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面的摆设都是中国式的,就像当年来青岛的德国上流社会的人喜欢雕刻精美的太师椅、梨木桌、龙凤床、六角凳、彩绘屏风,这里的家具也都烙印着德国人的中国癖好,除了皮质的沙发,那一定是从德国本土运来的。沙发上蹲着一只大白猫。我把行李箱放下,坐进沙发,说了锦章的委托和我来青岛的目的以及经历,最后说:“锦章让我替他保护你,没想到我找你却是为了寻求你的帮助。”她照中国人的习惯给我沏了茶,突然问:“锦章有孩子了吗?”“没有。”“哦——”她点点头,“我怎么帮你?”“你在‘皇族资本’工作,告诉我‘皇族事件’的一切。”她迟疑了一下说:“严格地讲,我不是‘皇族资本’的员工,事件发生时我不可能在现场,跟别人一样我也是道听途说。”“那就说说你听到的。”她坐下来,正要开口,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国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还是让俺来说吧。”
男人年轻俊秀,浓眉大眼,带着一股书生气。他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从桌上拿起香烟请我抽。我表示不会后,他自己笨手笨脚地点了一根,极不自然地喷了一口烟说:“俺正需要一个记者,你就找上门来了。看来是天意。”玛丽娅说:“你不要胡说。”男人说:“你别管,该怎么办俺已经想好了。”玛丽娅大声制止道:“王实诚,你要是敢胡说我就跟你翻脸。”王实诚说:“你不会的。”玛丽娅伸手夺下他嘴上的香烟:“你又不会抽,装什么样子?”又面对我,“你千万别听他的,他就会异想天开。”尽管青岛的许多外国人都会说中国话,但对玛丽娅的流畅与准确,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说:“还是让他说吧,不然我就白来了。”王实诚说:“没有人知道事件的详细过程,你将是第一个。”我说:“为什么?”“因为十八个人都是俺杀的。”“你?”“俺不像杀人的人吗?”玛丽娅说:“你当然不像,你连一只猫都害怕。”沙发上的大白猫似乎明白提到了自己,“喵呜”一声跳到地上,竖起尾巴朝屋外走去。王实诚说:“求求你了,这件事让俺自己做主吧。”玛丽娅说:“谁会相信你?”我紧追不舍:“十八个人?你是说‘皇族事件’中死了十八个人?”
玛丽娅生气地上楼去了。王实诚又点了一根香烟。我留意了一眼,是大英颐中生产的三炮台牌,说明他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他喷吐着烟雾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只是听着,并不记录。他突然停下说:“你不是记者吧?”我拿出记者证给他看,又把他刚才讲过的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他吃惊道:“你脑子这么好使,我说到哪儿了?”十八个人,每个人的被杀经过他都有描述,使用的是刀和枪,是午夜,在“皇族资本”就要离开青岛港的“不来梅”号上。我插话道:“都是外国人吗?”“不,也有个把做奴才的中国人。”“为什么不杀光头?”“光头?谁说不杀光头?现在谣言很多,你千万别相信。”“事后呢?”“俺到处躲藏,他们抓不到俺。”“是抓不到还是不想抓?”他很惊讶:“为什么不想抓?”我又问:“你为什么要主动给我说这些?”“俺需要一个记者为俺扬名万里。”他猛吸一口香烟,手有些哆嗦,烟灰掉到了衣服上。我说:“你在逃亡,这儿一定不是你的家吧?”“没错,不是俺家。”“那你跟玛丽娅是什么关系?”“没别的关系,同学而已。”“这么说你们既不是兄妹或姐弟,也不是夫妻?”“对。不过就算不是,你也不能写到她。一个跟‘皇族资本’有关系的人,居然窝藏了‘皇族事件’的凶手,国民政府和想复仇的人都会要她的命。”“也会影响她跟她丈夫……”“她没有丈夫。”我仿佛松了一口气,发现他不是一个处世老练的人,让我很容易就套出了此刻我最想知道的:玛丽娅跟他的关系,她有没有丈夫。“作为杀人凶手,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可以写谁、不可以写谁。”“可是总得有点儿同情心吧?何况你是她朋友的朋友。”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只好点点头。
大白猫又出现在沙发上。王实诚烦躁地想掀它下去,手一伸又缩了回来,吼一声:“走开。”大白猫既想听他的话,又不愿放弃温暖的沙发,跳下去,又跳上来,寻求保护似的卧在了我身边。我抚摩着它,问王实诚以后打算怎么办,没等他回答,门铃响了。玛丽娅从楼上疾步下来朝外走去。我警觉地站起来,从窗户里看着。院门打开了,有人用英语问:“这里是玛丽娅的住所吗?”我坐下,把大白猫抱在怀里,对王实诚说:“是‘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
第5章
早晨,劳顿和马奇主教正在夏日旅馆的餐厅用餐,接到了瑞典人麦克斯的电话。麦克斯在联合国任职,是“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召集人。他说他乘坐一艘英国邮轮昨夜靠岸,住在原德国领事别墅,希望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尽快过去跟他会面。劳顿很不高兴,直言不讳地说德国领事别墅是不能住的,任何来自国民政府的特殊关照,都会被外界看成是影响公正调查的因素。麦克斯却说:“要使调查迅速展开,就必须依靠当地政府,更何况我必须为委员会每个成员的安全负责,不仅我要住在这里,你们也应该搬过来。青岛是一个动荡不宁的地方,只有当地驻军才能保证我们安然无恙。”劳顿放下电话,发牢骚说:“毫无根据地断言我们会受到威胁,这说明还没开始调查,就已经失去了公正。”马奇主教说:“公正是基督给我们的权利,谁能收买基督呢?搬不搬再说,现在去见面吧!”
夏日旅馆的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和人拉的洋车。一看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出来,车夫们纷纷过来抢生意,都说自己的车最干净,价钱也最便宜。劳顿扫了一眼排列在路边的车说:“主教大人,你来选择。”马奇主教怜悯地望着一个年过半百、又瘦又邋遢的车夫说:“就坐你的车吧!”一辆封闭式单套马车带着他们沿着斐迭利街往南走去。一匹老马,拉着包括车夫在内的三个人并不轻松,“呼哧呼哧”地喘着。马奇主教微闭了眼,祷告着什么。劳顿一直从车窗里望着外面,欣赏着街景,发现很快到了海边,马车离开公路驶向了海。车夫甩起鞭子使劲儿抽着马,马跑起来,车在坎坷不平的海岸上颠簸,叮叮当当地响。劳顿想:难道德国领事别墅是不通马路的?突然马车停下了,劳顿看到车夫跳下来,从车辕上解开皮绳卸下了马,然后来到车厢的一侧,使劲儿抬起了车轮。他心说:这是干什么呢?车厢倾斜了,斜度越来越大。他和马奇主教挤到了一起,朝窗外一看,突然大惊失色:海就在脚下,很深很深的脚下。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攥住马奇主教的手吼道:“你选择了魔鬼。”马奇主教也看到了危险,大叫一声:“上帝。”
突然,“咚”的一声,一阵抖动之后,车厢又平稳了。几个人喊喊叫叫地跑来捉住了车夫。劳顿和马奇赶紧开门下车,发现车停在高高的礁岬上,三面都在悬崖,车夫试图把他们掀下去葬入大海。幸亏来人了,正是在旅馆门口抢生意的那些人,显然他们是国民政府派来保护劳顿和马奇的,一直跟在后面。他们绑了那个又瘦又邋遢的车夫,冲劳顿和马奇喊道:“快到路边去,坐我们的车。”
劳顿和马奇来到德国领事别墅,在客厅里见到了麦克斯。正说着刚才的危险经历,电话铃响了,是外事局的局长张绪国打来的,他告诉麦克斯,试图害死劳顿先生和马奇主教的车夫,就是那个制造了“皇族事件”的祸首。当初侥幸逃过一劫的两个光头认出了他,他自己也供认不讳。目前凶手关押在欧人监狱。麦克斯放下电话说:“二位没有白白地担惊受怕,也算是帮助国民政府抓到了凶手。案件因为调查人员的出现而有了进展,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劳顿说:“我真想亲自审讯他。”马奇主教庆幸地说:“上帝的保佑总会出现在危险来临的时刻,愿基督随时降临。”麦克斯说:“我相信基督喜欢降临在环境优美的地方。先生们,还是搬到这里来住吧,这里多好啊!”劳顿扬起头,张大鼻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我的职业是保护人,而不是受人保护。再说了,凶手已经抓到,还会有什么危险呢?”马奇主教说:“我希望住在一个离教堂近的地方。”这就是说,他也不想住在这里。
麦克斯无奈地摇摇头。他要去码头迎接就要到达的委员会的另外两个成员:美籍华人米澜女士和意大利人奥特莱先生。马奇主教听说政府派来去接人的车正好路过毕史马克街,就想去见见陶锦章委托他关照的玛丽娅。劳顿也跟着上了车,他本打算和麦克斯一起去码头,听马奇说玛丽娅是个德国人,也许跟“皇族资本”有关,便又改变了主意。
一见劳顿和马奇进来,王实诚就转身走进了客厅一角的一扇小门,大概那儿是通往后院的。玛丽娅把客人带进了客厅。我起身向他们致意。马奇主教略感诧异:“原来记者先生也在这里。”劳顿看上去情绪很好,骄矜地冲我微笑着,还没坐下就说:“看来你的运气不错,我们的好消息首先要告诉你了。”我问:“什么好消息?”劳顿和马奇主教对视了一下,抑制不住地同时说了出来:“凶手抓到了。”我放下大白猫,吃惊地叫起来:“不可能。”但立刻又意识到:我错了,王实诚不可能是凶手,这个连一只猫都不敢碰的人怎么会一口气杀掉十八个人?他在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
劳顿和马奇坐进了沙发。玛丽娅照例给他们沏了茶。劳顿和蔼地望着她,用英语问:“只要听到门铃声,你都会去开门吗?”玛丽娅迷茫地望望我。我赶紧翻译。玛丽娅说:“当然。”劳顿又说:“我是说,你从来不担心‘皇族事件’的制造者会出现在你面前?”玛丽娅断然说:“不担心。”“是不是‘皇族资本’的员工都像你一样?”“不知道。我是大华贸易行的员工,虽然贸易行受‘皇族资本’的控制,但我并不了解‘皇族’。”“居住在青岛的其他外国人呢?”“有的担心,有的不担心。”“你呢,你为什么不担心?”玛丽娅有些迷惑:“我是外国人吗?”劳顿和我对视了一下,都有些吃惊。她说:“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从来没去过别的地方。”“死去的人里有你认识的人吗?”玛丽娅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凶手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不清楚。”“大家都清楚,唯独你不清楚,你是不是认识凶手?”玛丽娅打了个愣怔:“先生,你要干什么?我可以不回答吗?”马奇主教瞪了劳顿一眼,摆摆手说:“请不要喧宾夺主,你是跟我来的。”又对玛丽娅说:“你的朋友陶锦章让我来看看你。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对我说。”她摇头。马奇主教又问:“你会离开中国吗?”玛丽娅望着窗外,半晌才说:“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说:“时局变化很快,要离开的话你得尽快做好准备,随时启程。锦章也是这个意思。”玛丽娅用一双哀伤的眼睛望着我们,口气坚定地说:“请转告锦章,我的事不用他操心。”我和马奇主教都觉得不好再说什么,沉默着。劳顿先生掏出笔和小本子,写了夏日旅馆的电话号码,撕下来,放到了茶几上:“也许会有用。”玛丽娅淡然一笑。劳顿忽地站起:“走吧,还待着干什么?已经大饱眼福了,这姑娘真漂亮。”
客厅一角的小门突然打开了,王实诚蹿了出来:“你们要去哪里?”大家都吓了一跳。马奇主教用惊惧的眼光搜索着他的身后,看会不会冒出一帮人来。劳顿问:“你是谁?”王实诚不回答,吼起来:“他们把俺爹抓到哪里去了?”等我翻译后,马奇主教傻乎乎地说:“你爸爸是谁?我们不认识。”劳顿说:“他指的是凶手。”玛丽娅说:“实诚,你要干什么?”王实诚跳过来,拉住劳顿先生,看对方的眼光有些可怕,又转身拉住了一脸和善的马奇主教:“求求你了,带俺去见俺爹,俺爹在哪里?他不是凶手,凶手是俺,俺是凶手!”玛丽娅过来攥住了王实诚的手,生气地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必须听妈妈的,她让你去你就去,我才不会拦你呢!”劳顿警觉地问我:“她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玛丽娅拉着王实诚上楼,又把他推进一间屋子,“咚”的一声,关上了门。她跑到楼梯上朝我们喊:“你们快走。”我们听到王实诚拉开门问道:“玛丽娅,妈妈为什么不让俺去救俺爹?”
我们来到街上,回望着这座漂亮的别墅式建筑。我说:“太意外了,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凶手的儿子。”劳顿说:“看来我们有必要马上见到凶手。”马奇主教也同意:“上帝正在指引我们,我们没有理由拖延时间。”
第6章
我坐着一辆人拉的洋车,跟着劳顿和马奇乘坐的单套马车,走向了欧人监狱。修建于1900年的欧人监狱坐落在如诗如画的威廉皇帝海岸上,从外观看,更像一座装饰简洁、造型别致的公寓楼。如果不是重兵把守,人们会认为住在里边的一定是些有钱人。欧人监狱原本是德国人专门羁押欧洲籍罪犯的。德国人撤走后,日本人曾在这里关押过抗日分子和日本反战人士,基本没有活着出来的。到了国民政府手里,只要是跟政治沾边的重刑犯,就都关押在这里。劳顿的香港警察总部高级警司和调查委员会成员的双重身份,让他很容易就得到了进去探视并亲自审讯凶手的许可,而且拥有带谁不带谁的权力。马奇主教希望自己跟凶手谈谈,以便让对方看到基督耶稣“容光必照”的可能。至于我,就看劳顿愿意不愿意了。劳顿本能地显示出对记者的排斥,不客气地说:“你就算了吧,谁也不愿意把一次毫无结果的审讯公布于众。”“可是我已经跟来了,就凭我的辛苦,也应该让我跟你们进去。”劳顿说:“你也没有白来,知道了凶手关押的位置。”我说:“劳顿先生,也许我们可以交换,你让我见到凶手,我让你知道玛丽娅的事。玛丽娅和王实诚还有一个妈妈,妈妈在决定王实诚可不可以冒充凶手去救他爹。”劳顿说:“这个不重要,既然是冒充,就应该排除他跟‘皇族事件’的关系。”我说:“如果这个‘妈妈’同意,凶手是谁很可能会有变化。再说了,有了我,你就不用让监狱方面再派翻译了。”劳顿想了想说:“那我也不能跟你交换,除非你保证,不等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出来,不向外界透露一个字。”我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我保证,向上帝。”劳顿说:“你并不信仰上帝。”我说:“上帝不会把背约的惩罚只降临给信仰他的人。”劳顿看看马奇主教,主教认可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