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和亨利希的惊叹让王济良很激动。尤其是吉娜,几乎奉献了所有她掌握的王济良能听懂的美好词汇,还说:“你这样的人整个德国也不会有几个。你让我崇拜,就像亨利希崇拜巴赫,就像德国军人崇拜俾斯麦。”王济良谦逊地笑笑,什么也不说。但在心里,他的骄傲就像夏天雨后的花草,疯狂地长起来。他开始有了自信,也有了勇气,感觉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只会出力流汗的苦力了,他还有吉娜说的“超人的智慧”和“高明的造诣”。他沾沾自喜,竟至于忘乎所以地有了吃鱼的冲动。那个黄昏他饥肠辘辘,回到巴赫别墅后又闻到了炖煮鱼虾的香味,于是便走进了从来不允许他进入的厨房。厨师尖叫起来:“你出去!”他笑笑,以艺术家的胆量和自信走向了盛着一条鱼的盘子,惊奇地说:“是鲅鱼啊?俺家乡也有。”厨师推了他一把,看他没有出去的意思,便喊叫着跑了出去:“大人,大人!”亨利希出现了,夺过王济良手里的盘子,呵斥道:“滚出去,你也配吃鱼?”他没有服从命令,讪着脸说:“俺是吃鱼长大的,小时候天天吃鱼。”“没听明白吗?我说了滚出去,猪猡。”亨利希拿起炉灶旁的火铲朝他抡过来。他后退着,听亨利希的侮辱潮水一样滚滚而来:“你始终不明白你的地位,下贱的臭苦力,给了猪肉又想吃鱼,你以为有了吉娜对你的关照,你就可以跟我们一样了?我们管犹太人叫犹太猪,中国人是什么?还不如肮脏的猪。这就是你的地位,始终不变,知道吗?别再抱任何幻想了,放弃吉娜,放弃你在巴赫别墅的日子,滚回你的猪窝去。”王济良万分不解:俺不就是饿了想吃鱼吗?不给吃就算了,至于发这么大的火?火铲打在他身上,亨利希的话抽在他心里,他除了委屈还有愤怒,还有对尊严的维护、对羞辱与损害的抗衡,还有吉娜用热情和赞美培养起来的关于自身价值的重新认识,就像一块过于坚硬的石头,一旦被撬开,就一定不是一条缝,而是破碎,是判若阴阳的两半。他“哼”了一声,悄然离去。
王济良走出巴赫别墅,走向了吉娜。他知道吉娜在哪里。吉娜说,她建议亨利希在炮台区域增加一座教堂。亨利希大加赞赏,说:“除了上帝我并不知道别的。让坚守炮台的士兵感到他们是在完成上帝的使命,上帝与他们同在,非常必要。教堂的十字架尖顶还可以作为掩饰,让敌人忽略这里是一处军事要塞。”还说,“在中国,信仰的殿堂里往往是千佛万佛。我要在我们的教堂里安放一千尊圣母马利亚。”他设计了教堂,吉娜提供了圣母像。两个人都对王济良说:“自豪吧,你在为上帝工作。”王济良把雕刻的场地选在北炮台的炮塔内。炮塔已经由铁匠们封顶,宽敞而不侵风雨。现在,精选石料的工作刚刚结束,雕刻就要开始,吉娜想跟他学,他说:“这不光要有技巧,还是个力气活儿,你干不了。你不是会画画吗?实在想帮忙,就把圣母像描在石料的平面上。”吉娜一下午都在那儿,专注而虔诚地描画着,突然看到王济良走了进来,起身指着描画问:“你看怎么样?”
似乎是为了让吉娜赔偿她哥哥亨利希对自己的伤害,王济良一把抱住了她。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对她有了这样的行动。她不禁浑身一抖,“啊”了一声。他心说:你“啊”什么?你哥哥说俺是猪,猪就猪,猪是不做人事的。他板着脸撕扯她的衣裙,动作笨拙而粗野。她有些惊慌:“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他恶狠狠地说:“俺要×你。”她听懂了,推了他一下:“你今天怎么了?”“没怎么,就想×你。”“可是,可是……”她脸上泛起姑娘的羞红,心说:他怎么变得如此直截了当?“可是你还没有吻我。”他想:×之前一定要吻吗?那就吻吧!他把嘴唇放在了她的脸上,磨蹭了几下,又放在了她的项链上,不知为什么,他对她的项链格外有感觉,好像那是一个神奇的见证,会让他跟她之间或有或无的坚冰迅速走向彻底的毫无阻滞的消融。最后,他的嘴唇来到了她的嘴上。她回应着他,轻轻地,轻轻地,像蜻蜓点水,突然热烈了,像鸥鸟捞鱼。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软和潮热浸透了自己干枯的嘴唇,不由得吮吸起来,一吸就把她的舌头吸了进来。她的舌头来回活动着,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启示,是她继往开来的挑逗。他高兴起来:一头亨利希眼里的猪,正在亲吻他的妹妹。亨利希,亨利希,你为什么不来看看?他说:“我是一个苦力。”她说:“在上帝眼里,人人都在受苦。”“我是个石匠。”“一个伟大的石匠。欧洲那些最宏丽的建筑,都是石匠艺术的结晶。”“我是中国人。”“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我很下贱。”“你是说爱吗?爱一定会让人变得下贱,比如我,我崇拜你就像崇拜上帝。”“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上帝啊,快来吧!”“我来了。”接下来的事似乎变得很流畅,水到渠成而已。
吉娜始终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并不想搞清楚让王济良突然亢奋起来的原因。她带着迷惘的情愿接受了他的肢体表达。这样的事不也是自己渴望已久的吗?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进攻,把冲动限制在最后一秒钟,却压根儿没有防御对方的能力,尤其是当他放倒她,摊开她的时候。爱情就是这样,混淆了所有好事和坏事、瞬间和永恒的界限。而对她来说,至少在今天,她遇到了好事。不然,她为什么会惊喜、会激动、会喷涌呢?进入她的身体的刹那,两个人都痛叫了一声。
她说:“我希望我们一万年都这样。”他说:“石头证明,这里是万年炮台。”


第25章
仿佛是为了向亨利希示威,这天晚上,王济良和吉娜互相搀着走进了巴赫别墅。晚餐照例是他们两个一起在餐厅用,亨利希一个人在厨房用——他决不让他喜欢的鱼被端到厨房外面去,除非它变成鱼刺。王济良说:“俺准备放弃你,放弃俺在巴赫别墅的日子,滚回俺的猪窝去。”吉娜瞪起眼睛威胁他:“你敢。”“亨利希先生一直想让俺离开你。”“他虽然是我哥哥,但从今天开始,你才是我最亲的人。”说着,抱住他就吻。王济良不仅没有离开,还从客房搬进了吉娜的房间,从此开始了他们朝夕相伴、同床共枕的日子。亨利希几次要撵走王济良,结束他带给自己的难堪,吉娜坚决不允许。她说如果王济良不来巴赫别墅,她就去炮塔跟他同居。她跟王济良一样,对占有对方的身体始终充满了期待,几乎每次做爱都会成为下次做爱的理由。喊叫、呻吟、呢喃、沉默与流泪。他们发现快乐的结果并不一定是笑,很多时候是龇牙咧嘴地忍受和痛快地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是王济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快乐得都让他忘了爹娘、忘了故乡,一口一个“我们的万年炮台”。有一天,吉娜告诉他:她一直没有怀孕,很担心她或他出了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她又有了相反的担忧:她可能怀孕了。他没有在意,依然快乐地在她身上满足着自己,直到她的肚子明显地挺起来。他惊慌失措地说:“真的有孩儿了?这可怎么办?”突然,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了遥远的祖国、迷人的青岛,不禁打了个激灵,冒出一身冷汗。
以后的日子对王济良来说惶恐而苦闷。他跟吉娜还没有结婚,怎么能抱着孩儿去见爹娘?跟外国人结合本来就与乡俗严重不符,再加上未婚先孕,整个王哥庄都会沸腾起来,乡亲们的唾沫淹不死自己,却能淹死爹娘。他抛下爹娘来德国挣钱已经不孝,怎么还能让爹娘因他蒙羞,为他受辱?他知道爹会怎么说:“你还不如杀了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孩儿。他试探着问吉娜:“也许你并不想生下一个中国人的孩儿?”吉娜说:“为什么?不想生就得打胎,那跟杀人一样,我怎么会杀死我的孩子?”他又问:“将来你会跟俺一起去中国吧?”“当然,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听了很感动,但苦闷又增加了一层。他说:“俺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不顾哥哥的反对,愿意做俺的女人?”吉娜说:“最初是因为我对不起你,后来觉得是上帝指引了我,我是那么喜欢你,情不自禁。”“这么说,俺也得信仰上帝了。”“应该的。”他提醒她:“最多还有一年俺们就要离开德国。”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不仅是中国人的妻子,还要一辈子生活在中国的青岛。”
炮台已经粗具规模,铁匠们打造并安装起了炮台设计要求的所有口径在88毫米以上的重炮,亨利希又从别处调来了几十门中型火炮和机关炮。武器全部具备。石匠们除了完成炮台的所有辅助性设施:隐蔽指挥部、给养库、弹药库和瞭望塔外,还完成了防御掩体、十五个坚固的地堡和设计之外的教堂。接下来的工程是修建永久性兵营,挖一条通往大陆深处的地道,环绕要塞拉起通电铁丝网。亨利希把铁匠和石匠集合起来,再一次以猪肉为诱饵,鼓动老君会和鲁班会互相竞争,加快速度。他说国际形势恶化,对抗越来越明显,该是德意志帝国证明自己永远强大的时候了。在亨利希的催逼下,干活儿越来越累了。虽然疲累总能让王济良逃脱苦闷,很快进入睡眠,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但是只要醒着,他就会跟别的劳工一起焦虑地盘算:还有多少活儿,还有多少天。每次王济良都会愁眉苦脸地说:“快了吧?快了吧?”
一天,晚饭的时候,吉娜说:“我必须离开这里了,过两天就离开,正好有车要去拉炮弹。”“为什么?”她摸着隆起的肚子说:“这个还用问?等着,我会带着孩子来找你。”“可是……”她望着他等他说下去。他半晌才说:“俺们还没有举办婚礼呢。”吉娜笑了:“等我回来就举办,我要说服哥哥请所有的劳工吃猪肉,还要请来神甫为我们祝福。我们将是新建的炮台教堂里举办婚礼的第一对夫妻。”
吉娜走的这天,王济良去送她。上车前她说:“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你应该对我和你的孩子笑一笑,这样我们才能安心去医院。”他这才意识到这次分手让他不仅悲伤而且紧张,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搞得他连勉强微笑都不会了。她又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要紧,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他们紧紧拥抱。他说:“要是俺能跟你去就好了。”“我也这么想,但是不行,将来也许你会知道为什么不行。”为了轻松一点儿,她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回来你就可以×我了。”他机械地点点头,扶她坐进了驾驶室。她突然取下自己的项链,戴在了他的脖子上。车开动了。他抚摩着项链上被她的肌肤磨亮的十字架胸坠儿,大声说:“俺等着你,吉娜,你快回来啊!”她说:“回来你就是爹了。”
让王济良后悔的是,有件事他想到了却没有去做,就是请求亨利希把医生请来,让吉娜在巴赫别墅生孩儿。就在吉娜走后半个月,亨利希派人通知铁匠和石匠:你们可以回中国了,明天晚上启程。王济良问:为什么这么突然?回答是:战争,知道吗?战争爆发了。劳工们大多是惊喜的,算一算,来到德国已经五年了,也该回去了。王强召集老君会的人商量后,带着几个铁匠来到巴赫别墅前,要求亨利希接见:“工钱,俺们的工钱什么时候给?”亨利希说:“钱已经从德国皇族银行转入青岛的德华银行,一回到青岛就发给你们。”王强又说:“你向上帝保证。”“当然,我会向上帝保证。但与此同时你们也得保证听我的话。”
临行前的最后一顿饭有猪肉,但能吃到的大部分是石匠,铁匠们只喝到了一点儿汤和啃到了几块剔过肉的骨头。王强质问亨利希为什么。亨利希阴险地说:“你们也知道王济良跟我妹妹的关系,很多事我不得不听他的。他是鲁班会的会首,他不希望老君会的人跟他们一样品尝我们德国的美食。”王强恨得咬扁了牙齿:“等着瞧啊,俺们已经受够了。”说着愤然离去。
其实王济良已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猪肉的事。直到铁匠和石匠打起来,他才觉得不能只想着自己了。他参与了打斗,是石匠们的指挥。人的啸叫回归到原始,木器和铁器轮番交响,加上森林的遮蔽,简直就是群殴的野人、争雄的猿猴了。双方都打得疯狂至极,是最后的示威,也是最后的宣泄,无法抑制的仇恨不仅是对着同胞,更是对着诱惑他们艰苦劳作了五年之久的德国人。但成为牺牲品的却只能是同胞,又打死了人,铁匠死了四个,石匠死了一个,毕竟有张起告密,人多势众的石匠早有准备。眼看再打下去,铁匠会死得更多,王强跑进巴赫别墅,要求亨利希惩办鲁班会。亨利希赶他出来,表示自己不了解情况,不便插手劳工内部的矛盾。王强愤怒地说:“打架是你挑起的,你是不是想让俺们铁匠全死掉?”亨利希冷笑一声:“如果钢铁比石头还要容易粉碎,我有什么能力挽救呢?是那些石匠要让你们死的。”王强说:“那俺们就不客气了。”他回到群殴的地方,对铁匠们说:“撤,撤,报仇的事上了船再说。”铁匠们一撤,头破血流的王济良便直奔巴赫别墅。
王济良把手放到胸口的项链坠子上说:“俺要见见吉娜。”亨利希说:“不可能,来不及了。”“来得及,你们有汽车,可以带俺去。”“没有人知道她在哪个医院。”“医院总是有数的,一个一个找。”“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们没有这个时间。”
眨眼到了晚上,有月亮,但在王济良眼里,那是被抹黑的月亮,照和不照都一样。黑森森的轮船已经在海上等候了,是一艘大船和一艘中型船,船体上都有“皇族”的字样。亨利希安排全体石匠和少部分铁匠上大船,大部分铁匠上中型船。不知从什么地方,驶来了五艘摆渡船,紧紧张张运送着五百多劳工。押船的人不停地催促着:“快,快。”栗子来到王济良身边小声说:“张起找你。”这几年,铁匠张起不敢公开跟王济良来往,有事就挑衅栗子,栗子总会扑上去跟他扭打,打着,话就传过去了。王济良退到没人处,转身跑向张起等他的西炮台。张起说:“俺看到王强把一包炸药带上了船,上船前跟亨利希说了半天话。”“他们说什么了?”“不知道。”“你赶快上船,盯着王强,看他想干什么,尽快告诉俺。”张起拔腿就走,又问:“你什么时候上船?”他朗声说:“这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