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吃了一惊。第一块石头背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一只蓝色的橡胶脚蹼。再往前,在另一块石头淡淡而又清晰的影子里,有另一只脚蹼和一条毛巾。我又看了看四周,然后用脚挪开了毛巾。毛巾底下有一本书。一看到封面设计,我马上就认出来了:是一本最普通的现代英国诗歌选集简装本,我在学校的房间里也有一本。情况出现得太突然,我只知道傻傻地盯着地上的书本,心里想,这书其实就是我的,被偷了。
书不是我的。书的主人没有在书里写上自己的名字,但夹了几张裁得很整齐的小白纸条。我按第一张纸条把书本打开,那一页上有四行诗用红笔划了底线,是一首叫《小吉丁》的诗。
我们决不停止探索
在我们探索的尽头
就是新探索的开始
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最后三行旁边另有竖线记号。我又抬头望望稠密的树林,接着翻到夹另一张纸条的书页。那一页和夹纸条的其他各页,都是描写海岛海洋或与之有关的诗篇,大约有十多首。当天晚上,我又在自己的那一本诗集里把其中的几段重新找出来。
人人都在自己的小床上想象海岛……
那里远离城市的喧嚣,有纯洁的爱。
奥登的这两行诗先前也被做了记号,插在其中的另外两行则无记号。埃兹拉·庞德的诗也被断断续续地做了记号。
快来吧,要不星潮就要退去了。
向东避开星辰渐稀的时刻,
马上行动!因为时针在我的心灵中颤抖……
不要嘲笑星潮隐现,这是正常秩序。
还有:
他即使死了,头脑依然完整!
黑暗中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你必须先走
通向地狱之路
去到刻瑞斯[1]
的女儿普罗塞尔皮娜的闺房,
穿过茫茫黑暗,去见忒瑞西阿斯[2]
,
他没有眼睛,是幽灵,是地狱,
但却如此饱学,非大腹便便者可比,
然后才能走到路的尽头。
知识是幽灵的影子,
但是你还得跟着知识走,
因为你知道的比麻醉的野兽还少。
爱琴海的夏季几乎每天都有拂面的清风,它把细浪送到海边,轻轻地拍打在砂石滩上。什么都没有出现。一切都在等待。这时我第二次感到自己很像鲁滨孙。
我把书放回到毛巾底下,这时我确信真的有人在监视着我,觉得有点不自在。我面朝小山,又弯下腰,捡起毛巾和书,把它们和脚蹼一起放在石头上,这样如果有人来找,比较容易发现。我这样做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证实有人在偷偷地监视着我。毛巾上有一点女性香水味,是防晒油的气味。
我回到自己放衣服的地方,睨视海滩左右。过了一阵子,我又退到海滩后面的松树林树荫里。石头上的白点在阳光下闪烁。我躺下来睡觉。不久,我醒来了,看看海滩,那些东西不见了。姑娘,我断定是一个姑娘,趁人没看见的时候把东西拿走了。我穿上衣服,走到那地方去。
回学校的正常途径是从海湾的中间走。在这一头,我可以看到海滩上铁丝网拐弯处另有一条小路。小路比较陡,铁丝网篱笆里面的灌木丛太密,看不透。野生的唐菖蒲从树荫里探出了小小的粉红色脑袋,灌木丛最稠密处传来了刺嘴莺断断续续的婉转歌声。唱歌的地方离我应该只有几英尺,像夜莺的歌声,但略带呜咽,也比较破碎。是一只发出警告信号还是诱惑信号的鸟?我无法判定,但不去思考那歌声有什么含义并不容易。它像是叱责,像是在吹长笛,像刺耳的尖叫,又像夜莺鸣唱,令人神迷。
突然间,钟声响了,是从灌木丛那一边传过来的。鸟停止了歌唱。我继续往山上爬。钟声又响了,三次。显然是在叫人吃饭或用英国式茶点,也可能是小孩在玩小铃铛。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平地,已经到了岬角的后部。树木稀了一些,但灌木丛依旧稠密。
我看到一个油漆的门,用铁链拴着。但油漆已经脱落,铁链也生锈了,右边门柱边的铁丝网已被弄破,硬是走出一条路来。沿着岬角朝海边的山坡,有一条宽阔的草径。它在树林中间蜿蜒曲折,丝毫没有把别墅暴露出来。我听了有一分钟,但是没有听到人的声音。山下,鸟又开始唱起歌来了。
我穿过林间间隙,朝里走了两三棵树远,就看见一棵松树的树干高处草草地钉着一块告示牌,几乎叫人辨认不出来。那牌子放的位置,跟英国常见的“擅自入内将被起诉”木牌子放的位置差不多。但这块白底暗红字的告示牌上写的是法文“候车室”。看起来像是多年以前从某一个法国火车站拿来的,一个古老的学生玩笑。油漆已经脱落,处处显露着癌肿般的金属锈斑。牌子的一端有三四个洞,看起来像旧弹孔。它使我想起了米特福德的警告:当心候车室。
我站在草径上,一方面好奇,一方面怕遭到别人的严厉斥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朝别墅走去,一时拿不定主意。我马上猜到这就是米特福德与之吵过架的通敌者的别墅。但我想象,他一定是个狡猾诡诈、鼠头鼠脑的希腊赖伐尔[3]
,而不是一个有文化、能看懂艾略特和奥登原著的人,他的客人中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我在那里站了好久,对自己的犹豫不决都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我强迫自己离开。我又从原来的间隙中钻出来,沿着草径向中央山脊走去。草径很快变狭,成了羊肠小道,但那小道是刚开辟出来的,因为有些石头是刚翻过来的,露出土红色,而周围的石头经过长期风吹日晒已呈灰色。到了中央山脊,我回头张望。从那地方已经看不到房子,但我知道它的位置在哪里。大海和群山漂浮在平稳的夕阳余晖中,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和、自然、空灵,天空是金色的,远方是无声的湛蓝,像克劳德[4]
笔下的一幅画。我顺着弯曲陡峭的小路走回学校,对比之下,小岛的北面显得平淡、压抑。
第11章
第二天早饭后,我到迪米特里艾兹的饭桌旁去找他。前一天晚上他到村子里去,因为时间晚了,我没有等到他回来。迪米特里艾兹小小的个子,很胖,青蛙脸,是一个科孚岛人,对阳光和乡村生活有一种病态的厌恶。他不停地抱怨,说在小岛上过乡野生活真倒霉。在雅典的时候,他昼伏夜出,沉溺于嫖妓和吃喝。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两方面和服装上。他本该脸色土黄,给人以油滑、堕落的印象,但实际上他总是脸色红润,一副清白纯洁的样子。他所崇拜的历史人物是卡萨诺瓦。他没有鲍斯韦尔式[5]
的魅力,更谈不上有天才的魅力、意大利人的魅力。他时而高兴,时而忧郁,比米特福德说的要好相处一些。起码他不是一个伪君子。他具有一切绝对自信的人的魅力,人格完整的魅力。
我带他一起走进花园。他有个外号叫梅利,或者叫蜂蜜。他像孩子一样喜欢甜食。
“梅利,你了解布拉尼岬角那个人的情况吗?”
“你跟他见过面了?”
“没有。”
“哎!”一个男孩子正在一棵杏树上刻字,他粗声粗气地冲他喊道。他的卡萨诺瓦人格面貌只严格限制在私生活领域,上课时他是严格遵守纪律的。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叫康奇斯。”
“米特福德说曾经跟他吵过一架,干过一仗。”
“他撒谎。他总是爱撒谎。”
“也许如此。但他一定和他见过面。”
“鬼才相信!”他用了一句希腊话,“那个人从不见任何人。从不。你可以问别的老师。”
“可这是为什么呢?”
“这……”他耸耸肩,“说来话长。我也不知底细。”
“你就说吧。”
“没什么意思。”
我们顺着一条鹅卵石路漫步。梅利不喜欢沉默,很快就开始对我讲起他所知道的康奇斯来了。
“战争期间他曾经为德国人做事。他从不到村子里来。他如果来,村民们会用石头砸死他。要是我看见他,我也会这样干。”
我笑了。“为什么?”
“因为他有钱,他可以住在巴黎,却偏偏住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小岛……”他用粉红色的手很快地在空中划小圆圈,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强烈的追求目标——在巴黎拥有一套房子,可以俯瞰塞纳河,里面有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还有其他一些古怪的特点。
“他会讲英语吗?”
“应该会。但是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我不是感兴趣。我是刚看过他的别墅。”
第二堂课的铃声响了,果树林里,小路上,整个校园全都可以听到。在回教室上课的路上,我邀请梅利第二天和我一起到村里吃饭。
萨兰托波洛斯是村里的头号矮胖子,他知道更多康奇斯的情况。我们在吃他做的饭菜时,他过来和我们喝了一杯。康奇斯确实是个隐士,从没到村里来过,但说他通敌则是谎言。德国人占领期间曾叫他当市长,实际上他为村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说现在他不受欢迎,那是因为他当时制定的大部分规章制度都是从雅典那儿照搬过来的。他讲了很多,可岛上的方言连其他希腊人都听不懂,我是一个字也没有听出来。他讲得很投入,靠在饭桌上向我们探过身来。迪米特里艾兹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在他停顿的时候敷衍地点点头。
“他说了些什么,梅利?”
“没什么。讲了一个战争故事。没什么。”
萨兰托波洛斯突然把目光投向我们身后。他对迪米特里艾兹说了点什么,便站起来。我转过身。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表情忧伤的岛民。他径直走向这不加装饰的长房间的一个角落,那是岛民之角。我看见萨兰托波洛斯把一只手搭在那个人的肩膀上。那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们,后来他作了让步,同意到我们饭桌旁来。
“他是康奇斯先生的听差。”
“听什么差?”
“他有一头驴。他把邮件和食物送到布拉尼。”
“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叫赫尔墨斯。我已经很习惯听到并不特别聪明的孩子被叫作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也很习惯称呼为我整理房间的丑老太婆为阿佛洛狄忒,因此我笑不出来。赶驴人坐下来,勉强接受了一小杯葡萄酒。他的手拨弄着他的琥珀念珠。他有一只眼睛坏了,不能动,脸色惨白。梅利从他身上挤出了一点情况,但梅利的更大兴趣在于吃龙虾。
康奇斯先生做些什么呢?他一个人住——对,一个人——有一个管家。他在自己的花园里耕耘,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他看书。他有很多书。他有一架钢琴。他能说很多国家的话。听差不知道是哪些国家,他认为可能是所有的国家。冬天他上哪儿去呢?他有时候去雅典,有时去其他国家。哪些国家?听差不知道。他对米特福德到布拉尼去拜访的事一无所知。没有人到那里拜访过。
“问他我是不是可以去拜访康奇斯先生。”
不,绝不可能。
我们的好奇是很自然的。在希腊,他的拘谨才是奇怪的。也许我们可以指摘他始终愁眉不展。他站起来走了。
“你能肯定他在那里不搞金屋藏娇吗?”梅利如是说。听差扬起蓝下巴和眉毛,无言地说“不”,接着很不屑地转过脸去。
“此等村民!”梅利在他背后用希腊语里最脏的话骂他,然后伤感地触动一下我的手腕。“好朋友,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有一次在米克诺斯岛上看见两男两女用什么样的方式做爱?”
“讲过,但再讲无妨。”
我感到异样的失望,这不仅仅因为我已经是第三次听他详尽描述那四个人如何进行杂技式的性交了。
回到学校之后的几天内,我又陆续收集了一些有关情况。战前只有两个老师到过那里。当时他们都和康奇斯见过一两次,但一九四九年学校重新开张之后再没见过。一位老师说他是一个退休音乐家。另一位老师发现他很玩世不恭,是个无神论者。但两位老师一致认为康奇斯是个特别喜欢独处的人。战争期间,德国人曾强迫他住到村子里来。有一天他们从大陆抓来一些抵抗战士,命令他把他们处决。他拒绝,结果他和其他一些村民一起被置于行刑队的枪口下。然而他没有当场被杀害,而且还获救,真是一个奇迹。这显然和萨兰托波洛斯给我们讲的故事相吻合。村里有很多人认为,德国人报复期间有亲人惨遭杀害的人自然也都认为,他一定是按德国人的命令行事,才能免于一死。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他错了,那也是做了对希腊的荣誉有益的事。不管怎样,他再没有到村里来过。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情况,事情虽然不大,但却显得异常。迪米特里艾兹到这所学校来任教才一年,因此除他之外,我又问了几个人,米特福德的前任莱弗里尔或米特福德本人是否曾经谈及与康奇斯见面的事。回答总是否定的。就莱弗里尔而论,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很矜持寡言。有一位老师敲敲自己的脑袋说:“他太严肃了。”我打听的最后一个老师是生物老师,在他房间喝咖啡的时候聊起来的。卡拉佐格劳用他那别有韵味的蹩脚法语说,莱弗里尔肯定没有到那里去过,要是去过一定会告诉他。他比其他老师更了解莱弗里尔,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植物学。他在一个柜子的几个抽屉里仔细翻找,取出一盒植物标本,里面的干花是莱弗里尔收集并制作的。说明文字颇为冗长,字写得很清楚很漂亮,使用高度技术性的词汇,偶尔可见用墨汁和水彩勾勒出来的专业性草图。正当我漫不经心地翻阅那些标本时,有一页干花标本掉了下来,上面附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些补充说明。这张纸是从固定它的夹子上滑落下来的。纸的背面写着一封信的开头,虽然已经涂掉,但字迹仍可辨认出来。日期是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两年前写的。“亲爱的康奇斯先生,我很担心,自从那异乎寻常的……”信写到这里中断了。
我没有对卡拉佐格劳说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到我发现了什么,我当时立即下决心要去拜访康奇斯。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好奇。也许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让我好奇,岛上的人都有为鸡零狗碎的琐事着迷的习惯;也许是因为米特福德给了我一个神秘的短语,而我又发现了有关莱弗里尔的情况;更可能因为我有一种有权利拜访他的奇特感觉。我的两位前任都和这位谁也见不到的人见过面,而且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轮到我了。
那个星期我还做了另一件事:我给艾莉森写了一封信。我把信寄给在罗素广场住在我下面的安小姐,请她把信转寄到艾莉森新的住处。信中几乎没说什么,只说我有一两次想到她,我已经打探出“候车室”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真的想给我写信就回信,如果她不回信我也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