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的天虽然依旧,蓝是蓝,白是白,远的是碧透,近的是皓洁,海却不一样了,怎么这么混浊、这么臭?好像搅进去了无数大粪,冒着恶心的气泡。鸥鸟也是污脏污脏的,栖息在礁石上跟一块石头差不多。王济良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不是海水混浊,是自己的眼泪混浊,想要改变世界,其实只用一滴泪就够了。又发现他来到了下水道的入海口,城市的污水正在汹涌流淌。他赶紧走开,找了一个洁净的地方,望着海呆坐了很久。他心里恨恨的:恨张起,恨哑巴媳妇儿,转眼又恨起了自己:你这个没出息的脓包,在外国你被人追杀,可怜得不如一只老鼠,回来就想抖威风,你有威风吗?有打女人、打孩儿的威风。他越想越悲哀,擦了一把泪,却引来更多的泪。突然他胸腔一阵起伏,酸楚就像涨潮的水,不禁号起来:“德国媳妇儿没找到,中国媳妇儿也丢了,俺怎么这么惨哪!俺上辈子做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王济良后来才知道,哑巴媳妇儿在王哥庄等不来他,就在爹娘的撺掇下,带着儿子来青岛找他。她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石艺行”三个字,逢人就拿出纸来问路,结果被几个日本海员骗到了码头上。她模样好,又不会说话,他们更可以肆无忌惮了,正在将她往一艘日本船上拖时,执法队的栗子路过了那里。栗子看到女人“哦哦哦”地反抗着就是说不出话来,手伸向被拦在船外的孩儿直淌眼泪。孩儿一声声地喊着“娘”。他有些疑惑,走过去问:“光喊娘不喊爹,你没有爹啊?让你爹来救人。”“俺有爹。”“你爹是谁?”“王济良。”“什么?”栗子说,“我说呢,长得好看的哑巴女人不多,不是王济良的媳妇儿是谁?”立刻跑去告诉了张起,问他怎么办。张起刚从欧洲回来,还待在船上等待卸货,一听就喊起来:“还能怎么办,抢回来。”栗子说:“俺的饭碗是日本人给的,俺不敢。”张起说:“俺知道你不敢,不然你不会来找俺。”说着飞身而去。他先抱起孩儿,再跳上日本船说:“媳妇儿,媳妇儿,你怎么在这里?”又说,“俺是‘苏格兰’号的人,有英国人做主,你们不能欺负俺媳妇儿。”说罢拉起她就走,连被日本海员撕扯掉的外衣都没穿。下了船,张起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哑巴娘儿俩没处去,张起也没处去,他就把他们带到了“苏格兰”号上,对亚瑟船长说:“俺媳妇儿来看俺了。”亚瑟船长真以为是他媳妇儿,让人腾出一间卧舱让他们住,其实那两天张起是睡在卧舱门外的。后来张起买了些便宜的废木板给哑巴娘儿俩在团岛搭了个窝棚,先是宝贝一样守着,天天供吃供喝,一有空儿就又是比画又是说,让她明白王济良另有媳妇儿,叫吉娜,美丽得赛过天仙,已经给王济良生下了孩儿。他去德国跟吉娜团圆,很可能不回来了。“你给俺当媳妇儿吧,俺会好好待你一辈子,也会好好待这孩儿。”哑巴懂了,还有什么不肯的,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待她这么好过。再说她一个女人,又是哑巴,要活着就得靠人,眼下不靠这个人靠谁?就这样张起也住进了窝棚。他说:“你现在成了俺的媳妇儿,俺不能委屈了你,俺要为你盖房子,不是泥房是砖房。”觉得哑巴没听懂,又说,“你就等着瞧吧!”
第35章
尽管媳妇儿跟人跑了,王济良还是打算回一趟王哥庄。他想去爹娘的坟上烧纸,想去看看自家的老屋,看看故乡的山水田地、父老乡亲,一个人没有故土、没有乡恋,可不是件好事情。行前,他再次来到张起的砖房前,说:“孩儿跟俺走,他是俺们王家的骨血,俺是他亲爹。”张起征询哑巴媳妇儿的意见。哑巴媳妇儿可怜王济良,同意了。
回到家这天,正赶上双月集日,王哥庄的戏台上一如既往地开演了《黄鼠狼吃鸡》。王济良带着儿子上了坟,烧了纸,就去看戏,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场戏。板胡、皮鼓、手锣、呱哒板格外响亮,震得耳朵都有点儿聋了。他跟乡亲们一样,完全沉浸在虚构的故事里,情不自禁地喊着:“杀——钢筋铁骨的老大,吃山喝海的老大,肩负蓬莱的老大,翻身地动的老大,俺要对你们说。”他唱起来:
俺拿起金刚宝刀,
甩出去杀死老雕。
俺挥动镂花宝剑,
舞起来斩虎成猫。
一对青年男女在偷情乱伦后终于遭到了本家子弟的惩罚。这让王济良想起自己十二岁时处死别人的情形:愤怒的族长、阴暗的祠堂、两个被绑缚的男女,他居然是本家老大。爹说王济良你可不能给咱家丢脸。他举起刀,戳向“鸡”,又戳向“黄鼠狼”,然后就昏过去了。想着,那只早已长硬长大、布满老茧的手不禁有些发抖,好像刚刚攥过刀。王实诚在他怀里睡着了,这孩儿天生不喜欢热闹,对打打杀杀更没有兴趣。直到台上紫靴少年挺矛举剑,追得绿袍红氅的男女抱头鼠窜,台下长袍马褂、挥棍拿刀,杀得短衣长裤的男女落荒而逃,观众一片吆喝声,他才从王济良怀里醒来,揉着眼睛说:“爹,俺饿。”王济良摸了摸口袋,捏出几个铜板,去戏场边买了煎饼卷肉让儿子吃,儿子吃得满嘴流油。有人过来说:“挣到钱了?看你这么舍得吃。”他笑着点点头,心说:哪里啊!多亏辛格船长给他开了些工钱,不然就养不起儿子了。那人又问:“孩儿他娘呢,怎么没回来?”王济良说:“忙啊!”“忙什么,一个妇道人家?”来看戏的哑巴的爹娘也来问:“怎么没带俺闺女一起回来?”王济良说:“爹,娘,以后俺们就不回来了,俺们是城里人了。”“嫌弃俺们了?也好,在咱王哥庄,不做泥腿子,就当浪水将军(船夫),一辈子有个什么出息。你能对得起俺闺女,俺们就是倒过来给姑爷磕头作揖,心里也舒坦。”王济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不想多说什么,背着儿子赶紧离开,回家去了。心想:俺这辈子注定是谁也对不起的,谁让俺遇到了吉娜?天……你就睁开眼睛看看俺,给俺个舒心日子吧!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先是在王哥庄的海边跑着,接着就跑到了德国,跑过了那个不知名的小镇,一次次地跑过小镇,喊着:“吉娜,吉娜!”吉娜看到了他,也在喊他的名字:“王济良,王济良!”整个德国都在喊王济良。他朝着吉娜奔跑而去,看到吉娜在窗口,忽而到了门口,一晃眼又到了海上。海是蛋清一样的、湛蓝的、洁白的,什么也没有了,一片空白,吉娜不见了。以后,每天晚上都有类似的梦,在梦中的小镇风驰电掣,来来回回奔跑,竟至于大汗淋漓。一天早晨醒来,他对儿子说:“带几个火烧路上吃,咱们上山去。”他和儿子在山里转悠了一天,捡回来一些石头,又翻腾出爹的石匠工具忙活起来。完全是凭着记忆,他给“泰晤士”号上的每个船员都雕刻了一尊石头像,辛格船长的自然最大也最精心。几天后他说:“儿子,咱们走。”儿子蔫头耷脑地问:“是上山还是看戏?”他说:“去看你娘。”“还有张起叔叔。”“对,还有他。”儿子一下子精神了,抢先跑出了家门。
王济良背着那些石头雕像和爹的雕刻工具回到青岛,先把儿子送到团岛他娘身边,拍着他的头说:“记住,你永远是俺王济良的儿子。”又对从砖房里出来的张起说,“麻烦关照一下,给他吃,给他喝,让他长,这里还有几个钱,俺知道不够,等俺有了钱,再给你。”张起推开他托着钱的手说:“你是把俺当牲口了,喂饱了能拉磨,不喂饱就不拉。一个是俺的女人,一个是俺女人的孩儿,俺就是挣死,也得好好养着。”“你可别挣死,挣死了哑巴没人管。钱不是给哑巴的,是给俺孩儿的。”说着,走过去放到了窗台上。张起看他要走,不忍地问了一句:“你呢,往后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俺不能把什么都丢了,哑巴已经丢了,再不能丢了吉娜。她一定是俺的。”张起点点头说:“俺也要走了,最后去一趟欧洲,等还了亚瑟船长的债,就哪儿也不去了,守着这娘儿俩过日子。”“一去又是几个月,他们难啊!”王济良说着不禁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哑巴和儿子。张起说:“你放心,娘儿俩的生活俺会安顿好,俺再穷,也不能断了他们的吃喝。再说还有栗子。栗子是个可靠的人,会经常过来看看,俺跟他已经说好了。”王济良望着哑巴和儿子,咬咬牙,抹了一把眼泪,急急忙忙走了。
王济良来到港口,看到“泰晤士”号还停靠在码头上,松了口气,大声说:“太好了,再迟就赶不上趟儿了。”码头上的苦力正在装货,从包装上看,有花生、花生油、花生饼、棉籽饼、蓖麻饼,还有猪鬃和牛皮,都是山东、河北两地的特产。他上船来到正在甲板上转悠的辛格船长面前,什么也没说,先把那些石头雕像拿了出来。辛格船长一眼认出了自己的雕像,抱在怀里端详着,看看他的手,疑惑地问:“你?你的手艺?”好像不相信他那双黝黑粗糙的水手的手会有如此神奇的功能,又看看别的雕像,不禁惊叫起来。那些精致的石雕惟妙惟肖,出神入化,船长一个个辨认着,都认出来了。他喊来其他船员认领自己的雕像,所有人都毫无意外地把手伸向了自己。辛格船长爱不释手地抚摩着自己的雕像问:“多少钱?”王济良说:“大人,为什么问钱?”船长诧异道:“为什么不能问钱?”王济良说:“俺不是来做买卖的。你救了俺的命,还给俺吃喝给俺工钱,俺不知道怎么报答,造几个人头像算什么?再说俺还想去德国,还想在大人手下做水手。”船长说:“那就来吧,我们没有理由不欢迎你。”
又是一次远行德国。三个多月后,王济良再次出现在威廉港。他在港口偷偷上岸,生怕走错路,不嫌麻烦地重复了一遍上一次的路线:先坐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不来梅市,远远望见“皇族”大楼后,便朝海的方向走去,两天后到达海边,然后往北,又走了不到两天,就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小镇梦一般地出现在眼前。这一次他不是跑过小镇,而是走过小镇,边走边张望,默默地想用眼睛给自己惊喜,突然又忍不住了,急切地向人打听起来:那个年轻漂亮的、有一个孩儿的、哥哥亨利希是军人的吉娜在哪里?有人喊:“吉娜,吉娜,有人找你。”临街的一扇窗户“哗啦”一声打开了:“谁找我?”
第36章
王济良失望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女人是年轻漂亮,其他条件说不定也完全吻合,但她是另一个吉娜,不是他的那个。又是一场竹篮打水,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就像闷棍的袭击,让他一下子虚脱了,半晌没有起来。人们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只摇头不回答,似乎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问这问那,他才警觉地站起来离开了小镇。
王济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走停停,第二天来到了不来梅港,在港口风餐露宿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又来办理远洋手续的“泰晤士”号。上船后不久他就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冒汗,忽冷忽热,瘫软无力。有人说是疟疾,会传染的,所有人都得完蛋。船已经开始航行,只能扔到海里。辛格船长几次想扔,又几次看着王济良送给自己的雕像,没有扔,心说:愿上帝保佑。他把王济良隔离在了很少有人去的装货物的底舱,每天派人用毛巾蒙了鼻嘴送去吃喝。半个月后,王济良奇迹般地有了好转。看到他走出底舱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辛格船长比他本人还要庆幸地说:“好在没扔。”
“泰晤士”号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送往中国的货源,又开始了近海运输,主要往来于英国、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王济良既不能回中国,又不能去德国继续寻找吉娜,就待在船上做一个勤勤恳恳的水手。直到一年以后,“泰晤士”号再次得到从圣彼得港运货到中国的机会,他才带着一颗冰冷的心,踏上了更加冰冷的青岛口岸。
王济良先去看了儿子。是晚上,他没进屋,就在砖房门外把儿子喊了出来。跟儿子一起出来的还有张起,张起问道:“你找到吉娜了?”王济良的回应则是:“俺孩儿怎么一点儿也没长啊?”其实他是窃喜的:儿子高了也胖了。张起说:“俺也觉得,他怎么不像庄稼一样给点儿水肥就疯长呢?是种子不好吧?力气可是长了不少,都能提动一桶水了。”“你就让俺孩儿天天给你提水?”“哪能呢,就是俺舍得,俺媳妇儿也舍不得。他是在学堂里栽树,女先生让他浇水,他提着铁桶走来走去。俺都看见了。”王济良拉过儿子来,抚摩着他的头,心说:这个哑巴,说要让儿子念书,就真的念上了。幸亏她跟了张起,张起听她的,跟着俺可不行,她说西俺偏向东。又问道:“你进了哪个学堂,念的什么书?”儿子说:“胶澳童子学堂,念的是《三字经》和英文。”“英文?你会说英文?说几句给俺听听。”儿子说了,“父亲”、“母亲”、“晚上好”、“再见”之类的。王济良发现儿子的舌头已经不大了,也不结巴了,高兴得掐掐嫩生生的脸蛋说:“你以后就可以像俺一样去外国船上当水手了。”张起说:“这孩儿怎么还要当水手?念书就是为了不靠力气吃饭嘛!”王济良冷笑一声说:“把你能的,有那样的好事?俺的儿俺说了算。”心里却暗暗叫好,人活一世,谁愿意做卖力气的下等人呢?王济良离开时留下了一些钱,不多,只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在儿子面前:瞧瞧,我拿钱来了。顺便也慰藉一下自己的良心。他说:“俺的儿还是要俺来养。”好像这点儿钱足够养儿用的。张起也不计较,大度地说:“当然,你的儿是你在养,容易得很,一眨眼就大了,像海里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