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蜡黄色的老脸,戴夹鼻眼镜,笑中不怀好意。他是被我的问题逗笑的。我还是可以治好的。我虽然没有传染性,但不应再有性行为。他如果有适用药品苄星青霉素,他是可以给我治的,但他弄不到这种药。他听说,在雅典的一家私人诊所可以搞到,但我得花大钱了,要知道药物确实生效得等八个星期。他冷冰冰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他所能提出的只有古老的砷和铋疗法,而且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做化验检查。他对人的同情心早已丧失殆尽,当我付给他诊疗费时,他用一双龟眼看着我。
我站在他门口,还傻乎乎地想得到他的同情。
“我真该死!”
他耸肩,开门送我出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只能告诉我患了什么病。
情况真是糟透了。离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星期,但我想立即离校,回英国去。但一想到伦敦我就受不了,在希腊,人们不知道我是谁,在小岛上则不然。我并不完全信任佩达雷斯库医生,有一两个老教师是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们常去找他打牌。我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笑容,仔细聆听他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从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认为,第二天我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出了冷漠的幸灾乐祸。有一天早上课间休息的时候,校长对我说:“打起精神来,于尔菲,不然我们可就要说你是为希腊美女而伤心了。”在我听来,这话已经讲得够白了。听了这话之后大家发出的微笑,在我看来也超出了正常的限度。看完医生不过三天,我就断定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病情,包括学生在内。每逢他们在低声耳语,我都能听到一个词“梅毒”。
在那个可怕的星期里,希腊的春天突然来临了。只两天时间,似乎遍地都开满了银莲花、兰花、日光兰、唐菖蒲花。到处可以看到迁飞的鸟群。这种景象只有春天才能见到。鹤在天上排成高高低低的队列,呱呱叫着从头顶上飞过。天是蓝的,不掺杂一点杂色。学生们在歌唱,哪怕是最严厉的老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周围整个世界全都起飞了,唯独我被固定在地上。一个没有天才的卡图卢斯被迫居住在一个叫作莱斯比亚的无情地方!夜晚变得很恐怖,有一天晚上,我给艾莉森写了一封长信,试图解释自己的一切;告诉她,她在酒吧写的那封信,我还记得,而且我相信她说的话;告诉她我讨厌我自己。那时,我有意把信写得充满怨恨,因为我离开她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不合算的赌博,也是输得最惨的一次。我本来是可以和她结婚的,起码在这荒凉之地也能有个伴侣。
这封信我没有寄出去,但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我都想到自杀。我仿佛觉得死亡早已瞄上了我的家庭,先是从我不认识的两个叔父开始,一个死在伊普尔,另一个死在帕斯尚尔,然后轮到我的父母。全都是毫无意义的横死,赌输了。我的处境甚至连艾莉森都不如,她恨生活,我恨自己。我什么也没有创造出来,我属于虚无,属于乌有。我仿佛觉得,我所能创造的就只剩下我自己的死亡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认为,我的死亡可能会使认识我的每一个人受到指责。它将证实我全部的玩世不恭,它将证明我全部的孤独自私,它将成为最后的黑色胜利,留在人们记忆里。
学期结束前一天,我感到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学校的看门人有一把老式的十二毫米口径的枪,有一次他曾主动提出要借给我,如果我想去山里打猎的话。我去向他借枪,他很高兴,往我口袋里塞满了子弹。松树林里到处都有鹌鹑。
我走上学校背后的一条隘谷,爬到一个小山口,进了树林。我很快置身于树荫之中。北边,在水那方,阳光下依然是那片金色的大陆。空气很轻很温暖,天空呈耀眼的蓝色。山上离我很远的地方,可以听到有人赶着羊群回村的铃声。我走了一段时间,像是在寻找一个自我解脱的合适地方。我必须保证不能让别人看见。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布满乱石的山谷。
我装上一发子弹,坐在地上,靠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在我周围到处有麝香兰从松针中露出来。我把枪倒过来,往枪管里看,往那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黑色圆管里看。我计算了自己的脑袋应该摆放的角度。我把枪筒顶在右眼上,转头,这样子弹就会像黑色的闪电穿过我的大脑,把我的后脑勺炸开。我把手伸向扳机——这全是试验,排练——发现不容易扳得着。因为尽力前倾,我想在最后的一刹那我的脑袋可能偏离原来的位置,把整个计划搅黄了。于是我找来了一段树枝,刚好可以插在扳机和扳机护圈之间。我把子弹退出来,把树枝插进去,然后坐下来,把枪放在双膝之间,脚底放在树枝上,枪口离我的眼睛一英寸。脚一踩,咔嚓一声,简单极了。我重新装上了子弹。
后山上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一定是赶羊群下山的。她正纵声歌唱,无拘无束的声音喊到了最高限度。听不出她唱的是哪首歌,歌声时断时续,是土耳其的民歌,这歌声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不是在这个地方。记得有一天,我听到学校后山上有人唱歌,声音和这个姑娘很相似。歌声飘落到教室里,引得学生们咯咯地笑。但是此刻歌声似乎非常神秘,是孤寂和痛苦的心声,相形之下,我自己的孤寂和痛苦显得渺小、荒唐。我坐着,把枪横放在双膝上,歌声透过夜空飘落下来,我一时无法动弹。我不知道她唱了多久,但是天黑下来了,大海的颜色逐渐淡化成珍珠灰。群山上方,在落日依然强烈的照耀下,高空中有粉红色的条状云彩。整个陆地和大海都容纳了阳光,似乎阳光就是温暖,即使热源移开了,热气也不会立即消失。姑娘朝着村子的方向移动,歌声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
我再次举起枪来,把枪口对准自己。树枝插进去了,只等我的脚往下猛地一踩。空中非常寂静。我可以听到从雅典开来的船在许多英里之外鸣汽笛,正朝着小岛开来。但这汽笛声像在一个真空之外。现在是死亡时刻。
我什么也没做。我在等待。西边群山上空,晚霞由很淡的黄色逐渐变成有光亮的淡绿色,然后又变成清澈彩色玻璃般的蓝色。我等待,我继续等待,我听见轮船的汽笛声更近了。我在等待最后的决心,我在等待黑色的时刻的到来,好抬起我的脚往下一踩。但我不能。我一直感到有人在注视着我,我并不是独自一人,我上演这一幕是为了某一个人。这种行动必须是自发的,纯洁的,道德的,才可取。在这凉丝丝的春夜里,我的头脑逐渐为一个想法所占据:我即将采取的行动不属于道德范畴,而基本上属于审美范畴。我是要以一种耸人听闻的、意义深长的、和谐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追求的是象征性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是一种可以留在记忆中的死亡,不是真正自杀后的真正死亡,不是消灭肉体的死亡。
声音,光线,天空。
天开始黑下来了,雅典轮船的汽笛声逐渐远去,我仍然坐在地上抽烟,枪就放在我身旁。我对自己重新作了评价。我明白,从此以后,我将永远被人鄙视。我过去一向十分消沉,现在依然如此,但我同时一向很虚伪,今后仍将如此,用存在主义的语言叫作不可信。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自杀,我知道自己想继续保持自尊心,无论我变得多么虚假,病得多么厉害。
我举起枪,盲目地向空中开了一枪。枪声使我感到震惊。回声,一些树枝掉了下来。四下里一片沉寂。
“打到什么飞禽走兽了吗?”看门的老头问我。
“开了一枪,”我说,“没打中。”
第9章
多年以后,我在意大利的皮亚琴察看到了囚笼。那是一个刺目的黑色笼子,高高地挂在高大的钟楼边上。从前的囚犯就关在这样的笼子里,在全城众目睽睽之下任其饿死,任其腐烂。抬头看见囚笼,我想起了在希腊的那个冬天,想起了我用白昼、孤寂和自欺为自己构筑的囚笼。写诗和自杀,从表面上看自相矛盾,但实际上是一致的,都是试图解脱。在那个令人痛苦的学期末,我的感觉就像一个知道自己被关在笼子里面的人,任凭自己过去的各种雄心抱负被人嘲弄,直至死亡。
但我去了雅典,找到了乡村医生给我的地址。我做了康氏试验,证实了佩达雷斯库医生的诊断。十天的治疗是非常昂贵的,多数药品是走私进入希腊的,或者是偷来的,我是一个第三人网络的收受者。得心应手的年轻医生是经过美国训练的,他叫我不必担心,预后很好。复活节假期结束时,我回到弗雷泽斯岛,发现艾莉森寄来的一张卡片,色彩很鲜艳,上面有一只袋鼠,气球形圆圈中的字是:“你以为我忘了吗?”我的二十六岁生日是在雅典过的。卡片上有阿姆斯特丹的邮戳,只签了个“艾莉森”的名字,没有写什么话。我把它扔进废纸篓,但是当天晚上我又把它捡了出来。
要知道自己的病不会发展为第二期,尚需一些时日,为了打发这些难熬的日子,我悄悄地开始充分利用岛上的条件锻炼身体。我经常游泳,经常散步,天天出去。天气很快变热了。炎热的下午,整个学校死一般沉寂。这时我就从学校里溜出来,到松树林里去。只要体力许可,我总是翻过岛中央的山顶,走到岛的南边,远离学校和村庄。那里绝对清静:一个小港湾里藏着三座农舍,浓密的松树林山坡上有几座小教堂,除了圣徒节之外,几无人至,还有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别墅,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空的。其余的地方出奇地宁静,像一张干净的画布,具有巨大的潜力,是个神话的境界。小岛似乎被分成黑夜和白天两部分,教学时间表像一条短拴绳把你拴住,令人讨厌。学校七点半上课,除了周末或者起床特早,否则很难走远。
我不考虑未来。尽管有诊疗所医生说的话,我还是认为治疗肯定要失败。命运的模式一清二楚:失败、失败、再失败。
但是后来开始出现了神迹。
[1]托马斯·德菲(1653-1723),英国剧作家、讽刺作家和歌词作者,曾身为弄臣兼歌手,侍奉国王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受到二王的庇护。
[2]指维多利亚时期兴办在外省工业城市的有红砖校舍的大学,对主人公所处年代来说成立时间不长,有别于历史悠久的牛津、剑桥等名牌大学。
[3]即乔治·雅克·丹东(1759-1794),法国政治家,法国大革命领袖,后被革命法庭叛处死刑,走上断头台。
[4]罗丁是英国一所私立女子学校的名称,学生以举止谈吐优雅著称。
[5]指斟一手指深的酒。
[6]M.卡尔内(1909-1996),法国电影导演。
[7]艾利斯斯普林斯,澳大利亚中部城市。
[8]米提亚人,印欧人种之一,与波斯人有血缘关系。
[9]W.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
[10]古希腊时期的一种建筑风格。
[11]起源于古希腊的三种古典建筑柱式之一,风格华丽。
[12]即葛饰北斋,日本浮世绘画家,曾绘画过各种样貌的富士山。
[13]传说中的希腊大盗。
[14]指从英国国教分离出来的独立教会。
第二部
这帮恶魔为第一次罪行恼火,但并不因此而善罢甘休,于是把她脱得精光,平放在一张大桌上,点燃几支大蜡烛,把救主的画像放在她头旁,大胆地在这个不幸女人的下部举行了一次十分吓人的秘密祭礼。
——萨德《喻美德的不幸》
第10章
五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天空蓝得像鸟翅膀。我顺着羊肠小道爬上了小岛的山脊后部,从山顶到海岸边是绵延两英里的山坡,坡上一片松涛林海起伏不平。大海像一条丝织地毯,一直延伸到西面大陆朦胧的群山脚下。群山组成的巨墙向南绵延五六十英里,直至地平线。这一切全都置于状若巨铃的苍穹之下。这是一个蔚蓝色的世界,纯净得令人惊叹。无论什么时候,每当我站在位于小岛中央的山脊上,看到眼前的壮丽景色,我便忘记了自己的大多数烦恼。我沿着中央山脊朝西走,徘徊在北面和南面两大壮观景色之间。蜥蜴沿着松树树干迅速往上爬,像一条条活的翡翠项链。山上有百里香,迷迭香和其他花草。灌木丛里有蒲公英和别的花,映衬在淡淡发光的蓝天下。
过了一会儿,我来到一个地方,山脊朝南突降,形成一个近乎陡峭的小悬崖。以往每次来到这里,我总要坐在悬崖的边缘上,抽一支香烟,环视周围开阔的山海美景。那个星期天,我一坐下来,几乎立即发现景色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山下,小岛南海岸的中间有一个港湾和三座小农舍。从这个港湾向西,有许多低低的岬角和隐蔽的小湾。紧靠有农舍的港湾西边,地面陡然升起,形成一个小峭壁,向内延伸几百码,形成一段好似断裂的淡红色石墙,像是前方岬角上那幢孤零零别墅的防御工事。我只知道那幢别墅是一个有钱的雅典人的,只有在盛夏他才来住。因为在松树林中间有小山丘阻挡,所以从中央山脊就只能看到别墅的平屋顶。
可是现在从屋顶升起了一缕淡烟。里面有人了。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气愤,鲁滨孙式的气愤,因为这样一来小岛南边的宁静一定遭到了破坏,而我早已把那地方当成是自己的了。它是我的秘密领地,除了三座农舍里的渔民得到我的特许之外,凡是地位高于农民的人都无权涉足。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好奇,于是我选择了一条小路,我知道它可以通向布拉尼另一侧的一个海湾。布拉尼是别墅所在的岬角的名称。
我来到了树林边缘,透过松林终于可以看到大海和狭长的石头海滩了。那是一个敞开的大海湾,一大片砂石海滩,水清如镜,两边各有一个岬角作屏障。左边的一个朝东,比较陡,叫布拉尼,上有别墅隐蔽在松树之中,岛上的松树就数这里长得最密。那海滩我以前去过两三次,它和岛上的许多海滩一样,能给你一种可爱的幻觉:你是第一个到海滩上来的人,第一个有眼睛的人,第一个存在于世上的人,总之是第一人。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别墅里有人住。我到沙滩更开阔的西端停下来休息、游泳、吃午饭,食品有面包、橄榄、香冷肉丸等。我没有看到一个人。
午后时分,我沿着发烫的砂石海滩,走向海湾的别墅一端。那里有一座粉刷过的小教堂坐落在树林里。我从门上的一道缝看见一张打翻的椅子、一个空的蜡烛台,在一个小围屏上有一排很幼稚的画像。门上钉着一个金色的锡纸十字架,已经失去了光泽,背后有人用潦草的字体写上了“圣詹姆斯”。我又回到了海滩上。海滩尽头是一个石头斜坡,颇为险峻,斜坡顶端是密密的灌木丛和树林。我第一次注意到有铁丝网,从斜坡下往上拉了有二三十英尺长,铁丝网篱笆一直拉到树林里,把岬角与外界隔离开来。不过,哪怕是老太婆都能毫无困难地钻过这些生锈的铁丝网,但这是我在岛上看到的第一道铁丝网,我不喜欢它。它玷污了这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