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又去找栗子:“俺没地方去,只能跟你住了。”栗子住的是执法队的房子,几个人伙在一起,无非是再用几块木板拼凑一张床而已,听他说说海上和国外的经历,一屋子没出过国的人也觉得新奇,长了不少见识。睡觉前栗子说:“听说了没?美国人在华什么顿召集世界各国开会,要求日本人把青岛还给中国。”“没。”“高兴不高兴?”王济良说:“高兴什么,跟俺有什么关系?俺还是俺,什么也没有,除非美国人去德国帮俺找到吉娜。”“你这是什么话,可不敢去街上说。这些日子青岛的学生在游行,要求北洋政府立即收回青岛,人家会把你当成卖国贼的。”“胡扯,国家又不是俺的,俺卖给谁?”栗子带着鄙视的笑容乜斜着他:“你还走南闯北呢,怎么连俺都不如?俺给学生捐钱都捐好几回了。”“你挣了好多钱吧?都舍得散人了。”“哪里是挣的,偷了东西换的。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日本人明显是秋后的蚂蚱,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俺们就专偷日本船,执法队的中国人个个都会里应外合。你也来偷吧,我保证你万无一失。”
王济良不想再跟“泰晤士”号去海上漂荡,想去石艺行继续做一个从事雕刻的石匠,去了才知道兴亚株式会社早就不存在了,石艺行被一个叫老司的德国侨民接手,变成了一家生意兴隆的西式糕点房。他无事可干,在大街上晃了几天,经不住栗子的再三撺掇,便也跟着偷起来,偷了几次就发现,靠偷发财真是太容易了。在货船上和仓库里守夜的执法队谨防的不是贼,而是货物的主人。守护者栗子们和偷窃者王济良们彼此都是视而不见的。偷出来的有面粉、大米、砂糖、奶酪、奶油、香烟、洋布,甚至有一次王济良竟抱出一箱黑乎乎的大烟膏来。因为没有地方藏匿,赃物必须当夜换成钱,所以很便宜,市价十个现大洋的,只给两三个。有一次王济良把一罐果酱拿给儿子吃,被张起扔了出来。张起拉他离开家门口,走出去老远才说:“俺知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你不要命了?日本人的东西是好偷的?你以为人家没看见?让俺给你儿怎么说?说赶紧吃,吃了不要给人讲,是你爹偷来的?”王济良红了脸,回到砖房门口捡起果酱扔到了海里,说:“你给俺儿什么也别说,就当这一趟俺没来。”
张起说得不错,日本人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自己动手。偷也是反抗侵略的一种方式,他们不想在这种因为霸占青岛而受到国际舆论谴责的时候,再制造一起镇压反抗者的事件。贼只能让中国人自己去抓。1922年12月10日,青岛回归中国。与此同时,北洋政府派来接管青岛的胶澳商埠督办下令逮捕在港口肆行盗窃的犯罪分子,因为在回归谈判中,日本代表提出,如果中国政府不能立刻严惩专偷日本货轮的“码头贼”并赔偿损失,日本守备军将考虑无限期推迟撤离青岛。逮捕机密而迅速,包括栗子和王济良在内的所有人无一漏网。名单是日本人提供的,他们安插了卧底,早就张网以待了。拷打是必然的,又扯出一些转移和买卖赃物的人。王济良懊悔不已:俺怎么变成一个贼了?万一以后放出去,找到了吉娜,俺怎么给她说?俺在她眼里可是天底下没有几个的艺术家。艺术家靠偷吃饭,哪里还有脸见她?不如死了算了。何况还有儿子王实诚,张起一定会幸灾乐祸地告诉儿子和哑巴:王济良因盗窃入狱,恐怕出不来了,出来也难做人。他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冲着狱卒喊起来:“处死俺吧,赶快处死俺。你们要是手下留情,俺就自杀。”一连喊了两天,张起出现了。
隔着欧人监狱探视室的铁栅栏,王济良说:“你是来送俺走的吧?”张起说:“不是送你走,是要带你走。俺给亚瑟船长说了你的事,亚瑟船长愿意出面担保你。”原来“苏格兰”号上的中餐厨师喝醉酒说漏了嘴,并拿出吉娜送给王济良的项链向人炫耀,大家才明白当初王济良是冤枉的。赶走中餐厨师后,亚瑟船长特意告诉张起,他欠王济良的,如果能见到王济良,请转达他的歉意,并随时欢迎王济良再来“苏格兰”号。张起不想丢下哑巴媳妇儿,第二次去欧洲回来后就告别“苏格兰”号,去一家国人开办的铁工厂干活儿,觉得亚瑟船长已经远离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扯起往事,就一直没对王济良说。这次听说王济良入狱后,他一直在码头上转悠,一见“苏格兰”号来港,就急切地跳了上去。亚瑟船长问:“难道这次也是冤枉?”张起解释说,这次不是冤枉,是真偷,不过不是为了财富,是为了赶走日本人,日本人太坏了。“请大人想想,我们无权无势、无枪无炮,受日本人欺负怎么办?除了用偷拿泄恨,还能有什么办法?”亚瑟船长说:“好吧,那我就去试试,看能不能保出这个爱国者。”张起赶紧跪下磕头:“大人,救王济良一命吧,还有栗子,俺跟王济良的好朋友。”
胶澳商埠的督办对洋人一向恭敬,很给亚瑟船长面子,明里说是拉王济良和栗子出去枪毙,半路上却放了。按照张起的主意,王济良去自己住过的执法队的房子找来遗弃在那里的雕刻工具,又去海边的礁岩上取下一块石料,精心打造了一尊亚瑟船长的半身像,前往码头当面感谢亚瑟船长。又听说“苏格兰”号这一趟要去德国的库克斯港,便又有了寻找吉娜的念头,请求亚瑟船长允许他再回“苏格兰”号做水手。亚瑟船长也像辛格船长一样,惊讶于他的雕刻手艺,把雕像摆到桌子上,前后左右看着说:“这应该不是你的请求,而是我的请求,来到船上就不能是水手了。”王济良沮丧地问:“那是什么?俺连水手都做不成了吗?”亚瑟船长“嘿嘿嘿”地笑起来。


第37章
“苏格兰”号的目的地虽然是德国的库克斯港,但还要在途中别的港口装卸货物,总是走走停停。在越南白仁港停靠时,亚瑟船长带着王济良上岸,对附近的山粗略考察了一番后,雇人采来了一大堆石头。船长说:“这就是你的工作,我希望等我们到达德国时,堆积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石头。”他要求王济良按照欧洲最美丽的女性和最英俊的男性,雕刻裸体的女神像和男神像,女神的下体应该用一朵花或树叶遮住,男神则需要完全暴露生殖器,连阴毛和睾丸上的褶子都不能少。王济良说:“遵命,大人,俺会尽力的,放一万个心。”整整四个月,每天每天,王济良都在干这一件事。亚瑟船长不时地出现在他的工作现场——一间单独的卧舱,仔细对比旧作品和新完成的作品,啧啧称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而且很美,太美了。”亚瑟船长不知道,所有的女神都是吉娜的翻版,所有的男神都是王济良自己的身材加上他想象中的一副俊美面孔。王济良兴趣盎然,不知疲倦地干着,几乎忘了时间。一天,二副来到他的卧舱,欣赏着他的雕塑,无意中又说:“真想得到一尊女神像,送给库克斯教堂的吉娜修女。”蹲在地上的王济良倏地仰起了头。
王济良完全没料到,这次来寻找吉娜,还在船上就已经有了消息。二副是一年前来到“苏格兰”号的德国人,不像别的人跟王济良早就认识,对王济良的追问有些莫名其妙。王济良便把自己跟吉娜的事简单说了。二副说:“吉娜修女是很漂亮,有没有一个孩子我得想想,她不是从小在修道院长大,应该是有的,至于在军队中服役的哥哥嘛,好像也有,叫亨利希,或者叫利亨希、希利亨、亨利。”王济良呆愣着,突然拿起一尊女神像,塞到二副手里说:“送给你了,亚瑟船长不会知道的。”
就从这天开始,他眼巴巴地期待着:怎么还不到岸呢?到了,到了,晚上就到了,但不是库克斯港,而是法国的瑟堡港。他跑去向二副打听,从瑟堡到库克斯还有多远。不远了,不远了。但是,“苏格兰”号又要在荷兰的鹿特丹港停留,而且一停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他不小心凿坏了三尊即将完成的神像。亚瑟船长看了废品,心疼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怎么搞的?”王济良说他已经知道吉娜在哪里了,一到库克斯就上岸去找。说着话,又凿坏了一尊毛坯像。亚瑟船长看他如此心神不定,就说:“心已经飞走了,你留下来还有什么用?开船吧,荷兰的货我们不等了。”“苏格兰”号提前一个星期从鹿特丹港出发,向北疾驰,两天后到达库克斯港。
黄昏,弥漫在海洋深处的霞色格外灿烂,海鸥欢快地飞翔着,叫声如歌。还有一些鸟王济良不认识,但都被他看成是吉祥鸟。五色斑斓的鸟,你就像俺的心情、俺的思念,你是吉娜派来等候俺的吗?为什么在头顶盘旋不去?海在燃烧,波浪如同飞扬的火苗,烧到深海里去了。亚瑟船长说:“天就要黑了,明天再走吧?”王济良弯腰致谢:“大人,不能再等了,如果一个人睡不着觉,过夜和不过夜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已经向二副打听好了路,此去不远,走三个小时就到库克斯教堂了。他已是迫不及待,觉得多待一秒钟都是多余的。“那就随你的便了。”船长望着一卧舱的女神和男神雕塑又说,“你不觉得你不应该就这样离开吗?”“大人,俺不觉得。”“可我还没给你工钱呢!”“俺在船上白吃白喝,怎么还能向大人要工钱?”船长说:“连水手都有工钱,况且是你呢!”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这些雕塑我将运回英国,给每一尊配上精致的包装,然后变成钱。我可能要发财了。你的那一份我给你留着。”又大致说了“苏格兰”号的行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找到它,等等。王济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又跪下磕了头,拿着行李匆匆离去。
库克斯港是个自由港,随便进出。王济良又向路人问起库克斯教堂,人人都知道。他有些激动,大步流星地沿路走去。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他站到黑森森的教堂前,仰望高耸在夜空里的十字架,默默地流下了泪。他心情急切,却还是忍着没有敲门,坐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等待天亮,心说:吉娜怎么就做了修女呢?一定是因为他的离开让她难过,也让她失望至极,再也不想找别的男人,只有来到教堂做修女,好比一个中国女人在爱情的希望毁灭之后会去庙里当尼姑。他喃喃地说:“上帝你听着,只要你把吉娜还给俺,俺就信你,天天给你烧香磕头,还要向你忏悔。”秋天了,风冷飕飕地吹,就像海水一浪一浪地拍打。他身子有点儿晃,觉得前后都是凉的,便靠到行李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用默念“吉娜”的办法给自己取暖。月亮在云里行走,忽圆忽扁,突然不见了,怎么等也等不来了。夜空是阴沉的,是不是要下雨呢?他想着,睡着了。
一阵敲打石头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看到了亮透的天和巍峨的教堂。教堂右侧码着一些形状统一的石头,石头后面一座建筑正在隆起。有人已经开始干活儿,敲打声越来越频繁。王济良站起来,想去工地看看,就听“呼啦啦”一声,沉重的教堂门打开了。有个一身黑袍的嬷嬷走出来,看了看天色,立刻又进去了。接着十多个修女鱼贯而出。王济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们,试图认出吉娜。嬷嬷走过来严厉地说:“今天不做弥撒,你走吧,不要盯着看。”王济良赶紧说:“俺是来找吉娜的,吉娜在哪里?”“吉娜?你是谁,找她干什么?”“俺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就告诉俺她在哪里?”嬷嬷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东方人?”“俺从中国来。”“中国也有信仰天主的?”“有的。俺要见吉娜。”“吉娜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这么长时间?她在哪里,俺去找她。”“你找不到她,巡回布道的时间和路线由吉娜自己决定,而她又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也许在汉堡,也许在莱比锡,也许在慕尼黑。”王济良失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敲打石头的声音更加急骤了,似乎是一种召唤,王济良不由得朝工地望去:显然正在修建的是教堂的一部分,规模还不小,至少有五十个人在那里忙活。他朝那里走去,事情就在他迈开步子的瞬间决定了:他要留下来,一定要留下来。他打听到工地上的监工,说自己是个石匠,不嫌弃任何工作,对工钱要求也不高,只要有吃有住就可以。监工说:“我们不缺人手。就算缺,也不会把工作机会提供给犹太人和外国人。你滚吧!”“也许你想看看俺的手艺。”“你有什么手艺?我说了滚。”王济良不甘心,搬来一块废弃的石头,拿出自己的雕刻工具,不到一个小时便打造出一尊六翼天使来。当他再次出现在监工面前时,监工没有话说了。库克斯教堂一向由修女主持,前来祷告的主要是女性教徒,有时也会接纳男性教徒,却常常有醉汉调戏女教徒的事发生。新建一座教堂,一是为了扩大教堂的容量,二是为了把男性教徒分离出去。新教堂的内外装饰当然应该超过老教堂,但石匠不少,精于雕刻的却没有几个。监工说:“你还会雕刻什么?”王济良说:“教堂需要的一切。”
就这样,王济良成了库克斯教堂工地的一员。他雕刻的主要是从创世纪开始到耶稣蒙难再到保罗和彼得殉教的神迹和圣行,教堂方面重视他的作品,付给了他高出普通德国工匠一倍的工钱,却对他这个人十分歧视,让他住在马棚里,只提供最粗糙的食物:盐水煮豌豆。如果他想让自己吃得跟建筑工地上别的工人一样,有面包和甜菜汤,就得自己掏钱,而且昂贵得惊人,够吃一顿的面包,能花掉一天的工钱。从教堂挣来的钱,又以最快的速度还给了教堂。好在王济良不在乎待遇,他心里装着吉娜,能抵消一切不如意。他一天天地算日子:还有七个月,还有半年,还有三个月零三天。
吉娜回来的日子比预期的一年晚了半个月。那天,王济良正在盘算,眼看又要到冬天了,要不要买件大衣?库克斯的冬天实在太冷太冷。监工来找他,说:“吉娜修女回来了,请你去一趟,就在教堂的门厅里。”他愣在那里,看了看自己:俺就这个样子去见吉娜?又是掸土,又是搓手,又是用袖子揩脸,觉得怎么揩都揩不净,就用和泥的水彻底洗了一遍。最后使劲儿摁住胸口——心“咚咚”地,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第38章
阳光从门厅的彩色玻璃中透进来,斑斑驳驳洒了一地。地面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木板随意铺排着,让无规则变成了最美的规则。王济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靠着十二门徒像的地方,三个修女正在说话,都是中年人,其中一个极胖的人声音激昂地指责着什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剃成光头?今天就剃,马上就剃。”一个嬷嬷跪在地上擦地板,看到王济良走过,嫌弃地擦掉了他的脚印。吉娜呢?怎么还没来?他站在门前等着。那个极胖的修女朝他这边走来,又忽地移动沉重的身体拐向一边,走到大堂里面去了。嬷嬷朝前擦去,也很快擦进了大堂。一会儿,嬷嬷提着水桶走来,对王济良说:“你走吧,吉娜修女说她不认识你。”“怎么可能呢?俺跟她……”差点儿说出俺跟她都生过孩儿了。“她刚才见了你,你刚才也见了她,你们互相都不认识,我亲眼看到了。”王济良“哦”了一声:“你是说吉娜……”“她朝你走去,看你毫无反应,就离开了。”“她不是,不是吉娜。”“对,我们这里的吉娜不是你要找的吉娜。”他张口结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唉声叹气都没有了。想想那个刚才朝他走来的修女,那么粗的腰,那么肥大的屁股,那么矮的身段,就像一堵圮毁后依然厚重的石头墙,居然也叫吉娜?“苏格兰”号的二副欺骗了他,或者一个在寂寞的航行中荒凉已久的男人衡量漂亮的标准本来就是很低很低的,又或者是自己出了问题:过于急切而忽略了详细打问,有一点点类同便笃定就是。他走出教堂,一脸呆怔地没看清前面,脚下一虚,摔倒在地,从石阶上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