迷迷茫茫,每天都会告诫自己:就这样吧,不想吉娜和那个孩儿了,永远不想了,这辈子就这样了。说是永远不想,其实每天都在想。但如果不是那封信,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今非昔比,青岛的海域已经被日本人军事管制,航路不通,自己去不了德国,再也去不了啦!
那封信来自德国。王济良很奇怪:日本人控制的电信局居然知道他的住处,会直接把信送到砖房来。正好他在家。骑着脚踏车来送信的人喊他出来,问道:“你就是王济良?找到你真不容易。”那人戴了副很大的墨镜,王济良看不清大部分表情。他接过信,颠来倒去地看着,只看明白上面既有中国字也有外国字。那人又问:“你不会不识字吧?”王济良说:“俺就是不识字。”“早说呀,我给你念。”那人要回信去,打开,热情地读给王济良听。王济良简直不相信,竟然是吉娜的来信。吉娜来信了。


第44章
吉娜说,最近有人问她:“一个中国人来德国找他的爱人吉娜,是不是你啊?你不是去过中国吗?”她才知道王济良在找她。“亲爱的,就我眼下的状况,我无法去中国跟你团聚,不知你能不能再来德国?我们急切地等着你——妻子等着她的丈夫,孩子等着她的父亲。亲爱的,快来啊,我一刻也不能控制自己了,恨不得天天去海边等你。吻你,吻你。”信的末尾还有她的地址:一座城市一条马路上的52号。王济良不知道送信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当他攥着信回过身去时,哑巴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顷刻之间,他六神无主。
他想对哑巴说:再见了。又想说:他哪儿也不去,就守在这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发呆,在家里发呆,完了又去海边发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一天早晨醒来,他开始干活儿,去铁路边捡煤渣儿,去林子里拾柴火,堆积在砖房旁边用柳条搭起的棚子里。又买了些面粉倒进缸里,还晒了一地的鱼干,都是些小杂鱼,是从码头上廉价买来的。哑巴什么都明白,就是不会说。但她又不能不说,她不希望王济良背井离乡,不希望自己无依无靠,就在她感觉到事情越来越紧迫时,她扑上去抱住了王济良。那嘤嘤的哭声让王济良心碎,他也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但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哑巴的存在、儿子的存在,所有的力量都无法让他回头。哑巴抱住他不放的举动,反而成了一种督促:该走了,不能再让她误解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思维是不连贯的,词汇是贫乏的:他寻找吉娜并不仅仅是寻找一个深爱过的人,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价值,寻找一种来自世界的认可和人的尊严。他跟许多青岛人一样,在外国人的歧视中长大,习惯了逆来顺受、卑躬屈膝,习惯了在屈辱和伤害的盐水里泡软自己的骨头,然后默默地苟活。不一样的是,他并不麻木,也不甘心,他还带着希望,一种堂堂正正做人的希望。他天性里对屈辱和歧视的敏感,让他随时都会想到死亡,也让他随时都能获得再生的力量。屈辱让他浑身难受,他就时刻不想难受;歧视让他心里阵阵作疼,他就时刻想摆脱疼痛。他在挣扎,常常在溺水的海里伸出手去抓向天空,他抓到了什么?亨利希和大部分德国人把他当作“猪猡”,日本人则把他当作奴隶和“会穿裤子的猴子”。在所有来青岛的外国人尤其是欧洲人眼里,他都是一个还没有进化好的人。就算是待他不错的辛格船长和亚瑟船长,也还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无法跟欧洲人平起平坐的下等人和苦力。只有吉娜给了他崇高的地位、高贵的身份,说他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一个天才、石头的上帝,并且不惜以身相许。这上天赐予的爱是寒冬里的温暖,是航船在黑暗中迷失后蓦然发现的灯塔,是救命的稻草,他终于抓住了,抓住了活着的目的,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当几乎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还在为吃喝拉撒早出晚归时,他就已经知道,人除了填饱肚子和生儿育女还应该有别的。这也许就是他能从那么多石匠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他的艺术天分缔造了他朴素的幻想,吉娜的出现又使这幻想从虚无走向了现实。他陷入痛苦的浪漫和坚忍的疯狂中,面对着自己梦游般的人生,隐隐约约地坚信:未来比现在更美好,尊严比金钱更重要,吉娜之爱将会带给他一切。没有谁能够阻止他,就像谁也无法阻止拍向岸礁的海浪、扑向灯火的飞蛾、行走在天空的云彩、从宇宙深处飞翔而来的阳光。
那天王济良去了码头,只是想去看看。他知道日本人占领的港口不可能有直接去欧洲的轮船,但有去上海的,日本侨民的邮轮、商人的货轮和军舰,都在不间断地来往。他去过上海,上海是大码头,哪个国家的轮船都有,就算也被日本人占领了,总不会像青岛这样冷清吧?没想到他居然打听到了一艘去香港的货轮。货轮正在装货,苦力们扛运的都是沉重的木头箱子和麻袋。他向日本监工点头哈腰,表示自己也愿意加入扛运,不给工钱没关系,给口饭吃就行。监工同意了。他非常卖力,就在货物运完,苦力们围着监工领取一个玉米面饼的报酬时,他不见了。他藏在了货舱那些麻袋和木箱之间。麻袋里是花生,木箱里是瓷器和冰蛋。他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吃花生,渴了吃冰蛋。突然一阵轰鸣传来,启航了。
去香港的旅途很顺利,似乎连风浪都被日本人征服,失去了掀天揭地的力量。一个星期后,船不走了。很快就开始卸货。当王济良扛着麻袋走出货舱时,发现来接货的是英国人,立刻殷勤地问好,又用英语说:“香港的天气真好。”旁边站了一堆船上的日本人,都以为他是当地雇来的。而英国人以为他是日本人派来帮忙的,连声说“谢谢”,因为按规矩,卸货的应该是接货方雇用的当地人。货物从日本船出来,经过码头,又被扛进了一艘英国船“威尔士”号。王济良扛了一趟又一趟,正扛的时候,一阵大风吹来,船摇晃着,搭在船舷与码头之间的踏板立刻倾斜了,有人滑倒在地,肩膀上沉重的木箱掉进了水里。就在英国人一边训斥滑倒的人,一边跺脚惋惜货物落水时,王济良放下自己肩膀上的麻袋,纵身跳进了海里。他找到了木箱,又让英国人放一根绳子下来,捞起了木箱。上岸后,他连气都没喘一下,扛起自己刚才丢下的麻袋就走。这样的行为给英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卸货完毕,他希望上船见见“威尔士”号的哈曼船长时,对方并没有拒绝。
一口流利的英语帮了王济良的忙。他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经历:吉娜、四次去德国寻找的过程、这次偷渡来香港的目的,甚至还拿出吉娜的来信让船长看。哈曼船长虽然听得很耐心,却没有一丝同情的表示,直到王济良提到亚瑟船长和辛格船长,他才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们,辛格还是我的朋友。”“辛格船长真是个好人,大人。”“你来船上能干什么?”“水手的活儿俺都能干,还可以……”“那就来吧!”王济良高兴得哭了。接着,他便以自己的天赋,巩固了哈曼船长对他的需要——离开船长一会儿,他正在甲板上闲逛,看到几个人每人抱着几块石头,沿着旋梯从底舱走了上来。他问这些石头是干什么的?有人告诉他,“威尔士”号从印度过来,来时无货,搬了一些石头放进底舱作为压舱石,以便减缓轮船在海浪中的颠簸,现在有货了,石头多余了,得扔到海里去。“千万别,大人们,这是多好的石头啊!”他发现这些印度石晶体密集、纹路清晰,一块块都是上好的花岗岩,便走过去,从舱壁上取下平安斧,挑了一块石头,三劈两劈就成了一尊头像,再劈下去,渐渐就是哈曼船长了。立刻有人拿去给哈曼船长看。哈曼船长来到甲板上,看王济良还在劈头像,惊讶地说:“上帝,这个人是你派来的吧?”他决定推迟几天启航,让人带着王济良上岸,去铁具商店置办了一套雕刻工具,又派所有船员去香港各处找石头。石头在甲板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路雕刻一路走,三个月航行结束时,“威尔士”号宽大的船长室里堆满了石雕。哈曼船长是个兴趣广泛的人,喜欢在寂寞的旅途中翻看他收集的图册。他把图册全部从铁皮橱柜里搬出来,挑出一些人物让王济良照着雕刻,有恺撒大帝、撒克逊国王、查理一世国王、亨利八世国王、乔治三世国王、维多利亚女王、詹姆斯一世国王、白金汉公爵,有思想家培根、哲学家罗素、文学家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科学家牛顿和达尔文,还有衣帽古怪的古代骑士、身着御林军礼服的皇家卫队、贵妇人、乡间少女等。哈曼船长看了他的手艺后异常吃惊,说他的灵魂可以逆时间飞翔,飞进历史,拜访过那些人物后,再回来雕刻,不然怎么会如此得神形毕肖呢?王济良笑笑,他不过是照猫画虎,并不知道自己雕刻的是些什么人物,也不理解船长的话,只知道对方在夸自己。
“威尔士”号到达英国的大雅茅斯港就不走了。王济良央求哈曼船长帮他寻找去德国的船。作为回报,在他离开之前,他可以继续待在船上雕刻人物。二十多天后才有消息,是一艘驶往不来梅港的中型货轮,去时空船,来时拉人。货轮的船长是个英籍犹太人,希望能多运输一些被德国驱逐出境的犹太人。船长说:“纳粹一上台就开始武力撵走犹太人、吉卜赛人和其他非日耳曼人,听说很快就要变本加厉了,不再是驱逐,而是关进集中营。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敢往德国跑?”王济良说:“俺不怕,吉娜是日耳曼人。他们怎么会难为一个日耳曼女人的丈夫呢?”一个星期后,王济良登上了不来梅的口岸。盘查是严厉的,他被圈在一个“不准动”的空地上,过了整整一夜。好在他有吉娜的信,那封信就像通行证,在德国人手里传来传去。等第二天传回他手里时,一个军官告诉他:“你可以走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王济良走出码头,在一个聚集着一群犹太人的广场,用哈曼船长付给他的英镑换了一些马克。那些犹太人抢着跟他换,因为他们恰好准备离开德国去英国。马克和可以作为通行证的吉娜的信,让王济良在第二天上午坐上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走向了德国大陆的心脏——柏林。不过他不去柏林,他的目的地是离柏林还有几十公里的勃兰登堡。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站在了一堵高大的围墙前,墙头上拉着铁丝网,标识着52号的铁门紧闭着,看不到里面,门边有高高的塔楼。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敲门?按照吉娜信上的门号,就应该是这个地方。可吉娜怎么会住在铁丝网里头呢?再找一找吧,或许在这片居民稀疏的旷野里还有一个52号。正要离开,塔楼的窗洞里突然伸出一个头来,喊道:“你是干什么的?”王济良说:“俺找人,请问附近还有52号吗?”“找谁?”“吉娜。”“等着。”片刻,铁门打开了一道缝,有个戴着高筒礼帽的人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招手:“来吧!”王济良走了过去。


第43章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发动了对波兰的进攻,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与此同时,纳粹政府计划中的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拉开序幕。一个被称作“犹太公寓”小组的机构,在勃兰登堡一座废弃的监狱即52号中,建起了第一座毒气室。1939年12月的一天,“犹太公寓”小组的高层领导人聚集在那里观看了第一次毒气攻击实验。负责实施此项“科学成果”的埃贝尔博士非常高兴,实验的结果完全符合他的预测:一群赤身裸体的犹太人被带进“淋浴室”后不到一分钟,就全部被从喷头里喷出来的毒水和毒气杀死。之后他们拖出尸体,拔掉死者嘴里的金牙,用铁箱车推进了焚尸炉。片刻,砖石垒起的高大的烟囱里,就冒出了黑色的烟。
被剃成光头的王济良孤零零地站在毒气室和焚尸炉之间的空地上,仰头观望着和云雾渐渐衔接起来的黑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是第五次他来德国寻找自己的爱人吉娜,却走进了死亡集中营。怎么会一次比一次更糟呢?恐惧和忧伤就在这一刻变成了恼恨和忏悔。他恼恨的是自己:怎么就那么轻信呢——吉娜的来信,吉娜在52号等着他?他显然是被骗来的,在中国和德国,许多人都知道他在找吉娜,到底谁是那个用心歹毒的骗子?他忏悔的是罪孽:在他自动走进52号,跟一些被抓来的犹太人关在一起时,他就本能地把服从和邀宠当作了延缓死期的唯一办法。于是他成了焚尸炉的建造者之一,炉子和烟囱的许多石块上都留下了他敲打的痕迹。他跪了很长时间,看到一个德国守卫朝他走来,才慌慌张张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