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由于劳顿和马奇的讳莫如深而变得复杂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调查范围正在扩大,至少扩大成了两个:一个是“皇族事件”的起因和经过,另一个是“五人调查委员会”的真实意图和联合国的目的。我想今后我跟他们还会有许多交道要打,不能让他们一开始就讨厌我,便客气地告辞了。
“倚云”号第二天早晨启航。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尽量不去打扰劳顿和马奇,见面只是笑着点点头,或者问一声好。直到我们踏上青岛口岸,就要在码头前的广场分手时,我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倚云”号挥手告别,然后问道:“劳顿先生、主教大人,知道‘倚云’号什么时候离开青岛吗?”他们都说不知道。我说:“就在调查委员会的调查完毕之后,它会一直等着你们。真没想到,‘倚云’号成了你们的专舰。”他们显得非常吃惊。劳顿说:“如果一个记者想造谣,当然会挖空心思。”我说:“昨天我请船长共进晚餐,是他告诉我的。王耀武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让他静候调查结束。”劳顿敏感地瞪着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跟国民政府有约定?不,我们的调查是独立的。”我说:“我也不相信调查会受人操纵。”说着扫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有人从车旁疾步过来,毕恭毕敬地说:“是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吧?我是市政府外事局的局长张绪国,请上车。”我掏出记者证举在手里,大声问:“局长已经等候多时了吧?”张绪国回答:“是。”我又扫了一眼另一边的一辆军车和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问道:“怎么还有军队?”张绪国说:“是绥靖区司令部派来保护二位先生的。”劳顿和马奇主教顿时有些尴尬。我向他们挥手告别,笑道:“调查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还会请教二位调查大员。”
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拒绝乘坐国民政府派来接他们的轿车前往市区,而是和我一样坐进了一辆敞篷式的单套马车。后来还听说他们拒绝了市长为他们安排的接风晚宴,更拒绝住进临海而立、装饰豪华且有士兵守卫的原德国领事别墅,而是住进了斐迭利街(中山路)的夏日旅馆。也许国民政府做一些迎来送往的安排,仅仅是为了表示对代表联合国的“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尊重,但调查委员会不应该接受这样的尊重,因为“皇族事件”发生在国民政府的地盘上,政府显然是有责任的,任何过于亲热的接待,都会被看成讨好或者贿赂,尤其是在我这里。说真的,虽然我口口声声说我不受“皇族”的控制,但吃人饭护人短,潜意识里,感情和立场都会起作用:“皇族事件”不可能发生在一个管理到位、治安良好的地方。我和“皇族”以及所有心惊肉跳的外国人、替外国人做事的中国人,对国民政府的埋怨不期然而然。
坐着能够唤醒我童年记忆的单套马车,我把自己安顿在了伊尔奇斯山前的海滨旅馆。伊尔奇斯山现在叫天平山,但我从小叫惯了,改不过来,也不想改。所有以往的称呼我都不想改,包括我从旅馆窗户里就能欣赏到的维多利亚海湾。它代表历史,能唤醒记忆,能让我在说国语时突然冒出一个英语词汇来,光那优美的音节就会让我陶醉半天。海湾东侧是维多利亚角,龙头一样昂扬着伸向大海,海水在龙嘴处激荡,在龙的身躯里静默,加上茂密的植物、起伏的山丘和氤氲的云雾,让它显得像一处仙境。我用英语问侍者:“维多利亚角现在有人居住吗?”侍者用英语回答:“先生,大概没有,从来没看到冒出过炊烟。”又瞅了瞅我,“先生,你会说国语吧?”我点点头。他立刻变成了国语,是地道的北京话:“我知道先生会,先生最好说国语。”“为什么?”“你不知道‘皇族事件’吗?咱犯不着用嘴巴招惹人家,您说是不是?”侍者机灵,把他自己跟我划到一起了。我有些忐忑,表面上装作无所谓,仍然用英语说:“谢谢你的提醒,你好像不是本地人?”“祖上在北京。”“是清朝灭亡时来青岛避难的寓公遗老吧?”“正是。”我请他介绍一下海滨旅馆的饭菜,他用国语说:“这里的京味中餐最有名,尤其是宫廷菜。”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中餐有什么好吃的,油乎乎的。”
我欣赏着维多利亚海湾的宜人景色,在海滨旅馆的西餐厅用过午餐,租了一辆脚踏车,直奔“皇族资本”。


第3章
因“皇族资本”的存在而命名的皇族街在1914年日本人占领青岛后改名为姬路町,1922年中国政府收回青岛后又更名为兰山路。我自然又是以不变应万变,在心里亲热地叫它“皇族街”。比起小时候看到的皇族街,如今这里已是又脏又乱了,人多,店多,车多,垃圾多,路面坏了也不修,马路牙子蚯蚓一样曲扭着翻起来,好几处都断了。下水道的铁质井盖没有一处是完备的,肯定早就送进兵工厂变成了枪炮子弹,深深浅浅的井上覆盖着烂草席或者烂木板,有的干脆什么也不盖,就像城市的黑眼睛无奈地望着飘过烂云败絮的天。歪七扭八、伤痕累累的行道树还没有发芽,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想想小时候,这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安静得能听到蝴蝶扇翅的声音,偶尔会有德国人从石条铺成的人行道上走过,戴着高筒礼帽,拄着亮闪闪的金属的文明棍,妇人和公主们的裙子拖在地上,地上的清洁和裙子的清洁是一样的。而我,一个中国小孩,怯生生地跟在父亲后面,好奇而羡慕地望着他们。父亲是莱茵河牛肉店的雇员,负责把一份份切成方块的新鲜牛肉送到喜欢享受牛排的德国人家里。他剪了辫子,穿着老板为他特制的黑色燕尾服和领子浆得笔挺的白衬衣,细脖子上打着蓝色领带,以此为通行证,每天都在欧人区走家串户。他会骑马也会骑脚踏车,但为了表示对德国人的尊敬,他情愿不计苦累地走来走去。他喜欢带着我,因为据说这样我就可以受到西洋文明的熏陶。后来父亲又把我送进了魏玛小学,这是一所德国孩子才能上的小学,除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我,只是觉得父亲本事真大。所有羡慕我的家长和孩子都认为:父亲本事真大。
好在皇族街的建筑依旧,都还是德国人的风格,阳台、拱廊、塔楼、罗马柱、偌大的绿色盔甲帽,浪漫而华丽的各色装饰就像土地本身一样凝固在飞驰的时间里。尤其是傲岸的“皇族资本”,右边是圆形的两层,左边是六角形的三层,中间是方形的五层,一律用赭色花岗岩砌成,结实得就像万年不坏的城堡,庄严而优雅、怀旧而稳健,就像一个有着世袭爵位的贵族,既有忍不住的炫耀,又有死硬的不肯丢弃传承的保守。德国人把他们与生俱来的风度和气质融化在建筑艺术上,就算他们早已远离而去,“模范殖民地”依然发挥着“模范”的作用。
我穿过马路,把脚踏车靠在行道树上,走向“皇族资本”的大门。门柱前后、台阶上下,都站着警察,往上看,阳台和塔楼的窗洞里也有警察的影子,枪都架着,有步枪也有机枪,随时准备射击的样子。再看对面,我的天,依然是德国式建筑的三层楼顶上,足有一个班的警察趴在上面,枪管直对着街面和皇族街的两端。戒备森严是可以想见的,但没想到会如此紧张。我被拦住了,一个警察厉声让我走开。我说我是来“皇族”办事的,我要进去。一个西装革履、打着红领带的中国人从门厅里出来,打量着我盘问起来。我如实奉告:来历、身份、目的,还拿出证件让他看,发现他还是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就把“皇族”和《华报》的关系也说了:“其实我就是‘皇族’的人,我来这里跟走亲戚是一样的,不信你去问问里面的人。”红领带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什么亲戚,没人认识你。”我说:“可我认识他们的人。”“谁?”“玛丽娅。”“哪国人?”我傻了,居然没向锦章问清楚。我说:“外国人。”红领带冷笑一声推我离开。我又说了许多,但没有一句是起作用的,只好硬往里闯。红领带掏出手枪对准了我的脑袋:“想找死啊?”
我只好离开,骑着脚踏车朝前走去。我对调查受挫并不沮丧,无非是多一点儿曲折、多费些功夫。在香港干记者,被人拒之门外的时候多了,早已经习以为常。我来到斐迭利街的邮政所,拨通了锦章医院的电话,回答说锦章不在。又拨通了他家的电话,请他告诉我玛丽娅的联系方式、住址、年龄、相貌、国籍,等等。大概是守着太太的缘故,锦章支支吾吾的,只说了她住所的地址,就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匆忙挂了电话,回身就走,一出邮政所,就见一个戴眼罩的独眼大汉立在门外,手里操着一根木棍,另有一个歪戴着礼帽的黑衣汉子正在搬动我的脚踏车,不远处是一辆封闭的三套马车。独眼大汉问:“你是‘皇族’的人?”看我点点头,又说:“你过来一下。”我看他脸色黑冷,独眼里含满阴光,没敢过去:“有什么事?为什么动我的车?”“阎王爷想见见你。”独眼大汉说着一步抢过来。我撒丫子就跑。他们喊着“抓贼”追过来。我对地形的熟悉挽救了我,等他们追上来,离我只有几步远,抡起的木棍就要够着我的头时,我拐向了汉堡街。前面不远就是警察局,我大喊一声:“救命哪!”警察并没有被我喊出来,但我身后的追杀却倏然不见了。
我余悸未消地回望着身后,伫立了半晌,心说: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怎么知道我是“皇族”的人?到目前为止,在青岛我只向“红领带”亮明了我的身份和意图,他和警察一样,应该是保护“皇族”的,怎么一转眼又使出人来要弄死我?
我来到警察局门口,说是来报案的。守卫用电话通报后让我等着,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被一个学生模样的小警察喊进了门厅。椭圆的门厅右首横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小警察歪靠到椅子上,问道:“怎么了?”我有点儿累,坐了下来。他说:“让你坐了吗?”我赶紧站起,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他朝上翻着眼睛说:“你说有人用棍子打你?伤呢?让我看看。”“幸亏跑得快,没伤着。”“那就是抢了你的钱?”“也没有。”“一没有被抢,二没有受伤,来这里叨叨什么?走吧!”不得已我又亮明了身份。小警察仔细看了我的记者证,又听我说起“皇族事件”,突然直起腰说:“坐吧。”我笑笑,没有坐。他只好也站起来跟我说话。我期待的就是这种效果:来自香港《华报》的大记者,总不至于连一个青岛小警察也镇不住吧?小警察问:“你是要为‘皇族’说话呢,还是要为中国人说话?”我说:“你希望我为谁说话?”小警察说:“这个说不来。我就是想提醒你,你要是向着‘皇族’,可千万要小心点儿,有人要杀‘皇族’的人。”“我谁也不向。”“那人家为什么追你打你?”看来这小警察还不好对付。我笑笑,自己坐下,也让他坐下,又问起“皇族事件”的经过,小警察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这个小当差的知道什么?”
我说:“死了多少人总该知道吧?”“有说几个的,有说十几个的,还有说几十个的。”“实际有多少,警察局没有统计?”“‘皇族资本’正在解散,有的回国了,有的辞职了,有的失踪了,到底把谁抛进海里喂了鲨鱼,谁也说不清。警察局年前就变成了警察部队,忙着阻击共军呢,顾不上那么多。你是专门来的记者,现在就靠你破案了。”我又问:“凶手是谁?”“没抓住怎么知道?”“如果连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抓?”“倒也是。”“据上海的报纸说,暴徒不杀光头,有这回事?”“有,你最好也剃个光头。”我说:“我是来寻求保护的,能不能派几个警察跟着我?”“这个你得给我们队长说。”“队长呢?”“在前线。”“我算是白来了。”小警察说:“也没有白来,你总算知道警察是靠不住的。留在青岛的警察只有一个排,都调去保护‘皇族资本’了,也就是做做样子,不能让人家说发生了那么大的凶杀案,国民政府的警察视而不见。”小警察送我出门,小声问:“先生,你是中国人吧?”我没好气地说:“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外国人了?想问我是不是假洋鬼子就直接问呗!就是又怎么样?总不至于连警察也要消灭我们吧?”“那是,那是,不过嘛……”他犹豫着半晌不语。我期待着,却听他吞下了后半截话,干干脆脆说:“再见。”


第4章
我是坐洋车回到海滨旅馆的,晚上哪儿也没去,让侍者把晚饭送到了房间,用完后,洗洗澡,睡了。半夜,电话铃声惊醒了我,传来侍者紧张而诡谲的声音:“先生,快跑,有两个拿棍子拿刀的人抢了你房间的钥匙。”我按亮灯,跳起来扑向门口,检查了一下已经从里面锁死的门,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开了窗户。我住三楼,下面是一个摆满沙滩椅的大阳台,再下面是一片修剪得很整齐的小黑松。我一层层地下去,先是扔行李箱,再是纵身一跳,然后拎着箱子大步绕向门口,看到路灯下有人,分不清是旅馆的人还是暴徒,便又扭头朝后院的围墙走去。围墙不高,且有镂空的十字装饰,正好可以踩脚。等我骑上墙头时,看到有人正从我房间的窗户里往外跳。我跳到地上,提起行李箱就跑。一条林荫道直通海滩,能听到雄壮而舒缓的涛声从前面传来。海水的夜光升腾而起,好像天地是颠倒的,星星都到水里来了。海滩上礁石裸露。我藏在礁石的缝隙里喘了一会儿,发现浪水正在急速升起,赶紧起身,走向沙滩。沙滩过去就是维多利亚角,黑魆魆的森林可以保我安然无恙。
但是我很快就看到了人,像鬼影,排着队沿着森林的边缘悄然而过。有人停下来朝我这边撒起了尿,我看清那是一个头戴钢盔、身背步枪的姿影,显然这里驻扎着军队。追我的人已经出现在礁石上,头顶的明月却让沙滩上的我格外醒目。我赶紧趴下,迅速判断着过去还是不过去,最后决定原地不动,要是追我的人发现我,我就大喊“救命”,军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这次是云翳帮助了我,它突然飘过来遮住了月亮,顿时就一片漆黑,连海水的夜光也没有了。我爬起来就跑,刚跑出海滩,就听有人在我趴卧过的地方说:“涨潮了,快走吧!”我放弃维多利亚角,朝已经和城市融为一体的伊尔奇斯山走去。山脚有一片德国人种植的欧椴林,比过去更粗壮、更高大了。我藏在林子里待到天亮,然后来到公路边的中山公园门口,看到已经有洋车来往。一个小时后,我站到了毕史马克街(江苏路)负一号的门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