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你的女儿吗?”
她那蓝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我:“如果你想要,可以拿去。”
我不买她的账。
“她在哪里?”
“你可以搜查这所房子。”
她望着我,手支着下巴颏,坐在她那金黄色的椅子里,不愠不火,胸有成竹。她为何如此我不知道,但她确实镇定自若。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毫无经验的小狗在追一只狡猾的老兔子,每次都扑个空。我看了看艾莉森的照片,把它撕成四片,扔入窗边一张小桌上的一只烟灰缸里。沉默最后还是被她打破了。
“我可怜的充满怨恨的年轻人,让我告诉你一个道理。爱很可能只是自身爱的能力的一种表现,而不是另外一个人有多么可爱。我认为艾莉森具有罕见的热爱和忠诚的能力。相形之下我比她逊色得多。我觉得这非常宝贵。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说服她不要低估她所拥有的这份能力,我认为她今生直至现在都低估了自己的这种能力。”
“你的心肠太好了。”
她叹了口气:“你又在讽刺我。”
“哦?那你指望什么?懊悔的眼泪?”
“讽刺挖苦的话虽然很难听,但是非常发人深省。”
一阵静默。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
“你真是个最幸运也最盲目的年轻人。幸运的是因为你生来对女人有些魅力,虽然你不愿意在我面前显示这种魅力。盲目指的是你手中握有一个纯粹的女人。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艾莉森具有女性能奉献给生活的最可贵的品质吗?与之相比,教育、阶级地位、背景等东西,全都不值一提。而你让它溜走了。”
“你的两个女儿功不可没。”
“我的女儿们只不过是你的自私的人格化。”
一股闷闷的、深深的怒火,逐渐在我胸中形成。
“恰好我——愚蠢地如你希望的——爱上她们中的一个。”
“就像一个不择手段的收藏家爱上他要的一幅画,将会不择手段去获取它。”
“只不过这不是一幅画。是一个女人,她的道德只相当于皮加勒广场一个饱经沧桑的妓女的水平。”
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典雅的客厅也发出了责备。接着她平静地说:“措辞激烈。”
我转向她:“我开始怀疑你知道多少。首先,你的不那么贞洁的女儿——”
“她做了些什么我一清二楚。”她平静地面对我坐着,但坐得更直了一点。“我也完全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如果我把原因也告诉你,那就毫无保留了。”
“要我把那边的两个人叫过来吗?告诉你儿子,他姐姐是如何表演的——我想这是个委婉的说法——一个星期和我,下一个星期和一个黑鬼?”
她又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想把我说过的话隔离开。就像你故意不回答问题以冷落发问者一样。
“只因为他是个黑人,事情就坏得多吗?”
“起码是不会更好。”
“他是一个很聪明又很有魅力的男人。他们在一起睡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赞成他们这样做吗?”
“无人征求我的许可,也不必要。莉莉已经是成人了。”
我愠怒地朝她冷笑了笑,把目光转向窗外看花园:“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种这么多花了。”她转过头,对我的话表示不理解。我说,“你是为了掩盖硫磺的臭味。”
她站起来,一只手搭在壁炉台上,注视着我在屋里踱来踱去,神情依然平静、机警。她耍弄我就像在玩一只风筝。我可以向下跌,向上腾,但她拽着绳子。
“你是否准备不打断我的话继续听下去?”
我看了看她,随后耸耸肩表示同意。
“很好。现在我们首先解决什么是正当性行为,什么是不正当性行为的问题。”她的声音是平和的,平淡得如同一个决心在外科手术中排除性别干扰的女医生。“不要因为我住在一所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里,就认为我会像我们国家的多数人一样,恪守安妮女王时代的道德规范。”
“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
“你想听吗?”我走到窗前,背冲着她。我感到我终于把她逼进了一个角落;我必须把她逼进一个角落。“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如果莫里斯在这里,他会告诉你,性快感比其他快感来得强烈,但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他会告诉你,性在我们称之为爱的关系里只是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他会告诉你,最重要的是诚实,是两个人思想上建立起来的信任。是他们的灵魂。是你的意愿。真正的不忠是掩盖性不忠。因为唯一不应该介入到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东西是谎言。”
我盯着外面的草坪。我知道她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先准备好的,也许早就背下来了。这是一篇基调演讲。
“你竟敢对我布道吗,德·塞特斯太太?”
“你竟敢装作你不需要这篇布道词么?”
“瞧——”
“请听我说。”如果她的声音包含有哪怕一丁点的尖刻或傲慢,我是不会听她说的。但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柔和,几乎带着恳求。“我是在试图解释我们的立场。早在二十年前,莫里斯就已经说服了我们,应该把通常的性行为禁区从我们的生活中扫除出去。这不是因为我们比其他人不道德,而是因为我们更道德。我们试图在自己的生活中身体力行。我在抚养孩子的方式上也试图加以贯彻。我必须让你明白,性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我们所有帮助莫里斯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或者说不像它在大部分人的生活中那样重要。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不肯回头看她。
“在大战前,我两次扮演过类似莉莉对你扮演的角色。我当时无备而做,她如今有备而为。我当时有多得多的禁忌要革除。我还有一个我在性和其他更重要的方面都深爱着的丈夫。但既然我们已经如此深入你的生活,我应该告诉你,即便在我丈夫活着的时候,在他完全知情和同意的情况下,我有时也把自己给了莫里斯。在战争期间则轮到他,他也有个印度情妇,是我完全知情并同意的。但我相信我们的婚姻是一桩十分完美的婚姻,一桩十分幸福的婚姻,因为我们遵从两条基本规则。我们从来不向对方撒谎。另外一条……得等我对你更了解以后才能告诉你。”
我转过头来,充满蔑视。我觉得她的平静令人不舒服,在心底酝酿着暴怒。她又坐下了。
“当然,如果你愿意生活在一个有一套既定思想和作风的世界里,我们所做的,我的女儿所做的,便令人作呕。但是你也应该记住,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她也许是十分勇敢的。我和我的孩子们都不装作是寻常人。以她们的成长方式,不是做寻常人的。我们富有而聪明,我们想过富有、聪明的生活。”
“你们真幸运。”
“当然。我们很幸运。我们同时也接受生存抽奖的好运气所赋予我们的责任。”
“责任!”我又转过身,背冲着她。
“你真的认为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你吗?你真的相信我们不是在……制定人生旅程?”她用更和缓的声音接着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必需。”她的意思是说,不是自我放纵。
“全是出于免费淫秽的需要。”
“全是出于一项非常复杂的实验的需要。”
“我希望我的实验是简单的。”
“简单实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我依然充满怒气;想到艾莉森被控制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有点不寒而栗,就像一个人听说自己所爱的乡间被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落伍了,被遗弃了。我不属于这个外星球的世界。
“我知道年轻人会嫉妒你。”
“如果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就不会嫉妒了。”
“那他们就会可怜你胸襟狭窄。”
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肩上,把我转过来。
“我像个坏女人吗?我女儿呢?”
“好坏看行动,不是看外貌。”我的声音颇生硬。我想挪开她的胳膊,挣脱出来。
“你绝对认为我们的行为纯粹是出于邪恶吗?”
我垂下眼睛。我不肯回答。她把手挪开,但仍站在我面前的近处。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点信任——就一小会儿?”我什么也没说,她接着往下说,“你可以不断给我打电话。如果你想监视这房子,可以这么做。但我要提醒你,你看不到你想见的人。只有本吉和冈希尔德和我中间的两个孩子,他们下星期从法国回来。现在你想等的人只有一个。”
“这话应该由她自己来对我讲。”
她看着窗外,然后又侧视着我:“我真的很想帮助你。”
“我要见艾莉森。不要帮助。”
“现在我能否称呼你尼古拉斯?”我转过身,走到桌子旁边,盯着桌上的照片看。“很好。我不再提什么要求了。”
“我可以去找一家报纸,把这个故事卖给他们。我可以毁掉你的整个该死的……”
“正如你可以把那鞭子狠狠地抽在我女儿的背上。”
我用锐利的目光反盯着她:“那是你?在轿子里?”
“不是。”
“艾莉森?”
“告诉过你了。是空的。”她迎着我不信的眼神,“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艾莉森。也不是我自己。”她冲着我狐疑的表情微笑,“好吧,也许里面真有一个人。”
“谁!”
“某个……在这世上挺有名的人。也许你能认出他的脸。就这么回事。”
她的几丝同情开始渗入我的愤怒。带着礼节性的表情,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她追着我,从桌上抓起一张纸。
“请带上这个。”
我看到纸上列有名字、出生日期;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休斯改姓为德·塞特斯;电话号码。
“这什么也不能证实。”
“能。到索默塞特宅去。”
我耸耸肩,心不在焉地将纸片塞进口袋,看也不看她就往外走。我使劲把大门打开,走下台阶。她跟着我,但停在台阶顶上。我站在车子的驾驶座门旁,恶狠狠地盯着她。
“我再来见你之前,会先到地狱去看艾莉森。”
她张开嘴,似乎要回答,但又改了主意。她脸上显出一种责备的神情,还有一份耐心,仿佛对着一个任性的孩子。我觉得第一种表情纯属多余,第二种表情令人愤怒。我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在我开走时,我从镜子里瞥了一眼她的身影,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式的走廊上。她仍然站在那里,似乎舍不得我走,这显得十分荒唐。


第73章
但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我装出比实际上更愤怒的样子,正如她想用镇静来打破我的敌意一样,我想用敌意来打破她的镇静。我丝毫也不后悔自己的不礼貌,断然回绝她的友好姿态。当时我说的有关艾莉森的话多半是出自内心的。
因为不允许我和艾莉森见面这件事已成了一个谜。他们期望我用俄耳甫斯[18]
般的表现以赢得进入她所隐藏的地下世界的权利。我正在接受考验。但没有人真正向我暗示,究竟我需要证实什么。我显然已找到了通往塔耳塔洛斯那阴间的门,但这并没有使我更接近欧律狄刻。
就像莉莉·德·塞特斯所讲的话未能使我更接近那永恒的奥秘一样:什么人生旅程,什么航线图?
愤怒伴随我度过了第二天。但第三天我到索默塞特宅去,发现莉莉·德·塞特斯让我查的每个事实都是真的。不知怎么地,这使我的愤怒转为忧郁。那天晚上我拨通了她在马奇哈德姆的电话,是挪威女孩来接的电话。
“丁斯福德宅。请问,是谁呀?”我什么也没有说。一定有人先打过电话了,因为我听见那女孩说:“这里没人接电话。”
接着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喂,喂。”
我放下了话筒。她还在那儿。但我觉得没有跟她通话的必要。
这一天,也就是拜访她之后的第三天,我是这样度过的:喝醉了酒,给在澳大利亚的艾莉森起草了一封充满怨恨的信。我认定她一定在那里。信里说了我要对她说的一切;我至少把信读了二十遍,仿佛只要读够了次数,就能把我的无辜和她的邪恶变成既定事实,但我一直拖着没有寄,最后信是在壁炉台上过的夜。
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早上几乎都下楼和肯普一起吃早饭。但是这三个早上例外,因为我对整个人类的生存状况充满怒气。肯普根本没有时间下厨房,但她煮得一手好咖啡。到第四天早上,我非常需要这样一杯咖啡。
她看见我下来了,放下了手中的《工人日报》——她读这份报纸是因为它说“真话”,读另一份报纸是因为它说“他妈的谎言”——坐在那里抽烟。她嘴里要不叼根香烟就如同一只游艇没了桅杆,可能就要发生什么灾难了。我们彼此说了几句话。她又归于沉默。那天早上,她的脸像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面前烟雾缭绕,像罩上了一层面纱,我知道自己盯着她仔细端详了好几分钟。我假装在看报纸,但这骗不过她。
“你怎么了,尼克?”
“我怎么了?”
“没有朋友,没有女孩,什么都没有。”
“请不要在早上这个时间谈这种事。”
她忧郁地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旧的红色晨衣,头发没有梳,整个人像时间一样苍老。
“你没在找工作,我想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我是想帮助你。”
“这我是知道的,肯普。”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脸色苍白,脸蛋臃肿,眼睛永远因为抽烟的烟雾而眯缝着。那烟雾有如表演能乐时用的面具,不过和她那带伦敦口音的洪亮声音、她装出来的无情和伤感情调配在一起,似乎还颇谐调,尽管有些怪异。但是此时她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慈爱姿态,从桌面上伸过一只手来,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她比莉莉·德·塞特斯小五岁,但她看上去仿佛比后者大十岁。按平常标准来看,她说话下流,显然属于我父亲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他把这种人看成比该死的社会主义者和该受诅咒的白厅[19]
空谈家们更为低劣的一类。此时,我眼前幻化出他站在公寓房门口的形象:咄咄逼人的蓝眼睛,浓密的上校胡须。呈现在面前的是未经整理的长沙发,生锈又发臭的旧煤油炉,乱成一团的桌面,墙上到处涂满了与性和胎儿有关的耀眼的抽象派油画,还有乱七八糟的旧陶器、旧衣服、旧报纸。但是我心里明白,她的短暂动作和她脸上的表情所体现出来的人间温情,比我在自己家里得到的要多得多。然而那个家,那些年代仍然对我起着支配作用,我不得不把自然产生的反应压抑下去。我们的目光越过我无法跨越的鸿沟相遇了。她愿意奉献暂时的粗放的母爱,我又成了和过去一样的孤寂的儿子。她把手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