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济良来到鹅卵石的滩涂上,挤在劳工队伍里等候上船。亨利希走来说:“我刚才到处找你,你去哪里了?”“有什么事?大人。”“你可以不走,今晚我就派人带你去找吉娜。等找到吉娜,你们一起走。”“那时候有船?”“我们德意志的不来梅港是世界著名港口,去哪里的轮船都有,也有去青岛的。”王济良说:“太好了。”但他马上又犹豫了,不,不仅仅是犹豫,是惶恐,沉重得就像亨利希把炮塔搁在了他心上:真的要带着吉娜和孩儿回国去见爹娘吗?在乡俗乡规上王哥庄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地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轻松啊!自从亨利希拒绝派汽车带他去见吉娜后,他竟然如释重负。
他挺立在滩涂上,看着摆渡船正在靠岸,许多劳工拥了过去,争先恐后地生怕把自己落下。他心说:自己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为什么还站着不动?他丢下亨利希朝前跑去,回头喊道:“请告诉吉娜,对不起了,俺这就回国去了。”亨利希吃惊地望着他,激愤地挥着拳头说:“忘恩负义的猪猡,你把吉娜毁了。”


第26章
王济良登上了大船。当他站在船舷边,望着黑乎乎的陆岸时,突然又想下去了:吉娜,吉娜,为俺去生孩儿的吉娜,不能就这样不管了吧?俺还是应该去找她,应该带着她和孩儿一起回国,不能因为担心爹娘不认,就让俺的吉娜失去男人,让俺的孩儿失去亲爹吧?他来回走动着,几次要下,又几次缩了回来,不时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项链。直到劳工们全部上船,摆渡船不再过来,他才消停,长长地叹口气,又一次如释重负了,似乎一切都是出于无奈。他跺着脚,用一句辱骂做了了解:王济良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
一阵轰鸣突然响起,船正在启动。天还没有亮,好像永远不亮了。押船的士兵驱赶着甲板上的劳工,要他们回各自的卧舱睡觉,不要再张望了,不就是海嘛,有什么望头?还说从明天开始船上每天只供应一顿饭,而且只有听话的人才能吃到。眨眼之间,甲板上空了。轮船以最快的速度驶向了远海。等天大亮,劳工们醒来时,陆岸已经看不见了,四周都是茫茫海域,就跟来时一样,笼罩着飘零的孤独、无依无靠的恐怖。人们望着饭舱的门窗,看到丝毫没有开饭的迹象,就又去睡觉了。
押船的士兵欺骗了大家,不是每天供应一顿饭,而是三天供应一顿饭,包括淡水。渴极饿极的劳工们看到饭舱的门窗打开后,潮水般涌了过去,拥挤和拼抢开始了,你喊我叫,骂骂咧咧。王济良抢过去喊道:“鲁班会的人,都给我排队。”张起气喘吁吁地跑来,顾不上挑衅栗子再让他传话,直接来到王济良跟前说:“王强不见了,俺看见他进入轮机室后,再也没有出来。”王济良警觉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带着张起去了轮机室。轮机室在底舱,他们沿着旋梯下去,看到里面管道纵横,蒸汽弥漫,悄悄地摸进去,又摸出来,没看到人影。王济良说:“王强来这里干什么?不会因为上面就是饭舱吧?”说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快走。”他们回到甲板上,到处寻找,发现船长室的下面,禁止劳工通行的地方,一个穿着救生服的德国人正从船舷边的缆绳上往下溜。他们跳过栅栏门跑向了那里,伸头朝下一看:救生艇放下去了,许多德国人和王强都已经在艇上。王济良大喊一声:“跑了,他们跑了!”他拉着张起朝船艄跑去。船艄还有一只救生艇,他一上船就注意到了。他们没找到砍断缆绳的平安斧,用手拽用牙咬着解开缆绳把救生艇放了下去,回头朝饭舱喊:“船要爆炸了,快过来,过来!”争抢饭食的劳工们还在那里你拥我挤,根本听不见,个别人听见了,也不当回事,还以为是王济良为了自己得到饭食的调虎离山呢!只有栗子跑了过来:“干什么,还不快去抢饭?”王济良朝远处看看,发现载着德国人和王强的救生艇正在迅速远去,意识到危险就要到来,来不及解释,说一声:“下去。”抱起栗子掀到了海里,然后自己翻过船舷,纵身跳了下去。接着是张起。三个人在海里扑腾着,爬上了救生艇。王济良和张起拿起桨来就划。栗子喊着:“回去,回去,俺还没抢到饭呢!”话音未落,一声爆响惊然而起。
救生艇剧烈地动荡着。王济良趴在上面大哭起来:“老天爷,你开开眼吧!”就跟他想到的一样,炸药炸毁了大船的轮机室和饭舱,当场炸死了许多劳工。被炸伤的似乎更惨,眼看着船底被炸出大洞的大船迅速朝下沉去,除了哭天抢地,毫无办法。不到半个小时,大船就不见了。水面上陆陆续续漂起一些尸体。王济良把救生艇划过去,穿行在尸体之间,看有没有活着的人。幸运的是,他们不仅找到了两个受伤的劳工,还捞起了一个大铁罐,里面装满了德国人爱吃的活蛤蜊。王济良知道蛤蜊虽然生长在高盐分的海水里,体内的水分却是不带盐的,吃它可以补充淡水。后来,他们又捞起了半截挂在一只用以靠岸的船帮轮胎上的缆绳。缆绳是许多股拧在一起的,他们一股股地拆开,编成了一张渔网,虽然粗糙,也不是很大,却也能将就,只要有耐心,不停地撒网,总有一网是有收获的。第三天,他们又救起了一个人,是从中型船上逃生的铁匠,人称老铁。老铁仇恨地瞪着王济良说:“鲁班会的人炸毁了俺们的船,所有的铁匠都死了。”王济良说:“俺们的人没上那艘船。”老铁说:“炸药是开船前就放好了的。”“你怎么知道?”“德国人发现了,让俺们搜查,俺们在蒸汽锅炉下找到了一些,但没想到还有藏在别处的,最后还是爆炸了。”王济良有些疑惑:虽然石匠们对付铁匠经常是见机行事,不一定得到他的允许,但安放炸药是件大事,怎么能不告诉他呢?哪个石匠敢这么做?王济良问:“德国人也死了?”老铁说:“一个个都提前跑了。”王济良吸了一口冷气:不会吧?不会是亨利希的阴谋吧?
劳工们都死了,只剩下他们六个人了。不,还有王强,他跟着德国人走了。五百多条人命转眼消失,躲在海风里呜呜鸣叫的,裹在海浪里哗哗呐喊的,全是冤魂。每一朵浪花都是眼泪,所有的声音都是哭泣。六个人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天,在一个东方天际如血的早晨,影影绰绰地看到了陆岸。他们逆着海流艰难地靠过去,终于停在了沙滩上。穿过沙滩是礁岬,爬上礁岬,就看到不远处有炊烟袅袅的村庄。有人朝他们走来,他们惊喜地看到,那人竟是个留着辫子的中国男人。王济良问:“这是什么地方?”没等到回答,他就仆倒在地。所有的人都仆倒在地,朝前蠕动着,没过多久,便一个个昏睡过去。
他们回到中国了,而且就是青岛,是青岛的崂山沙子口。
青岛让这几个青岛人吃惊不小: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就在一个星期前,日本人和英国人联手打败了德国人。除了战死的,活着的德国人有的被俘,有的撤离。从1897年到如今的1914年,德国人在占领并经营青岛17年后,蓦然消失了。现在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飞扬跋扈的日本军队满街都是,见了穿着体面点儿的就搜身,说是搜查武器,其实是劫财抢钱;见了衣服破烂的就以“通德分子”抓起来,其实是在抓劳工。日军刚来,立脚不稳,生怕有人攻击,到处都在挖战壕,修工事,设置路障。栗子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啊,俺们朝谁要工钱去?”王济良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放进衣服口袋,哼了一声说:“你还想着工钱?船一爆炸俺就不想了。那么多人死了,就俺们活着,这是多大的福气?可不敢再想工钱了。好事想得越多,坏事来得越快。知足吧你。”栗子说:“那俺们去德国五年,白干了?”王济良叹口气:“可不白干了。”张起哭起来,大家都哭起来。最后王济良也哭了,他想起了爹娘,就要见到他们了,自己却两手空空;想起了吉娜,她在干什么?孩儿应该是生了,她已经是娘,而他已经是爹了。船炸人亡的事她会知道吗?她以为他死了,孩儿没爹,她没丈夫了。几个人站在城市中心的亨利亲王街(今广西路)上抹了好长时间眼泪,突然听到有人喊:“八嘎。”揩掉眼泪看时,发现一圈都是日本兵,一个个举枪指着他们。
六个人被日本人抓去修碉堡。王济良心说:俺们怎么这么背啊,刚刚从德国修完炮台回来,又成了日本人修建碉堡的苦力。建好一个街头碉堡后,王济良说:“俺们可以走了吧?”新来的统治者微笑着告诉他:他们打算在青岛修建几百个碉堡,工作刚刚开始,他哪儿也去不了。“你的手艺的大大的好。”王济良沮丧得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半天没起来。日本人看守苦力就像看守犯人,从早到晚都用枪对着,晚上还要集体关押,就关押在德国人修建的欧人监狱。眼看就是冬天了,他们穿得很单薄,晚上冻得睡不着,而且还不给吃饱,善于精打细算的日本人总希望用最低的成本收获最丰厚的果实,何况他们还有海盗式的残忍,喜欢从饥馁别人的虐待中得到快乐。王济良说:“怎么来中国的外国人一个比一个魔鬼?俺们只能逃,必须逃。”另外五个人都同意。王济良说,修碉堡时虽然有日本兵看押,但并不是两步一岗,有时日本兵多,有时少,少的时候只有两个,堆积石料的地方一个,砌墙的地方一个。如果六个人一声呐喊同时跑,他们顾得上追谁呢?
两天后他们在皇帝街(今馆陶路)的碉堡工地实施了计划:为了逃跑后尽快进入黑夜,他们选择了黄昏。王济良一声尖叫,六个人朝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王济良跑向了海边,他是渔民出身,对海有本能的亲近,觉得即便找不到船,跳进海里也能脱险。他听到枪声不断响起,有远处的,也有近处的,还听到有追撵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大概是“站住”的意思。他顾不上回头,也来不及往前看,低头狂奔,一见水就扎了进去,扑腾了两下,才发现只是一片积水,海还远着呢!他爬起来又跑,把鞋子都跑掉了。浪近了,一点儿一点儿靠近了,他一头扑了过去。这次是海,潜入水的瞬间,他碰到了前来迎接的鱼。鱼儿们同情地望着他,摇摇尾巴摇摇头,走了。他浮上来,拼命朝海心游去,游累了才停下来回望岸礁。夜幕已经降临,灯火一片,看不到海边有人。他踩着水休息了一会儿,绕过刚才下海的地方,回到岸边。他很想知道那五个人到底怎么样了,想偷偷折回去看看,没走几步,看到一队巡逻的日本兵从不远处经过,赶紧又回到了海边。日本人占领青岛后,严令禁渔,根本看不到渔船来往。但是午夜以后,偷偷打鱼的船出现了好几只。王济良帮着人家撒网拉网,然后搭乘一只船,于天亮前走向了日本人还来不及驻军的胶州湾阴岛。他在阴岛上岸,朝渔民讨了一双破鞋穿上,辗转走向了崂山深处的王哥庄。


第27章
王济良不说了,他累了。劳顿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讲漫长的故事,你只要承认是共产党指使了你,并拿出证据,也许就能解脱了。”王济良畏怯的眼神里充满了疑虑:“解脱?你是指放了俺吗?”劳顿不吭声。我不诚实地点点头:“对,争取放了你。”王济良说:“俺不是傻子,俺要是赖给共产党,国民政府立刻就会枪毙俺。”他费力地扭了一下脖子,脸色变得更黑更难看了,“俺还是要说实话,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实话说出来。你们不想听了?”劳顿赶紧说:“不不,我们并不是为谎言而来。”王济良说:“那为什么还要拷打俺?”我说:“拷打与我们无关。”马奇主教说:“耶稣被犹大出卖以后,谎言就覆盖了世界。喜欢说实话的人,你应该信仰上帝。”王济良说:“俺很愿意信仰,也不止一次地乞求过,但上帝好像从来没有帮助过俺。”马奇主教说:“上帝总是在人不知道的时候帮助人,感恩吧,别错过了机会。”劳顿说:“也许机会还不到,等着瞧。”王济良一脸迷茫。我们起身要走。王济良问道:“几位大人什么时候再来?”我说:“等着,我们一定会再来。”劳顿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说:“明天。”
麦克斯期待的结果并没有如期而来:王济良不承认自己受了别人的指使,更不承认跟共产党有瓜葛。德国领事别墅的大客厅里,麦克斯召集“五人调查委员会”再次开会。四围的沙发中间,茶几上的咖啡袅袅地冒着热气,弥漫的苦香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是个为了消遣的聚会。照例,我没有被邀请,但也没有被驱赶。当我坐在沙发上跟他们一起品尝咖啡时,麦克斯讶异地望了我一眼,接着便认可地冲我点点头。他喝光了自己的咖啡,又拿起咖啡壶添满,这才说:“看来我今天有必要多说几句了,关于此行的目的,你们知道多少?”他郑重地朝每个人投去询问的目光,看大家愣着,又说,“不瞒你们说,联合国、美国和所有西方国家、中国的国民政府、作为当事人的‘皇族’机构以及联邦德国,都认为事态极有可能迅速扩大,‘皇族事件’只是个开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联合国的干预正在秘密协商之中,‘五人调查委员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干预提供理由。”米澜女士问:“怎么干预?”麦克斯说:“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势力都不可能不顾及国际舆论,忽视它或反对它的结果不外乎三种:政治孤立、经济制裁、军事打击。”劳顿瞪起眼睛问:“你是说,联合国有可能派兵进入中国?干什么?难道要阻止共产党进攻青岛?”麦克斯说:“不是联合国,是西方国家;阻止进攻的也不仅仅是青岛,还有外国资本集中的上海和广州。我们的目的是极力促成以长江为界,国共两党南北分治的局面。”我倒吸一口冷气,幡然明白:怪不得联合国很少干预世界别处的杀人事件,却对发生在青岛的“皇族事件”另眼看待,特意派出了“五人调查委员会”。麦克斯接着说:“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一结束,国民政府就会以‘皇族事件’即将在中国多地上演为借口,请求联合国和国际社会的干预。美国和西方国家将发表声明,为干预制造舆论。然后……”劳顿大声说:“然后就是又一场战争。”米澜女士问:“为什么要这样?”麦克斯说:“作为一个西方人,难道你不希望改变中国目前的局面?让这么大的一片地域成为又一个苏联,是十分可怕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没什么好争执的,因为问题不在于对事件本身的了解和各自的立场,而在于你是否清晰地理解联合国的意图和委员会的调查目的。不管你立场如何,理解之后就必须服从。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五人调查委员会”的所有成员,还有我这个调查事件真相的《华报》记者,跟联合国、西方国家、当事人“皇族”机构、国民政府一样,都希望“皇族事件”是共产党的一次精心策划,更希望依靠所谓的“真相”,推动西方的干预。劳顿说:“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我们的调查还有什么必要?”说着瞅了一眼米澜女士。米澜问:“那么现在还等什么?”麦克斯和奥特莱几乎同时说:“证据。确切地说,是王济良的口供。”我插了一句:“如果王济良拒不承认他有政治背景呢?”大家沉默着。劳顿突然说:“不外乎两种办法,利诱和毒打。”米澜吃惊地问:“你准备这么干?”劳顿冷哼一声,朝着麦克斯翘翘下巴。我明白了:在维护世界既定秩序的同时,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