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港口,往前没走多远,他就开始打听:“先生,请问在哪里能找到吉娜?”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很傻,德国不是王哥庄,一问王济良,大家都知道。何况还有重名的,整个德国不知有多少“吉娜”。有人问:“你是要找卖水果的吉娜大婶?”“不,她不是大婶,也不应该卖水果,她去过中国,有一个孩儿,他的哥哥叫亨利希。”说得越具体越没人知道。有人问:“她住在哪条街上?”一句话提醒了他:为什么不打听炮台?只要找到炮台就好办了。昏暗的路灯下,有人告诉他,炮台在西边,靠近荷兰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步行的话大概得半天。他寻思:半天算什么,俺连夜出发,明天早晨就到了。“路怎么走?”“没有路,穿过一片旷野,看到有森林的地方差不多就到了。森林边上有人家,你再打听。”他又问:“那里的森林是不是长在山上?”“是。”“山前面是不是海?”“是。”王济良听着很激动,他修过的炮台,正是在群山密树的包围之中,在一个面朝大海的高处。他朝西走去,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下了,头顶刮起了大风,脚下出现了沼泽。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又往回走了一段,来到一堵刚才路过的残破的石墙下,靠着行李卷坐下,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后他继续往前走,看到沼泽其实只有一点点,水也不深,很后悔昨晚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吃起来。中午晚些时候,王济良看到了森林和几户人家。有人指给他炮台的位置,就在森林里面,一座临海的山峁上。他急急忙忙走过去,沿着小路翻了两座山,过了三条谷,炮台赫然出现了。他戛然止步,呆愣着,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不错,是炮台,但不是他要找的。一堵低矮的石墙上架着三门炮,都已是锈迹斑斑,残缺不全了。对他来说,石墙是有语言的,一看就知道它是历史的遗迹,年代多远不知道,但至少比他王济良的生命更久远。他灰心丧气地骑在炮筒上喘气,突然想:德国沿海有多少炮台,不可能数不过来,俺一座一座地找,总能找到吧?他起身来到有山泉的地方,喝饱了肚子,朝回走去。


第31章
回到威廉港的王济良再也没有打听到其他炮台的消息。有人建议他去不来梅市,那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地方,驻扎着军队。他问:“是不是靠海?”“当然,不来梅港比威廉港还要大。”王济良听了很兴奋,当年就是“不来梅”号送五百多石匠和铁匠来到了德国,“不来梅”号出自不来梅市天经地义;而且靠海,而且有军队,亨利希就是军队里的人。所有这些条件似乎都表明,吉娜就是在不来梅市生下了孩儿。他花一马克坐上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从早晨走到下午,穿过一道很深、很长的峡谷,突然看到一片恢宏的建筑耸立在眼前。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整洁的街道上,开始打听“炮台”。没有人知道炮台的事,连他去过的威廉港西边的炮台都不知道。后来又打听“吉娜”,更没有人知道,就连重名的也没有,好像这里的人都觉得叫这个名字是很奇怪的。“那么,亨利希呢?”有人指给他一户人家。他过去敲门,得到的回答是:“78岁的亨利希先生上个周末去世了。”再次打听“亨利希”时,他加上了“军人”二字。回答说:“那你就应该到参谋部和殖民部去找。”并指给他路线。“参谋部”是德意志陆军在不来梅的机构,“殖民部”是德意志海军在不来梅的机构,它们在同一条街上。等王济良来到那里时,天已经黑透,饥渴和疲累让他歪倒在了一座敞篷式门厅的立柱后面。他发现,在夏天的不来梅,许多露天的地方都可以睡觉,干净而舒适。
第二天他继续寻找。参谋部和殖民部门口的军人对他这个东方人一脸的不屑,根本不理他。只有一个军人回答了他的问题:“不知道。”他安慰自己说:德意志帝国的人嘛,就应该牛一点儿,没关系,说不定亨利希就在里头。一连三天,他都是上午在参谋部门口晃悠,下午在殖民部门口徘徊,直到有个士兵过来主动跟他说话:“你是从中国来的?我知道有个叫亨利希的军官去了中国。”王济良说他就是在中国认识亨利希的,又说了炮台。“他带着你们来德意志修炮台?炮台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炮台在海边。”“哪里的海边?德国有漫长的海岸线。”王济良心里一惊:漫长到什么程度,不会走不到头吧?士兵又说:“你说你乘坐过‘不来梅’号?它好像不是正规的军舰,跟我们海军没关系,你应该去‘皇族’大楼找找。”
“皇族”大楼是一座装饰华美的五层建筑,那些围绕着窗户和门楣的人物雕塑和随处可见的浮雕让王济良有了一种本能的迷恋,手好像有些痒痒,要是脚下有石料,他立刻就会从行李卷里拿出雕刻工具模仿起来。有那么几分钟,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欣赏着,也回忆着。他有一学就会的本领,更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自从他踏上德国的土地,见的最多的就是建筑和雕刻,跟这些精致复杂的景观相比,德国人在青岛建造的各种房屋,都显得过于简陋、粗糙、随便,像是把许多德国人丢弃不要的拿去摆在了青岛,却依然让中国人看得目瞪口呆。王济良正看着,就见昨天见过的那个士兵朝他走来。他弯了一下腰,谄笑着迎过去。士兵突然喊一声:“就是他。”从大楼门口立刻跑过来几个戴着黑色礼帽的人,不由分说,拧住了他。
王济良被抓进了“皇族”大楼,准确地说,是抓进了大楼的地下室,因为不是从大门进去的,而是下到大门旁没有遮蔽的地下通道后,从一个小门进去的。进去是一条宽敞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关起他的房屋。没有窗户,没有任何摆设,雪亮的灯光下,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人的影子。那个士兵不见了,几个“黑色礼帽”站在他面前,勒令他坐到地上。他没有照办,而是坐在了被扔到墙角的自己的行李卷上。盘问很简单:“为什么来到德意志?”回答却很烦琐,前因后果一大堆,把什么都说了,只要是德语能表达的。又问:“谁派你来的?”回答依然啰唆:“不是谁派俺,是吉娜在等俺,俺想念吉娜和俺的孩儿,也想看看炮台,还想见到亨利希先生,向他磕头致敬。”又问:“听说当初修炮台的人都死了?”“是的,死了五百多。”“怎么死的?”“这个嘛,不好说。”“为什么?难道不是中国人互相残杀的结果?”“好像吧。”“你怎么还活着?”“上帝保佑。”“还有谁活着?”“一起死里逃生的一共六个,回到青岛后又被日本人打死了两个。”“剩下的四个都是谁?请说出来,德意志必须对每一个为它而死的人负责到底,我们准备发放抚恤金。”王济良“哦”了一声,说了栗子、张起和老铁。还提到了在海上跟德国人逃生的王强。几个“黑色礼帽”出去了,门从外面锁了起来。王济良呆坐着,心说:他们就是这样抚恤俺的?把俺当成了罪犯,关进了班房。但他没想到,这一关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里,王济良哭号过,乞求过,也咒骂过,但都无济于事,人家就是不放他出去,没有任何理由。好在每天有饭吃、有水喝,还能上厕所。一天,他听到走廊里两个看守在说话。一个问:“这个中国人非法入境已经构成罪名了,为什么还不送他进监狱?”另一个说:“非法入境的结果只能是遣送回去,但这个人却必须死。”“那就让他死呗,还留着干什么,浪费我们的时间。”“不管是军方,还是‘皇族’,都必须遵守德意志的法律。”“你是说我们毫无办法?”“当然不是。已经写信告诉了亨利希先生,就等着他的回信。‘皇族’和军方都希望把人交给他,他会在德国的法律之外想出更好的办法。”不来梅的对面就是大不列颠岛,这里的人跟英国人的交往很频繁,大都会说英语。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王济良也会英语,对话几乎成了告密。王济良呆愣着,心里是恍惚的,眼里是迷茫的,手却在被子下面坚定地摸来摸去,那儿有一个布包,装着他的一整套雕刻工具。
估计已是晚上,不会再有人打开门了。他迅速行动起来,抚摩着石头,就像抚摩着一排听话的奴仆。他是石头的主宰,找出容易碎裂的纹脉,用凿子和榔头在石墙上开出一个口子并不困难,而且这里是走廊的尽头,出去就应该是外面了。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一刻不停地抠挖了四个小时后,他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当他钻出墙洞,站在露天的地下通道里,看到头顶的星星正在灿烂地照耀,感觉久违了的风又从耳边呼呼走过时,不禁长叹一声:老天爷、上帝、吉娜,俺不会死了。他背起行李卷朝前摸去,摸上了楼梯,摸到了“皇族”大楼的大门边。“皇族”不是军事设施,没有岗哨,他大模大样地来到街上,朝前跑去。
天亮了。王济良向见到的第一个人打听:“去海边怎么走?”尽管没人告诉他不来梅的海边有炮台,但他还是想去看看,眼见为实,万一有呢?炮台是封闭的,当年修建时劳工们不能出来,外面的人不能进去,当地人压根儿不知道它的存在也是有可能的。他不敢坐车,也不敢走大路,行走在原野上或树林里,好几次都走错了方向。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没看到海,饿得头昏眼花,再走就不是找海,而是找食物了。他追逐着灯光,来到一座小村庄里,溜进马棚偷了些饲料吃。出来时看到门口的石台上放了一个大面包,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的家门口怜悯地望着他,原来人家早就发现他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拿起面包飞跑而去。在面包的支撑下,他终于走过了黑夜,走到了一个能听到阵阵海浪声的地方,疲倦得一屁股坐下来。一边是礁岬,一边是沙滩,面前是浩荡的海。海一进一退地向他召唤,有熟悉的浪形,也有熟悉的水花,就像回到了青岛。他躺在空旷的沙滩上睡了一会儿,吃完剩下的面包,就沿着海岸线朝北走去。
他晓行夜宿走了两天,也没发现期待中的森林,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时,看到一个渔夫跳下船朝他走来,大声问:“买不买鱼?我这里有刚打上来的金枪鱼。”他摸摸口袋,拿出仅剩的一个半马克说:“如果了你能帮我煮熟,我就花掉我的钱。”王济良饱餐了一顿水煮金枪鱼。渔夫说:“你来找吉娜?是前面小镇上的吉娜?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我记得她。”王济良赶紧问:“吉娜在小镇上?她年轻漂亮对吧?”“对。”“她有一个孩儿对吧?”“对。”“她有个哥哥是军人,叫亨利希对吧?”渔夫想了想说:“好像是。”这几句对话让王济良的精神潮水一样暴涨。他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不到两个小时就看到了小镇。他停下来,兴奋得擦着汗,轻轻叫了一声:“吉娜。”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扭头一看,是一队头戴黄色圆盔帽的骑兵。有人冲他喊了一声,接着就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嗤”的一声钻进了他面前的土地。他撒腿就跑。


第32章
王济良跑过了小镇,紧急中没忘了朝两边的房舍看看,希望看到吉娜,也希望吉娜看到自己。突然他大喊起来:“吉娜,吉娜!”他喊叫着跑过小镇,看到追兵离自己已经不远,赶紧拐向原野。一条河流奔腾而过,冲下来一些红色烂泥,堆积在他面前。他扔掉行李卷,跳进烂泥,连滚带爬地扑向了河水。水流很急,转眼就把他冲向了入海口。追兵停下了,烂泥与河水阻挡了他们。他们朝着那个迅速远去的小黑点儿放了一阵枪,回马走向海岸线,顺着海流的方向巡逻而去。逃跑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被海水淹死,或者顺流而下再爬上岸来。在没有看到他的尸体之前,他们不会放弃,这是命令。
王济良当然不会被淹死。他扑向水就是因为充满了对水的信任。水把他带到了子弹打不着的地方,又在他疲倦至极时将他送到了可以休息的岸边。他在一座礁崖下回过神儿来,想回到小镇继续寻找吉娜,但走了很久也没看到小镇,有些疑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登上一座高岗眺望,却看到了一个帆樯林立的地方。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走了过去,在一条两边都是房屋的街道上打听,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不来梅港。
追杀他的人估计他会来这里,早就暗中埋伏等待着他。王济良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想折回去,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前后突然出现了许多人,有戴黄色圆盔帽的骑兵,也有戴黑色礼帽的“皇族”人。他忽一下钻进一条小巷,朝前跑去,前面是墙,墙下堆积着一些汽油桶。他踩上汽油桶,翻过墙去,一阵狂奔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人群里,这群人正在朝码头走去。他伙在里头躲避着随时都会射过来的枪弹,左顾右盼,发现追他的“黑色礼帽”就在十来步远的地方,而唯一能够救他的也还是海。他跑起来,飞快地来到码头上,一头扎了下去。
然而,不来梅的海似乎并不想挽救他。直上直下的石砌的码头在入水之后突然横逸而出,他情有独钟的石头这一次却毫不留情地碰伤了他。他头破血流,一阵晕厥,浮在血红的水面上挣扎了几下,“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王济良醒过来时,已是五天以后。他发现自己在船上,船在航行。有人进来,看他醒了,惊叫着跑了出去。片刻,又有人走了进来,居然是辛格船长。
原来“泰晤士”号货轮来到了不来梅港。辛格船长想去中国,但去中国必须到船籍港办理远洋手续。“泰晤士”号往来于比利时的奥斯坦德港和德国的威廉港之间,船籍港却在苏格兰的爱丁堡。爱丁堡港为了方便英国轮船,在英轮众多的德国不来梅港设有办事处办理相关手续。那天,已经办好手续的“泰晤士”号做着启航前的准备,几个水手正在绞动锚链缓缓地提起大铁锚,突然看到王济良跑来跳进了海里,下去后再没见他浮出水面,立刻报告给了辛格船长。船长说:“你们是要我亲自下水把他捞上来吗?”水手们赶紧顺着锚链溜下去潜入了海底。那些“黑色礼帽”眼看着他们把王济良救上了船,自己却不能随便上船。德国法律规定:靠岸后的外国轮船等同于外国的土地,拥有不被侵略的权利。要抓人就得持有写明犯罪事实并由警署盖章的逮捕令。就在他们派人飞速去办理逮捕令时,辛格船长下令开船,“泰晤士”号提前驶离了不来梅港。它将开往位于英吉利海峡的圣彼得港,那里的管事来电报说,有一批运往中国青岛港的钢铁和用于纺织的机器零件等待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