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济良更加意外的是,这个吉娜的归来,带给他的还不仅仅是失望,更是恐怖。当天晚上,监工就来到马棚里对王济良说:“吉娜修女带来了外界的消息,纳粹党已经宣布,一切非日耳曼人的犹太人和外国人都不可以成为德国公民,更不能通过合法与非法的手段抢夺德国人的面包和一切饮食。冲锋队员已经走向街头,随时准备让犹太人的血从刀剑的血槽里喷出来。吉娜修女还说,柏林已经开始了,库克斯还等什么?看在你给教堂雕刻了那么多精致的圣像圣迹的分儿上,我来告诉你。你赶快走吧,现在就走,万一剃成光头,你就走不了啦!明天的工地上,日耳曼人将清除所有的犹太人和外族人,也包括你这个中国人。”王济良没有走,他不相信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教堂工地会对他怎么样,虽说这个吉娜不是自己苦苦等待的吉娜,但她毕竟是菩萨一样的修女,能杀人还是能放火?他躺倒就睡,一觉醒来后,和往常一样走向了工地,就见还没有封顶的墙上吊着一个剃成光头的人,吉娜修女正站在新砌成的石阶上说话:“该是让犹大的出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柏林正在用犹太人的血祭祀上帝,真正的日耳曼人都应该用行动来显示自己是上帝最优秀的选民。”她一晃眼看到了王济良,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把这个人抓起来,抓起来!”王济良转身就跑。
也不知是追撵他的监工有意放人,还是他真的快如脱兔,当他累得一头栽倒在地时,发现开阔的原野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在一片枯草丛里喘够了气,爬起来朝库克斯港的方向走去。和一年前相比,库克斯港明显萧条了不少,装货卸货的没几条船,好几艘货轮似乎已经封船,许久不动了。邮轮更少,基本没有上下的旅客,好像还不如青岛港了。王济良不知道这是因为德国纳粹党崛起,激烈的种族歧视迫使犹太人和外国人的财富迅速转移,德国经济正在急速衰退。他在码头上四处转悠,巴巴地望着海,一有新船靠岸就跑过去打听有没有“苏格兰”号的消息。他想起亚瑟船长告诉过他“苏格兰”号的行程,他当时虽然答应着,却没有往脑子里记。现在想来,亚瑟船长是多么有远见,料定他的寻找必定失败,会再次登上“苏格兰”号返回中国,而他是多么愚蠢,当时竟以为吉娜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纳粹的种族排异情绪还没有蔓延到库克斯港,王济良用不着东躲西藏。但他一无所有,又找不到活儿,只能靠讨要度日,有时在码头上,有时去周边的渔村里。干净和脏腻分不清楚,温饱和饥寒没有界限,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熬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来临时,他看到了“泰晤士”号的影子。辛格船长吃惊地说:“你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看来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迷人的吉娜,我都想见见她了。”“泰晤士”号不去中国,只能带着王济良去其他港口寻找“苏格兰”号或别的驶往中国的船。他们先到了不来梅港,又到了威廉港,最后在瑟堡港遇到一艘终点是中国上海的游轮。游轮不需要水手,只需要装满旅客。王济良雕刻了一尊弥勒佛的石像,试图翻版他在“苏格兰”号和“泰晤士”号上的经历,结果被检票的华人奚落了一通:“上船就得买票,你想用满地的石头当钞票啊?”辛格船长知道后说:“把雕像给我留下,我来给你买票。”又给了他一些路上吃喝的费用。王济良上了船,三个月以后到达上海,又在码头上干装卸挣够了路费后,才登上一艘邮轮回到青岛。
王济良去团岛砖房看望儿子王实诚的这天,正好是青岛各个学校联合游行的日子,抗议政府纵容日本人,欺压本国同胞。事情的由来是,铁工厂从日本进口了两台制针机器,又从日本高价聘请了一名制造针模的技师。技师对针模技术绝对保密,由厂里提供别墅式独楼,他在里面完成制造后送到厂里。除了帮他看门和打杂的用人,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住所。半年后,日本技师因公然猥亵女工被一个工人揍了几拳,技师提出惩罚工人并增加工资,否则他就辞职不干。厂方不受要挟,首先辞退了他。接着就有日本浪人来到工厂,打砸机器,并扬言要刺杀厂主,理由是工厂偷窃了制模技术,不遵守合约一脚踢开了日本技师。同时日本浪人又到北洋政府辖下的胶澳商埠递交信函,要求商埠当局严惩伤害了日本技师的厂主和工人。当局不敢做主,紧急请示北洋政府。北洋政府为维持国内持续不断的动荡局面,正在跟日本政府商谈进口军火事宜,饬令不得违碍日本人的任何要求。警察局立刻逮捕了厂主和揍人的工人,引起工人不满,向社会散发传单,继而引发了青岛学生的游行抗议。
王济良在团岛砖房没见到儿子,也没见到张起,只有哑巴从门内出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知说什么,有心留下几个钱,算是自己对儿子的牵挂,无奈囊中羞涩,只能摆摆手,赶紧离开。他来到街上观看学生游行,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揪住了,紧回头,一看是张起。张起问:“什么时候回来的?”王济良说:“满大街都是看热闹的人,都不干营生了,钱谁挣?”“哪里是看热闹,是扎堆抗议。中国人都在抗议外国人的欺负,你倒好,就为了一个外国娘们儿,把什么都搭进去了。还是没找到吧?你别忘了,吉娜是个欺压过咱中国人的德国人。”王济良说:“德国人跟德国人不一样,吉娜欺压过谁?”“反正也是侵略者,好不到哪里去。”“错了,有欺负人的侵略者,也有不欺负人的侵略者。你看咱青岛,好东西都是侵略者留下的。过去的朝廷,现在的军阀,哪个管过小老百姓的死活?还不如让人家侵略,好歹有活干,俺还额外得了个吉娜。”“你就贱吧,连脊梁骨都是软的。饿死事小,守节事大,你爹没给你说过?还是个中国人?你就欠外国人把你杀了。”张起说着一拳打在他胸脯上,“不要说学生,俺都想揍你。俺问你,你的吉娜在哪里,是不是人家把你耍了?早点儿清醒吧,明明都睡过觉了,她为什么不来中国找你?还有那个亨利希,她的哥哥,把俺们搞到德国,白苦了五年,工钱呢?一分没给,驴日的,真他妈不是人养的。”“除了吉娜,俺不管别的,俺这辈子就为她活着。”张起恶狠狠地说:“吉娜死了,早死了。”“你别咒,你咒她俺就咒你。俺总会找到她的。”“你还要去德国?”“反正俺没说不去。”“越说俺越瞧不起你了,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人家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张起边说边走。王济良一把拉住:“你能不能停下跟俺说话?”“俺停下就看不到你的儿子了。你当俺是来干什么的?俺是来保护他的,万一遇到日本浪人和胶澳商埠的军警呢?”王济良急切地问:“俺儿呢,俺儿呢?”张起指着游行队伍骄傲地说:“看。”王济良盯着儿子王实诚,随着人流朝胶澳商埠楼走去。


第39章
王实诚已经是一个英俊少年了,从游行队伍里走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外国女孩儿。他冲王济良客套地笑笑,对张起说:“你又来了?”女孩个子比他高,很漂亮,带着灿烂的笑容。显然张起此前也见过,问女孩儿:“玛丽娅,你感冒好了?”玛丽娅点点头。王济良没话找话地说:“俺儿突然蹿起来了,个子这么高?”看儿子没反应,又问,“学堂里中国学生多还是外国学生多?”王实诚说:“俺不知道。”玛丽娅说:“有时中国学生多,有时外国学生多。”竟是一口地道的青岛话。王济良有些奇怪:“你好像是在青岛长大的?”玛丽娅说:“是啊!”“哪国人?”“德国人。”“德国人?是当年留下的,还是后来又来的?”“不知道,我没听妈妈说过。”王实诚似乎不喜欢王济良跟自己的同学说话,做出要走的样子说:“爹,你回去吧,没事。”王济良夸张地瞪起眼睛说:“你叫他爹?他不是你爹。”张起得意地说:“俺对他也说了,俺不是你爹,你爹叫王济良,可他就认俺,俺也没办法。”王实诚说:“爹,俺走了。”张起说:“走吧走吧,你们直接回学堂,天黑以后不要出大门,早点儿就寝。”王济良说:“睡觉就睡觉呗,还‘就寝’呢!”张起说:“学堂里就是这么说的。”王实诚礼貌地望了一眼王济良。玛丽娅道了声“再见”。两个人走了。王济良说:“咋?你把俺儿丢给学堂不管了?”张起说:“人家是住校,上学堂的孩儿都住校。”“还有这样的?”“也不是白住,要交三费,学费、伙食费、住宿费。”“那得好多钱吧?”“好多。”王济良再也不吭声了,一提钱他就服软,也对张起恭敬了不少。不管张起在铁工厂的工作有多累,钱有多难挣,他都一直在满足哑巴媳妇儿的愿望:让孩儿上学,而且上的是有外国学生的学堂。这样的学堂一定是好学堂,自然花钱不少。
王济良又问起栗子。张起说:“他早就离开码头,在洋车行里拉洋车,好歹能养活自己。前天还来过俺家,买了些大葱,要哑巴给他烙煎饼吃。栗子挺仗义,俺家的事,他没少管。你呢,回来了,打算怎么办?俺给你养儿,你不打算请俺吃顿饭?”王济良说:“以后俺会请的。”张起冷笑一声,他知道王济良不是个小气的人,他要是推辞,就证明身上分文没有。张起摸出三个现大洋来:“拿着。”“不要你的,俺有钱。”“你有个屁。听俺的,安定下来过日子,不要再为吉娜东跑西颠儿了,一去就是几年,你儿子都不认识你了。你要是安定下来,你儿子就归你,俺可不贪这个大便宜。”
王济良回到青岛后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住处,再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但这两件事对他来说都很难。胶澳商埠是奉系军阀张宗昌的地盘,政府忙于苛捐杂税的榨取,以维持因军阀对峙而不断增加的军费开支,其他任何事都不做,商业和工业一片萧条。没有人投资盖房,找不到建筑工地,他只能在码头和一些日资工厂觅活路。但在这些地方,死路比活路更多,到处都是等待招工的人,远远超过了工厂的需要量。好在是夏天,好在他有一身不怕蚊虫叮咬的黑黝黝的皮肤,公园的长椅、干燥的礁岬、柔软的草地,都成了他休息睡觉的地方。流浪了半个月,吃光了张起给他的三个现大洋,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只好再次来到船上。这是一艘葡萄牙货轮,急需一名会说英语的中国水手,中国水手廉价,要求会说英语是因为货轮常去印度的孟买卸货装货,需要跟印度人打交道。王济良成了不二之选。
王济良在葡萄牙货轮上一干就是好几年,挣的工钱仅够自己吃喝,所以也就没脸上岸去看看儿子,只知道北洋政府已经变成了国民政府(1927年4月,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旨在消灭奉、鲁军阀的第二次北伐开始,奉、鲁军阀邀请日本陆军第六师团五千人登陆青岛。因此直到1929年3月,青岛还被日本人占领着,成了国民政府夺取的最后一座城市。这一年,张起被日本人打死。铁工厂曾派张起给日本针模技师当用人。日本陆军第六师团登陆青岛后,被厂里辞退的日本技师依仗军方势力,再提往事,一口咬定充当用人的张起偷走了制造针模的技术,理由是铁工厂在辞退他后,生产出的兽王牌寸半针、一枝花牌寸针和兰草牌特大针跟他在厂时的产品一模一样,而张起作为厂里的一名普通铁匠,拿的却是技术人员的工钱。此外,张起还有严重的反日言行。这时,日军正在跟国民政府举行撤军谈判,就把要求铁工厂赔偿损失并惩罚张起当作了条件之一。国民政府居然同意了,而且毫不犹豫。在抓捕张起,并把他交给日本人时,抓他的人告诉他:“这也是为了国家,你好自为之吧!想办法活着,将来会有申冤的机会。”但张起有什么办法呢?不管他承认不承认,结果都是死。日本人把他交给了浪人团。青岛的浪人团基本是把犯罪当职业的,他们用铁棒敲碎了张起的踝骨,打断了他的腰,打折了他的肋骨,最后又把他交给了一个中国人。那个中国人打破了他的脑袋,打得脑浆飞溅。
张起死后,栗子开始照顾哑巴和王实诚,但他一个车夫,挣不到更多的钱养活三口人,更别说让王实诚继续上学了。就在王实诚因交不起学费要离开胶澳童子学堂时,他的同学玛丽娅做了一件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做不到的事:从书包里拿出钱来替王实诚交了学费。她说她跟王实诚是朋友,不想看到他离开自己。王实诚留下了。一年后,两个人从胶澳童子学堂毕业,又一起进入了市立中学。这是一所走读学校,离团岛较远,不方便每天回家,而玛丽娅的家离学校却很近,只有二十分钟的路。很自然的,王实诚就住在了玛丽娅家里。哑巴开始不愿意,栗子劝道:“学费人家掏了,现在又管吃管住,俺们遇到活菩萨了,怎么还能拦住孩儿不让去?再说这也是命里的事,王济良的孩儿跟王济良一样,恁是跟外国女人有缘分。”哑巴也是无奈,谁让自己命苦如此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待她好的男人,却被人活活打死了。现在她靠栗子生活,家里的事就该由他说了算。再说儿子也愿意跟玛丽娅在一起,而且渐渐胖起来,显然在她家吃的比自家好,哑巴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王济良又开始了第四次去德国寻找吉娜的旅程。他在孟买港意外地见到了“苏格兰”号,又意外地听亚瑟船长说,这次抵达的目的地是波罗的海的吕根岛,那儿是德国的北部边界,运送的货物是印度产的棉花、蔗糖和皮革,回程的货物是木材。“你的吉娜还没找到?上次在船上你雕刻的女神和男神让我赚了一大笔钱,你的那一份我一直给你留着。来我们船上继续干吧!”王济良对这笔额外的收入毫无兴趣,问道:“大人,你是说德国的木材?德国海边的木材?是什么木材?”“松木和柏木吧?”他心说:俺和吉娜的“万年炮台”那里就有一片片茂密的松树和柏树。
王济良去了,匆忙中都忘了跟葡萄牙货轮的船长结算最后一个月的工钱。航行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中,他一直在用从印度搬上船的花岗岩雕刻石像,不光是女神和男神,还有鹰、犀牛和人。亚瑟船长给他看了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个鼻子下面有一撮胡子的人。“他叫希特勒,你把他雕刻出来,我要卖给德国人,德国人现在狂热地崇拜这个人。”第一尊希特勒的石像很快打造出来了,亚瑟船长惊叫起来:“你见过希特勒?怎么这么像啊!”王济良也很吃惊:“像吗?”他恍惚觉得自己是见过的,亨利希不就是这副模样吗?不过亨利希是坏人,坏人是不会受到崇拜的。他不记得自己打造了多少希特勒的石像,反正把搬上船的石头都用完了。亚瑟船长很满意,王济良也觉得对得起对方给他的“那一份”了,尽管“那一份”并不是这次雕刻的交易所得。雕刻结束不久,航行就结束了。“苏格兰号”从茫茫公海直驶德国。王济良突然意识到,为了让他多打造石像,亚瑟船长故意延迟了靠岸的时间。很快,他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德国北部海岸线和吕根岛,而且是绿色的,是森林镶边的山脉的陆岸。当年的炮台是在森林和山脉中建起来的,有森林和山脉就有希望找到炮台,找到炮台就有希望找到吉娜。这个逻辑再一次支配了他的行动。卸货的时候,他向当地的德国人打听吉娜,也打听炮台以及亨利希。虽然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但他仍然坚信:炮台就在这些森林里。他向亚瑟船长请假,朝陆地深处走了几公里,见人就问,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个长脸人主动向他打招呼,问他为什么打听炮台。他毫无保留地说起了当年。对方说:“看来这是个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我们一起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