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德国领事别墅,看到劳顿朝欧人监狱的方向走去,便骑着脚踏车追了过去。我拦住他说:“你还想去审讯?今天就算了吧!”劳顿说:“已经给王济良说过是今天,他在等我们。”“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想立马去“负一号”,告诉玛丽娅“五人调查委员会”开会的内容,想安慰她,让她知道有一个人时刻都在惦记着她。劳顿说:“你不是很想听王济良讲故事吗?我知道你为什么又不想去了。我要是你,也会这样。”我怀疑他是在试探,他似乎又想起了王济良打捞尸体那次我的泄密,赶紧摇摇头:“不要瞎猜,我还是跟你去吧!”劳顿说:“你随便。我想说的是,你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玛丽娅。”“为什么?”“骗她上床。”我打了劳顿一拳:“该死的英国佬,你就知道骗女人上床。”他哈哈大笑:“我还没骗,她就识破我了。”“谁?”“她在中国女人里算是大个子,她有一双笔挺的长腿,有一只浑圆的屁股,有一对海浪般耸起的乳房,她成熟、端庄、性感,她的黑眼睛就像天堂里的灯光,照耀着男人的欲望。于是欲望长出了翅膀,飞啊飞,飞到了天上,俯瞰着大地,大地辽阔,到处都是山的凹凸、海的起伏。欲望迷茫着,不知道在哪里落脚。”我知道他说的是米澜女士,半真半假地说:“原来劳顿先生还是个色狼。”
一阵凉风吹来,晴朗的天突然就阴了。飘来的雨丝有点儿娇弱,就像把盐撒在了脸上。我知道太阳无法把海里的盐分蒸发到天上,但雨怎么是咸的呢?我舔了舔,骑上脚踏车说:“你赶紧去坐马车吧,我们在监狱门口会合。”劳顿说:“难道你的车不能坐?”跑过来坐在了脚踏车的后盘上。我一阵摇晃,差一点儿摔倒。
不必期待、没有悬念的调查让我们对审讯王济良失去了很多兴趣。但王济良的诉说却一如既往地滔滔不绝,尽管他被打得伤痕累累,不时的喘息也说明他身心已经十分疲惫。我给王济良倒了杯水,让他润润嗓子,又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劳顿:“你怎么睡着了?不如回旅馆去。”劳顿倏地睁开眼睛说:“我打鼾了吗?没打鼾怎么算睡觉?告诉你,我听得比你仔细。”接着就叙述起王济良的话来,居然是八九不离十的。我问:“还要继续吗?”“继续。”劳顿把椅子拖到王济良跟前,像聊天儿那样,拍了拍对方的腿。我也照做了,搬过椅子去,打破了面对面审讯的局面。王济良突然问:“那个喜欢说上帝的人怎么没来?”我说:“他去教堂了。”“去教堂干什么?”“祈祷。”“为谁祈祷?”我愣了一下说:“为你。”王济良怔怔地说:“这么说俺快了,他们就要枪毙俺了。”他缩起身子沮丧了一会儿,又抬头更加亢奋地说起来。我发现他的英语越来越流畅,就像一个地道的英国人,连我都没他说得好了。
第28章
回到王哥庄的王济良陷入悲痛之中。爹去世了,两年前就去世了,是病死的,也是想儿想死的。娘一见王济良就号起来:“孩儿啊,你是人是鬼,你还知道回来。”王济良跪下来连连给娘磕头。娘说:“你不要给俺磕头,俺还没死,要磕给你爹磕去。”他来到爹的坟前,在荒凉和寂静的掩饰下,哭出了对爹娘的愧疚和自己这些年的悲苦,哭出了五百劳工葬身鱼腹的心酸,也哭出了对吉娜的思念。哭得没了眼泪,就枯坐着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断了他的收入,家已经破败不堪,吃没好吃的,穿没好穿的,仅有的一亩地也荒着,活命不活命了?他在地里烧焦了枯草,四处搜罗着堆了些肥,就去索要自家的船。娘说,咱家的小船生生被人抢走了。他找到抢了船的那户人家,瞪起眼睛想打架。对方说:“骗亲赔钱,没钱赔船,天经地义的事,你想咋着?”他愣怔着:怎么回事?谁骗亲了?争吵了半天,王济良才明白:爹自作主张托媒人把人家的闺女说给了他,他几年不归,无音无信,人家就说爹骗亲,带着亲戚大闹一场,把船抢走了。闺女的爹说:“要船可以,你把俺闺女也娶走。”王济良回到家给娘说起。娘说:“俺就是让你去相亲的,见到那闺女了?孩儿,娶了吧,她虽说是个哑巴,模样却不赖,听说人也勤快。”他说:“不娶,俺已经有人了。”“有谁?你领回来让娘看看。娘已经是半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看着你有了媳妇儿,俺有了孙子,也好踏踏实实去找你爹了,你爹死前操心的就是这件事。”
王济良领不来人,娘就觉得在骗她,不停地唠叨:“娶了吧,哑巴有什么不好?不嚼舌头,没有是非,又不是不能干活儿,不能生孩儿。咱家穷成这样了,你还想娶个啥样的?你娶了她,还能把船要回来,打鱼总比种庄稼强。再说了,人家什么聘礼也不要,白送你一个闺女。”王济良固执得就是不娶,直到一年后娘一病不起。娘说:“俺去了怎么给你爹说,说你还没有娶到媳妇儿?你爹在阴间也要愁眉苦脸了,做鬼也是个哭腔鬼。娶了吧,好让俺不再挂记,安安心心地离开。”王济良还能说什么?爹娘生前死后的孬好就看自己了。他草草率率娶了哑巴媳妇儿,摆不起宴席,就请来几个亲戚一人喝了一碗鲅鱼萝卜汤,算是见证了人世间的这桩婚姻。女家也不计较:总算把哑巴闺女打发走了。娶进门,入了洞房的第二天,娘就撒手而去。王济良哭,哑巴媳妇儿也哭,哭得比王济良还要伤心。王济良说:“你在俺家的生活就是从哭开始的,以后会有你哭的。你命不好,先是做了哑巴,再是做了俺的媳妇儿。”他心里想的还是吉娜和那个孩儿,越来越想了。媳妇儿不知道他说什么,还以为是安慰自己呢!有一天,哑巴媳妇儿指指他的脖子,又指指自己的脖子,意思是说:你一个男人戴什么项链,项链给俺戴吧?他使劲儿摆摆手,断然拒绝。
一年后,儿子王实诚出生。又过了一年,王济良翻船了。渔民总要远航,总要跟风浪对着干,翻船是常有的事。但王济良的翻船却有些蹊跷,没有风浪,也不是去了不可测知的远海,就在家门口,王哥庄的海域里。他在海里游了半个小时,坐别人的船回到村庄,逢人就说,是一条大怪鱼掀翻了俺的小船。人问是什么样的大怪鱼,怎么没吃了你?他家的小船已经很破了,就算不翻也用不了一年半载,倒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他不能再靠海吃海了。他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青岛,比比画画对媳妇儿说:俺是个石匠,俺得靠手艺养家糊口。哑巴媳妇儿哭了,她知道他不喜欢她,还知道翻船是他故意的,他制造了一个在乡亲们眼里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要远走高飞了。
王济良来到青岛,到处踅摸活路,除了不给日本人修碉堡,别的石匠活儿他都干。他先到了正金银行工地,又到了三井洋行工地和取引所工地,都是日本人聚敛财富的地方。后来他在街上意外地碰到张起,张起说:“你为什么不去码头?我和栗子都在码头上干活儿。”还告诉他,当初他们六个人从皇帝街的碉堡工地逃跑后,老铁跑脱了,但不知去向,其他两个被追撵的日本兵开枪打死了。王济良说:“驴日的日本人。”日本人攻打青岛时,德国人炸毁了码头,加上日本从中国运走的粮食、牲畜、皮张等物资越来越多,急待重建和扩建码头,需要大量的石匠。
王济良在港口码头干了两年多,直到工程完毕。之后又来到兴亚株式会社所属的石艺行,天天给日本人雕刻天皇像、武士像和一些浮世绘作品。一次他嫌工钱给的少,就说:“在德国,有人会把俺当艺术家。”石艺行的经理说:“放什么屁?你不过是一只会穿裤子的猴子。”又解释道,“中国人都是还没有进化的猴子,你就是模仿能力比你的同胞强一点儿而已,算什么艺术家。”他听了很不舒服,就开始捣蛋了:在天皇像上留下许多麻点,再让眼球蒙翳,看上去像个瞎子。有时还会在武士像的衣服里面雕刻上阴道或骟掉的生殖器,会加胖浮世绘里的艺妓,并且给她们留下一排十几个奶头。经理问:“这是什么?”他说:“纽扣。”经理说:“我们的和服上没有这样的纽扣。”“那俺就不知道了,照中国人的说法,‘纽扣’越多孩子越多。”经理想不到,他这是打了一个“老母猪”的比方。有一天,张起来找他,说是来告别的,他要去一艘英国货轮上做水手。王济良问:“什么号?”“‘苏格兰’号。”“那是要去法国和比利时的。”“你怎么知道?”原来王济良在码头干活儿时就已经仔细打听过了,停泊青岛港的轮船能够远洋的只有英国船和日本船。英国轮船里,“苏格兰”号的航线他最感兴趣。张起又说:“我管它去哪里,反正是外国,对我都一样,只要能挣到钱。”王济良说:“那可不一样,法国和比利时离德国最近。”“啥意思?”王济良问:“他们还要不要水手?”“怎么,你也想去?太好了。不过得快,现在就去报名,他们就缺两个人,正好补上俺俩。”没有人知道,王济良表面上的平静里,酝酿着一个大计划,他要去德国寻找吉娜和孩儿。之所以现在才行动,是因为他需要积攒更多的钱,一方面安顿好哑巴媳妇儿和儿子的生活,一方面得筹措足够的路费。但如果做了水手,大部分路费就可以省下了。
张起带着王济良兴致勃勃地来到“苏格兰”号,却从水手长那里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回答:“来晚了,半个小时前我们已经确定了最后一名水手。”王济良说:“俺可以少要些工钱。”水手长笑着摇摇头,用中国话说:“再少的话就可以不给了。”原来那人也是低价竞争上船的。王济良遗憾地告辞,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说:“先生,那个新招的水手在哪里,也许俺能说服他让给俺。”王济良在码头上找到了这个矮墩墩的人,给他说起自己的经历,说起吉娜和孩儿,渴望得到同情。那人却说:“你有你的难,俺有俺的苦,说什么俺也不会让给你。”他们悻悻然离开。张起说:“这个王八蛋,上了船俺收拾他。”王济良沉默着,突然问:“栗子呢?”
栗子还在码头上混饭,不过已经不做苦力了。码头上盗贼出没,无论货在船上还是在岸上,都可能被盗。重建码头那会儿,栗子也是一个让人拉下水的贼,后来被日本人抓住,就要吊起来拷打时,他说:“你们不就是想让俺招供同伙吗?同伙俺是不会招供的,但要是你们给俺和俺的同伙开工钱,让俺们帮你们抓贼,说不定码头上就没有贼了。”就这样,他和同伙又成了海岸执法队的人,在他们分管的三个专门停靠日本船的码头上,果然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被偷被盗的事。
这天晚上,栗子带着执法队的人,找到那个矮墩墩的人说:“你抢了俺哥哥的饭碗知道不?”“不知道。”“那现在俺就让你知道。”他们暴打了那人一顿,威胁道:如果他还敢跟王济良争抢“苏格兰”号上的水手位置,他就别想再在码头上端碗吃饭。那人哭着骂道:“日本人,你们比日本人还日本人。”栗子说:“说对了,老子吃的是日本人的饭,就要‘日本人’一下给你看看。俺要是不坏,你还说日本人好呢!”在那个年代,青岛人的语言里,“日本人”是蛮不讲理的代名词。
王济良回了一趟王哥庄,把积攒的全部工钱交给了哑巴媳妇儿,说:“这些钱你们娘俩慢慢花,要是不够,俺就对不起了。俺有重要的事,回不了家,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后怎样,都还不知道。”哑巴媳妇儿好像明白了,使劲儿摇头,表示他不应该丢下这个家不管。王济良说:“你不明白,永远都不明白。”哑巴媳妇儿知道自己的挽留无济于事,就把儿子推到了他跟前。儿子王实诚快五岁了,会说话,但舌头有点儿大,有时还结巴。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王济良打心里喜欢那个遥遥远远的自己从未见过的吉娜生的孩儿,而不喜欢哑巴媳妇儿给他生的这个儿子。他摸着儿子羸弱的身子说:“你吃的也不少,怎么还这么瘦啊?人太瘦,就不能当石匠,也不能打鱼,连种庄稼都不行。唉,你以后能干什么?还没长大,爹就已经为你发愁了。”哑巴媳妇儿扑腾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搞懂,回身拿来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鬼谷先师·命理前定》,拍拍它,又拍拍儿子的头。王济良明白了,媳妇的意思是:儿子将来要念书。他讥诮地笑笑:“念书干什么,能吃饱肚子?”
王济良第二天就离开了媳妇儿和儿子,来到青岛后,直奔码头。傍晚,火红的云霞染红了海,赤浪红波翻腾着,让鸥鸟失去了本色。从黑暗的深海里奋勇而上,来到浅水处朝拜太阳的鱼,都变成了金色的鱼。传来一声汽笛的长鸣,“苏格兰”号起锚开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