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马奇哈德姆的大街上。十二点半了,我决定在开车回伦敦之前吃点东西,于是便在一家小小的、一半是木造的酒吧门口停了下来。酒吧柜台前只有我一个人。
“过路的?”主人一边问一边给我倒了一品脱。
“不,去见一个人,在丁斯福德宅。”
“她那地方挺不错。”
“你认识他们?”
他系着领花,说话有一种令人作呕的不清不楚的口音。
“知道他们。三明治的钱分开算。”他按响了钱柜的铃,“过去常在村里见到她的孩子们。”
“我到那儿是有正事。”
“哦,是的。”
门边出现了一个头发漂染过的女人。她端上来一盘三明治。在找给我钱的时候,他说:“她挺像个唱歌剧的,不是吗?”
“我不这么想。”
“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但他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吃了半个三明治,随口问了一句:
“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不是丈夫。”他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呃,我们在这儿两年了,我还没听说过她有一个丈夫。有……男性朋友,我听人这么说。”他冲我挤了挤眼。
“啊,我明白了。”
“当然他们像我一样,都是伦敦人。”一阵沉默。他拿起一只杯子。“挺好看的女人。没见过她女儿吗?”我摇摇头。他擦着杯子。“绝色美人。”一阵沉默。
“她们多大年纪?”
“别问我。现在我分不清二十岁和三十岁。大的是双胞胎,你知道吧。”如果他不是正忙于擦亮酒杯,全神贯注地做他的酒生意,他准会看到我的脸已阴沉得像石头。“就是他们说的双生子。一些是正常胎,一些是双胞胎。”他把酒杯高举起,对着亮处。“人家说做母亲的能分清她俩,是因为其中一个有块伤疤或什么的……”
我飞快冲出酒吧,他连喊叫都来不及了。


第72章
我起先没有感到愤怒,开车开得很快,差点撞死一个骑自行车的,但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冷笑着。这回我没有规规矩矩地在门口停车。我让它在黑色大门前的石子路上滑行。随后,我猛砸狮子头的门环,大约是它存在两世纪以来遭受最狠的一次敲门。
德·塞特斯夫人亲自来开门。她换了衣服,但只是把马裤换成了普通裤子。她的目光越过我看着我的车,仿佛车子可以解释我为什么又返回来似的。我笑了。
“我看你中午是不想出去吃饭了。”
“是的,今天我干了一件蠢事。”她把衬衫领子拢在一起。“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是的。”
“哦。”我没吭声,她伶俐地但慢了一拍地问,“什么东西?”
“你的双胞胎女儿。”
她的表情变了。她一点也没有显出负罪的样子,但她向我投来让步的一瞥,又露出一丝极微弱的笑意。我纳闷自己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相似之处:那眼睛,那长长的嘴。我是让莉莉给我看的那张假照片留在我脑海里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愚蠢女人。她退后让我进去。
“是的,你忘了。”
在厅堂的另一端,本吉从一扇门里出来。她一边把我身后的门关上,一边平静地同他讲话。
“没事儿,去吃你的午饭吧。”
我快步向他走过去,到了他面前略微弯下身子。“本吉,你能告诉我吗?你的双胞胎姐姐的名字叫什么?”
他仍疑惑地瞪着我,可现在我还觉察到一丝恐惧,如同小孩子藏在什么地方被抓到了。他看着他的母亲。她一定是对他点了头。
“莉莉和罗斯。”
“谢谢你。”
他最后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便消失了。我转向莉莉·德·塞特斯。
她一边沉着地向客厅走去一边说:“我们给她们起的名字是为了安慰我的母亲。她是个美人,但一生忍饥挨饿。”她的举止也随着衣服而改变了。原先在她的外表和言辞之间的模糊不相称现在总算找到解释了。突然间,她有五十岁这个事实变得可信了,而我认为她愚钝的看法则变得不可信了。我跟着她走进屋子。
“我影响你吃午饭了。”
她漠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求之不得,几个星期来我一直在期待着。”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示意我坐在屋子中央的大沙发上。我摇了摇头。她不紧张,甚至还在微笑。
“怎么样?”
“我们就从你有两个事业型的女儿这件事谈起吧。你就从这里开始编吧,我想听听。”
“我恐怕再没有什么可编的了。现在回过头来谈些事实吧。”但她一边说仍一边笑着,笑我的不笑,“莫里斯是双胞胎的教父。”
“你确实知道我是谁?”她的镇静使我不能相信她知道他们在布拉尼所干的一切。
“是的,于尔菲先生。我确实知道你是谁。”她的眼神给我警示,也惹恼了我。“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又对着我。“我丈夫是一九四三年被杀的。在远东。他从没见过本吉。”她看到了我脸上的不耐烦,就此打住。“他是拜伦勋爵学校的第一个英文老师。”
“哦,不,他不是,我查过所有的旧说明书。”
“这么说你记得休斯这个名字。”
“是的。”
她两腿交叉。她坐在带翼的扶手靠背椅中,椅子上铺着淡金色的锦缎。她坐得笔直,“乡下”养马人的气息荡然无存。
“我希望你能坐下来。”
“不。”
她看我神情冷峻,只稍一耸肩,接着便盯着我的眼睛:一道机敏的、不加掩饰的,甚至是高傲的目光。然后她开口了。
“我十八岁时,父亲死了。主要为了逃避家庭,我草草成就了一桩灾难性的愚蠢婚姻。一九二八年我结识了我的第二个丈夫。一年后我的第一个丈夫和我离婚了。我又结了婚。我们想离开英国一段时间。可又没有很多钱。他申请了希腊的一份教职。他是一个经典学家……热爱希腊。我们结识了莫里斯。我就是在弗雷泽斯怀的莉莉和罗斯。在莫里斯借给我们住的一所房子里。”
“我一个字也不信。但你可以继续讲下去。”
“我害怕在希腊生双胞胎,故而我们回了英国。”她从身边一张三脚桌上的一个银盒里取出一支烟。她要给我一支,我拒绝了,并让她自己点烟。她很平静,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我母亲出嫁前姓德·塞特斯。这你可以在索默塞特宅得到印证。她有一个没结婚的兄弟,我舅舅,他很有钱,对我——特别是在我父亲死后——在我母亲允许的限度内,如同女儿一般看待。她是一个很跋扈的女人。”
我记得康奇斯告诉我,他发现布拉尼的日子是一九二八年四月。
“你现在是说你在一九二九年之前从没见到……莫里斯?”
她笑了。“当然没有。但是对你讲的故事的一切细节都是我提供的。”
“还有一个叫罗斯的姐姐?”
“到索默塞特宅去查吧。”
“我会去的。”
烟点到尽头,她沉思着,让我等了一会儿。
“双胞胎生下来了。一年后我舅舅死了。我们发现他留下遗嘱,几乎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我,但条件是比尔必须单方改姓德·塞特斯。甚至连德塞特斯——休斯也不行。这主要是我母亲的卑鄙行径。”她看着身边壁炉台旁边挂着的一串小彩饰画。“我舅舅是德·塞特斯家族的最后一个男人。我丈夫改了他自己的姓,从我的姓。采用了日本人的作法。这条你也可以确认。”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这些了。”
“远不止这些。我的天哪。”
“既然有关你的事我知道的这么多,能否让我叫你尼古拉斯?”
“不行。”
她双目朝下看,脸上还是带着那令人恼怒的微笑。这微笑以不同方式笼罩着他们所有人的脸:她女儿的、康奇斯的,甚至“安东”和玛丽亚的脸。似乎他们都受过专门训练,笑起来千篇一律,让人觉得他们高人一等,高深莫测。同时我怀疑,如果有人是负责这项训练的,那么她一定就是我面前这个女人。
“你可别以为你是第一个带着对莫里斯的怨愤站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对我们这些帮助他的人都有怨愤。但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友好表示的人。”
“我有一些难听的问题要问你。”
“问吧。”
“先问些别的。为什么你在村里以唱歌剧著称?”
“我在本地音乐会上唱过一两次。我受过训练。”
“古钢琴就是弹起来叮叮咚咚的那一种吗?”
“正是,有什么不对吗?”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背对她的温柔,她那全副武装的贵妇气派。
“我亲爱的德·塞特斯夫人,不论你有多大魅力,多么聪明,多么会玩弄辞令,你都逃不了这个问题。”
她沉默良久。
“是你造成了我们现在的局面。这一点一定有人告诉过你了。你到我这儿来说谎。你到这里来的一切动机都是错误的。我用谎言回敬你。我用错误的动机回敬你。”
“你的女儿在这里吗?”
“不在。”
我转身面对着她。
“艾莉森呢?”
“艾莉森和我是好朋友。”
“她在哪里?”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要求知道她在哪里。”
“在我家里是从来没有人提要求的。”她的脸毫无表情,但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的脸,那神情就像一个棋手面对棋局。
“很好,我们可以看看警方对此有何看法。”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们会认为你很蠢。”
我又把脸转开,试图让她多说几句。但她坐在椅子里,我可以感到她在我背上的目光。我知道她坐在那里,在她的淡金色椅子里,就像德墨忒尔、刻瑞斯一类的女神坐在宝座上,不仅仅是一个在一九五三年将近五十岁的聪明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听着不远处的田野上一架拖拉机的轰鸣声。她扮演的角色深深植根于对一种理念的忠诚,而我对此根本不理解,另外也由于她对我不能宽恕的人的忠诚,以致她几乎不再成为一个角色。
她站起来,走向屋角的一张写字台,取来一些照片,排列在沙发后面的一张桌子上。她又坐回椅子里,并请我看那些照片。有一张是她坐在凉廊前的秋千座里。在另一端坐着康奇斯,两人中间是本吉。另一张照片上是莉莉和罗斯。莉莉对着镜头笑,罗斯照了个侧面,仿佛从莉莉身后经过,正在大笑。我又一次在背景里看到凉廊。下一张是旧照片。我认出了布拉尼。在别墅前的台阶上站着五个人。中间是康奇斯,他身边的漂亮女人显然就是莉莉·德·塞特斯。她旁边是一个用手搂着她的高个子男人。我看了照片的背面,写的是:布拉尼,一九三五年。
“另外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朋友。另一个是你的前任。”
“杰弗里·萨格登?”她点点头,但有一丝惊讶。我放下照片,打算来个小小的报复。“我追踪到了学校里一位战前的教师。他告诉了我许多。”
“哦?”她平静的声音里有些怀疑的意味。
“因此咱们最好都说真话。”
有一刻令人尴尬的沉默。她的眼睛探究地看着我。“他说什么了?”
“他说得够多的。”
我们互相瞪着对方。接着,她又起身走到桌边去。她拿出一封信,撕去末了的一张,查看了一下,便递给我。那是内文森给我的信的复印件。信纸上端是他潦草的字迹:“希望这灰尘不会对收信人的眼睛构成永久的危害!”我看信的时候,她转身到桌旁的书架去找书。她取来三本书,默默交给我,换走了我手中的信。我咽下一句嘲讽的话,看了看顶上的一本,是一本课本,蓝色布封面。《学生中级希腊语选读》,威廉·休斯编注,剑桥大学,一九三二年。
“那是他受雇编的。另外两本是出于爱好而作的。”
第二本是翻译的朗戈斯[14]
的作品,出版于一九三六年。
“一九三六年。还是休斯吗?”
“一个作者可以用他喜欢的任何名字。”
福尔摩斯,休斯;我记起她女儿故事里的一个细节。
“他在温切斯特教过书吗?”
她微笑道:“很短暂。在我们结婚之前。”
另一本书是翻译的巴拉马斯[15]
、索洛莫斯[16]
及其他现代希腊诗人的作品,甚至包括塞菲里斯[17]
的诗作。
“莫里斯·康奇斯,著名的诗人。”我抬起头来,有意和她作对。“要是我,就会做这样的聪明选择。”
她接过书,放在桌上:“我也觉得你的选择很聪明。”
“尽管我是一个非常愚钝的年轻人。”
“愚拙和聪明并非不相容。尤其是你这个性别,你这个年龄。”
她又坐回椅子里,再次对着我不笑的面孔微笑。一个聪明、心理平衡的女人,发出温和、友好而又略带狡诈的微笑。但是她的心理怎么可能平衡呢?我走到窗口。阳光抚摸着我的手。我可以看到本吉和那个挪威女仆在凉廊那儿互相追逐嬉戏。他们的喊声时不时地传到我们这里。
“要是我相信你关于老鼠先生的故事呢?”
“那我就该记起有关他的十分有趣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呢?”
“你就会再来听这些故事。”
“要是我压根儿就没能找到你呢?”
“某个休斯太太到了时候就会请你吃午饭。”
“仅仅如此吗?”
“当然不是。她会写一封信。”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亲爱的于尔菲先生,我必须解释,我是从英国文化委员会弄到你的名字的。我丈夫,也就是拜伦勋爵学校的第一位英文教师,最近去世了。在他的个人文件里,我们发现了一份我迄今不知道的材料,写的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她睁开眼睛,略带疑问地扬起眉毛。
“那么我什么时候来呢?还要等多久呢?”
“这个我恐怕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
“不是这样。这不是由我决定的。”
“看来只有一个人需要做决定。假如她——”
“正是这样。”
她伸手从身边的壁炉架上一件饰物后面取出一张照片。
“照得不很好。本吉用他的勃朗尼相机拍的。”
照片上是三个骑马的女人。一个是莉莉·德·塞特斯。第二个是冈希尔德。第三个,居中的,是艾莉森。她显得不自在,冲着镜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