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锦章告诉我的玛丽娅的住所。一座小巧玲珑的别墅式建筑,青石的院墙上披满了正在萌发芽叶的爬山虎,院门是木质的,有些陈旧却依然结实。别墅的门窗深藏在几棵木芙蓉的掩映里,墙上有红色的木格装饰,屋顶没有棱角,就像草席苫住了一些高低不平的大石头,朴素而不失别致,坚固而不显笨重。显然又是德国人殖民心态的体现:代替并永远存在,却又不能过于靡费。按响门铃后,出来了一个外国女人。我用英语说:“我找玛丽娅。”她摇摇头,表示听不懂。我又用国语说了一遍。她问:“你是谁?”“陶锦章的朋友。”她好奇地瞅着我,半晌才说:“我就是。”我“哦”了一声,这才仔细端详她:高挑而不瘦,丰满而不肥,像是女人身材的标准。一头浓密的金发,很大很亮的灰眼睛,端直的鼻梁,独特的嘴形——既有西方女人的性感,又有中国女人的美感。五官的布局合理到完美,整个人漂亮得过了头,而且越看越漂亮。怪不得并非花心且谨小慎微的陶锦章会冒险保留她的照片和跟她通信,他把她当作一件艺术品了。搁在我身上,我也会私藏,且终生不弃。我说:“能让我进去说话吗?”她犹豫着说:“好吧。”
别墅里面的摆设都是中国式的,就像当年来青岛的德国上流社会的人喜欢雕刻精美的太师椅、梨木桌、龙凤床、六角凳、彩绘屏风,这里的家具也都烙印着德国人的中国癖好,除了皮质的沙发,那一定是从德国本土运来的。沙发上蹲着一只大白猫。我把行李箱放下,坐进沙发,说了锦章的委托和我来青岛的目的以及经历,最后说:“锦章让我替他保护你,没想到我找你却是为了寻求你的帮助。”她照中国人的习惯给我沏了茶,突然问:“锦章有孩子了吗?”“没有。”“哦——”她点点头,“我怎么帮你?”“你在‘皇族资本’工作,告诉我‘皇族事件’的一切。”她迟疑了一下说:“严格地讲,我不是‘皇族资本’的员工,事件发生时我不可能在现场,跟别人一样我也是道听途说。”“那就说说你听到的。”她坐下来,正要开口,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国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还是让俺来说吧。”
男人年轻俊秀,浓眉大眼,带着一股书生气。他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从桌上拿起香烟请我抽。我表示不会后,他自己笨手笨脚地点了一根,极不自然地喷了一口烟说:“俺正需要一个记者,你就找上门来了。看来是天意。”玛丽娅说:“你不要胡说。”男人说:“你别管,该怎么办俺已经想好了。”玛丽娅大声制止道:“王实诚,你要是敢胡说我就跟你翻脸。”王实诚说:“你不会的。”玛丽娅伸手夺下他嘴上的香烟:“你又不会抽,装什么样子?”又面对我,“你千万别听他的,他就会异想天开。”尽管青岛的许多外国人都会说中国话,但对玛丽娅的流畅与准确,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说:“还是让他说吧,不然我就白来了。”王实诚说:“没有人知道事件的详细过程,你将是第一个。”我说:“为什么?”“因为十八个人都是俺杀的。”“你?”“俺不像杀人的人吗?”玛丽娅说:“你当然不像,你连一只猫都害怕。”沙发上的大白猫似乎明白提到了自己,“喵呜”一声跳到地上,竖起尾巴朝屋外走去。王实诚说:“求求你了,这件事让俺自己做主吧。”玛丽娅说:“谁会相信你?”我紧追不舍:“十八个人?你是说‘皇族事件’中死了十八个人?”
玛丽娅生气地上楼去了。王实诚又点了一根香烟。我留意了一眼,是大英颐中生产的三炮台牌,说明他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他喷吐着烟雾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只是听着,并不记录。他突然停下说:“你不是记者吧?”我拿出记者证给他看,又把他刚才讲过的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他吃惊道:“你脑子这么好使,我说到哪儿了?”十八个人,每个人的被杀经过他都有描述,使用的是刀和枪,是午夜,在“皇族资本”就要离开青岛港的“不来梅”号上。我插话道:“都是外国人吗?”“不,也有个把做奴才的中国人。”“为什么不杀光头?”“光头?谁说不杀光头?现在谣言很多,你千万别相信。”“事后呢?”“俺到处躲藏,他们抓不到俺。”“是抓不到还是不想抓?”他很惊讶:“为什么不想抓?”我又问:“你为什么要主动给我说这些?”“俺需要一个记者为俺扬名万里。”他猛吸一口香烟,手有些哆嗦,烟灰掉到了衣服上。我说:“你在逃亡,这儿一定不是你的家吧?”“没错,不是俺家。”“那你跟玛丽娅是什么关系?”“没别的关系,同学而已。”“这么说你们既不是兄妹或姐弟,也不是夫妻?”“对。不过就算不是,你也不能写到她。一个跟‘皇族资本’有关系的人,居然窝藏了‘皇族事件’的凶手,国民政府和想复仇的人都会要她的命。”“也会影响她跟她丈夫……”“她没有丈夫。”我仿佛松了一口气,发现他不是一个处世老练的人,让我很容易就套出了此刻我最想知道的:玛丽娅跟他的关系,她有没有丈夫。“作为杀人凶手,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可以写谁、不可以写谁。”“可是总得有点儿同情心吧?何况你是她朋友的朋友。”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只好点点头。
大白猫又出现在沙发上。王实诚烦躁地想掀它下去,手一伸又缩了回来,吼一声:“走开。”大白猫既想听他的话,又不愿放弃温暖的沙发,跳下去,又跳上来,寻求保护似的卧在了我身边。我抚摩着它,问王实诚以后打算怎么办,没等他回答,门铃响了。玛丽娅从楼上疾步下来朝外走去。我警觉地站起来,从窗户里看着。院门打开了,有人用英语问:“这里是玛丽娅的住所吗?”我坐下,把大白猫抱在怀里,对王实诚说:“是‘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


第5章
早晨,劳顿和马奇主教正在夏日旅馆的餐厅用餐,接到了瑞典人麦克斯的电话。麦克斯在联合国任职,是“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召集人。他说他乘坐一艘英国邮轮昨夜靠岸,住在原德国领事别墅,希望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尽快过去跟他会面。劳顿很不高兴,直言不讳地说德国领事别墅是不能住的,任何来自国民政府的特殊关照,都会被外界看成是影响公正调查的因素。麦克斯却说:“要使调查迅速展开,就必须依靠当地政府,更何况我必须为委员会每个成员的安全负责,不仅我要住在这里,你们也应该搬过来。青岛是一个动荡不宁的地方,只有当地驻军才能保证我们安然无恙。”劳顿放下电话,发牢骚说:“毫无根据地断言我们会受到威胁,这说明还没开始调查,就已经失去了公正。”马奇主教说:“公正是基督给我们的权利,谁能收买基督呢?搬不搬再说,现在去见面吧!”
夏日旅馆的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和人拉的洋车。一看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出来,车夫们纷纷过来抢生意,都说自己的车最干净,价钱也最便宜。劳顿扫了一眼排列在路边的车说:“主教大人,你来选择。”马奇主教怜悯地望着一个年过半百、又瘦又邋遢的车夫说:“就坐你的车吧!”一辆封闭式单套马车带着他们沿着斐迭利街往南走去。一匹老马,拉着包括车夫在内的三个人并不轻松,“呼哧呼哧”地喘着。马奇主教微闭了眼,祷告着什么。劳顿一直从车窗里望着外面,欣赏着街景,发现很快到了海边,马车离开公路驶向了海。车夫甩起鞭子使劲儿抽着马,马跑起来,车在坎坷不平的海岸上颠簸,叮叮当当地响。劳顿想:难道德国领事别墅是不通马路的?突然马车停下了,劳顿看到车夫跳下来,从车辕上解开皮绳卸下了马,然后来到车厢的一侧,使劲儿抬起了车轮。他心说:这是干什么呢?车厢倾斜了,斜度越来越大。他和马奇主教挤到了一起,朝窗外一看,突然大惊失色:海就在脚下,很深很深的脚下。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攥住马奇主教的手吼道:“你选择了魔鬼。”马奇主教也看到了危险,大叫一声:“上帝。”
突然,“咚”的一声,一阵抖动之后,车厢又平稳了。几个人喊喊叫叫地跑来捉住了车夫。劳顿和马奇赶紧开门下车,发现车停在高高的礁岬上,三面都在悬崖,车夫试图把他们掀下去葬入大海。幸亏来人了,正是在旅馆门口抢生意的那些人,显然他们是国民政府派来保护劳顿和马奇的,一直跟在后面。他们绑了那个又瘦又邋遢的车夫,冲劳顿和马奇喊道:“快到路边去,坐我们的车。”
劳顿和马奇来到德国领事别墅,在客厅里见到了麦克斯。正说着刚才的危险经历,电话铃响了,是外事局的局长张绪国打来的,他告诉麦克斯,试图害死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的车夫,就是那个制造了“皇族事件”的祸首。当初侥幸逃过一劫的两个光头认出了他,他自己也供认不讳。目前凶手关押在欧人监狱。麦克斯放下电话说:“二位没有白白地担惊受怕,也算是帮助国民政府抓到了凶手。案件因为调查人员的出现而有了进展,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劳顿说:“我真想亲自审讯他。”马奇主教庆幸地说:“上帝的保佑总会出现在危险来临的时刻,愿基督随时降临。”麦克斯说:“我相信基督喜欢降临在环境优美的地方。先生们,还是搬到这里来住吧,这里多好啊!”劳顿扬起头,张大鼻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我的职业是保护人,而不是受人保护。再说了,凶手已经抓到,还会有什么危险呢?”马奇主教说:“我希望住在一个离教堂近的地方。”这就是说,他也不想住在这里。
麦克斯无奈地摇摇头。他要去码头迎接就要到达的委员会的另外两个成员:美籍华人米澜女士和意大利人奥特莱先生。马奇主教听说政府派来去接人的车正好路过毕史马克街,就想去见见陶锦章委托他关照的玛丽娅。劳顿也跟着上了车,他本打算和麦克斯一起去码头,听马奇说玛丽娅是个德国人,也许跟“皇族资本”有关,便又改变了主意。
一见劳顿和马奇进来,王实诚就转身走进了客厅一角的一扇小门,大概那儿是通往后院的。玛丽娅把客人带进了客厅。我起身向他们致意。马奇主教略感诧异:“原来记者先生也在这里。”劳顿看上去情绪很好,骄矜地冲我微笑着,还没坐下就说:“看来你的运气不错,我们的好消息首先要告诉你了。”我问:“什么好消息?”劳顿和马奇主教对视了一下,抑制不住地同时说了出来:“凶手抓到了。”我放下大白猫,吃惊地叫起来:“不可能。”但立刻又意识到:我错了,王实诚不可能是凶手,这个连一只猫都不敢碰的人怎么会一口气杀掉十八个人?他在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
劳顿和马奇坐进了沙发。玛丽娅照例给他们沏了茶。劳顿和蔼地望着她,用英语问:“只要听到门铃声,你都会去开门吗?”玛丽娅迷茫地望望我。我赶紧翻译。玛丽娅说:“当然。”劳顿又说:“我是说,你从来不担心‘皇族事件’的制造者会出现在你面前?”玛丽娅断然说:“不担心。”“是不是‘皇族资本’的员工都像你一样?”“不知道。我是大华贸易行的员工,虽然贸易行受‘皇族资本’的控制,但我并不了解‘皇族’。”“居住在青岛的其他外国人呢?”“有的担心,有的不担心。”“你呢,你为什么不担心?”玛丽娅有些迷惑:“我是外国人吗?”劳顿和我对视了一下,都有些吃惊。她说:“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从来没去过别的地方。”“死去的人里有你认识的人吗?”玛丽娅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凶手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不清楚。”“大家都清楚,唯独你不清楚,你是不是认识凶手?”玛丽娅打了个愣怔:“先生,你要干什么?我可以不回答吗?”马奇主教瞪了劳顿一眼,摆摆手说:“请不要喧宾夺主,你是跟我来的。”又对玛丽娅说:“你的朋友陶锦章让我来看看你。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对我说。”她摇头。马奇主教又问:“你会离开中国吗?”玛丽娅望着窗外,半晌才说:“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说:“时局变化很快,要离开的话你得尽快做好准备,随时启程。锦章也是这个意思。”玛丽娅用一双哀伤的眼睛望着我们,口气坚定地说:“请转告锦章,我的事不用他操心。”我和马奇主教都觉得不好再说什么,沉默着。劳顿先生掏出笔和小本子,写了夏日旅馆的电话号码,撕下来,放到了茶几上:“也许会有用。”玛丽娅淡然一笑。劳顿忽地站起:“走吧,还待着干什么?已经大饱眼福了,这姑娘真漂亮。”
客厅一角的小门突然打开了,王实诚蹿了出来:“你们要去哪里?”大家都吓了一跳。马奇主教用惊惧的眼光搜索着他的身后,看会不会冒出一帮人来。劳顿问:“你是谁?”王实诚不回答,吼起来:“他们把俺爹抓到哪里去了?”等我翻译后,马奇主教傻乎乎地说:“你爸爸是谁?我们不认识。”劳顿说:“他指的是凶手。”玛丽娅说:“实诚,你要干什么?”王实诚跳过来,拉住劳顿先生,看对方的眼光有些可怕,又转身拉住了一脸和善的马奇主教:“求求你了,带俺去见俺爹,俺爹在哪里?他不是凶手,凶手是俺,俺是凶手!”玛丽娅过来攥住了王实诚的手,生气地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必须听妈妈的,她让你去你就去,我才不会拦你呢!”劳顿警觉地问我:“她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玛丽娅拉着王实诚上楼,又把他推进一间屋子,“咚”的一声,关上了门。她跑到楼梯上朝我们喊:“你们快走。”我们听到王实诚拉开门问道:“玛丽娅,妈妈为什么不让俺去救俺爹?”
我们来到街上,回望着这座漂亮的别墅式建筑。我说:“太意外了,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凶手的儿子。”劳顿说:“看来我们有必要马上见到凶手。”马奇主教也同意:“上帝正在指引我们,我们没有理由拖延时间。”


第6章
我坐着一辆人拉的洋车,跟着劳顿和马奇乘坐的单套马车,走向了欧人监狱。修建于1900年的欧人监狱坐落在如诗如画的威廉皇帝海岸上,从外观看,更像一座装饰简洁、造型别致的公寓楼。如果不是重兵把守,人们会认为住在里边的一定是些有钱人。欧人监狱原本是德国人专门羁押欧洲籍罪犯的。德国人撤走后,日本人曾在这里关押过抗日分子和日本反战人士,基本没有活着出来的。到了国民政府手里,只要是跟政治沾边的重刑犯,就都关押在这里。劳顿的香港警察总部高级警司和调查委员会成员的双重身份,让他很容易就得到了进去探视并亲自审讯凶手的许可,而且拥有带谁不带谁的权力。马奇主教希望自己跟凶手谈谈,以便让对方看到基督耶稣“容光必照”的可能。至于我,就看劳顿愿意不愿意了。劳顿本能地显示出对记者的排斥,不客气地说:“你就算了吧,谁也不愿意把一次毫无结果的审讯公布于众。”“可是我已经跟来了,就凭我的辛苦,也应该让我跟你们进去。”劳顿说:“你也没有白来,知道了凶手关押的位置。”我说:“劳顿先生,也许我们可以交换,你让我见到凶手,我让你知道玛丽娅的事。玛丽娅和王实诚还有一个妈妈,妈妈在决定王实诚可不可以冒充凶手去救他爹。”劳顿说:“这个不重要,既然是冒充,就应该排除他跟‘皇族事件’的关系。”我说:“如果这个‘妈妈’同意,凶手是谁很可能会有变化。再说了,有了我,你就不用让监狱方面再派翻译了。”劳顿想了想说:“那我也不能跟你交换,除非你保证,不等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出来,不向外界透露一个字。”我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我保证,向上帝。”劳顿说:“你并不信仰上帝。”我说:“上帝不会把背约的惩罚只降临给信仰他的人。”劳顿看看马奇主教,主教认可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