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砖砌拱廊下的石径走过去。经过两个车库后,再往前一点我就看到马厩了,也闻到了味儿。从一扇门里出来一个提着桶的小男孩。他看见我,喊了一声,“妈妈!有人来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从同一扇门里走了出来。她身着马裤,配着红格子衬衫,戴红头巾。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依然漂亮,身板笔直,皮肤是那种经常风吹日晒的颜色。
“我能帮您什么?”
“我找德·塞特斯太太。”
“我就是德·塞特斯太太。”
在见到她之前,我的脑子里勾勒了一幅她的画像——一定是头发灰白,有康奇斯的年纪了。现在离她近些,我可以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还有脖子上的肌肉显然略微有些松弛。那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怕是染过的。她可能有四十好几了,但这还是比我要找的人少了十岁。
“莉莉·德·塞特斯太太?”
“是的。”
“我从西门·马科斯太太那儿得到你的地址。”她表情里一丝细微的变化告诉我:我不讨她喜欢。“我来是想请问你是否愿意帮助我进行一项研究。”
“我!”
“如果你曾是莉莉·蒙哥马利小姐。”
“可我父亲——”
“不是关于你父亲的。”一匹小马在马厩里发出一声嘶叫。小男孩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我。他妈妈叫他走开,去把他的桶装满。我摆出了富有牛津魅力的绅士派头。“如果实在太不方便,我可以改日再来。”
“我们只是在打扫而已。”她把手中的扫帚放在墙边,“可你究竟在追寻谁呢?”
“我正在做的研究关乎——莫里斯·康奇斯。”
我像一只鹰一样紧盯着看她的反应,但只见她一片茫然。
“莫里斯什么来着?”
“康奇斯。”我把这个名字拼给她听,“他是一个著名的希腊作家,年轻的时候在我们英国生活过。”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笨拙地将一绺头发顺到后面去。显而易见,她是那种除了马儿、房子和孩子以外,对其他一切都一无所知的英国乡村妇女。“老实说,我很抱歉,但这一定是搞错了。”
“也许你认识的是查尔斯沃思?或者是汉弥尔顿·杜克斯?那是很久以前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可我亲爱的先生哪——对不起,不该说我亲爱的先生……哦天哪——”她的停顿颇显魅力。我仿佛看出她一辈子老是爱说话闯祸,但是看到她那晒黑的皮肤、清澈的蓝眼睛,还有显然尚未衰老的躯体,也就觉得她可以原谅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她。
“于尔菲先生,你知道一九一四年我多大吗?”
“当然一定是十分年幼了。”她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说的恭维话是欧洲大陆式的,令人难堪。
“我那时十岁。”她的视线转向正在往桶里装东西的儿子。“本吉的年龄。”
“其他那些名字——对你都毫无意义吗?”
“天哪,是的,但……这个叫莫里斯的——你说他叫什么来着?他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康奇斯又一次耍弄了我,使我陷入了十分可笑的境地。他可能只用一枚针一指,便在一本旧的人名地址录里找到莉莉这个名字。是的,他只需要找到这户人家一个女儿的名字。我心里毫无把握,但也只好继续追问下去。
“他是这家的儿子。也许是独生子吧?很擅长音乐。”
“恐怕搞错了。查尔斯沃思夫妇没有孩子,汉弥尔顿·杜克斯夫妇有个男孩,但——”我看到她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记忆受到阻碍——“他在大战中死了。”
“我看你刚刚又想起了别的什么。”
“不——我是说,是的。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说他擅长音乐。”她露出怀疑的神色。“你该不会是说老鼠先生吧?”她大笑起来,双手的大拇指钩着马裤口袋的边儿。“我想起了《柳林风声》这首歌。他是意大利人,来教我和妹妹弹钢琴。”
“年轻吗?”
她耸耸肩。“相当年轻。”
“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情况吗?”
她垂下眼睛。“甘伯里诺?甘巴德洛?……大概是这样的名字,甘巴德洛?”她说这名字的口气使人觉得那是在开玩笑。
“是他的名吗?”
她完全记不清了。
“为什么叫他老鼠先生呢?”
“因为他有一双老瞪着人看的棕色眼睛。我们常常逗他,逗得可狠了。”这时她的儿子过来了,推着她,而她也一脸惭愧地看着她儿子,倒好像被逗弄的是他似的。她没有看到我眼里突然一阵激动的表情。我想到康奇斯一定用了不只是一枚针来确定人名地址录中他要找的人。
“他是不是有点矮?比我矮?”
她摸着她的头巾,极力回忆着。随后她看着我,显出疑惑的神情,“你知道吗?……但这不可能是……”
“你能不能非常耐心地让我再问你十分钟的问题?”
她迟疑着。我又礼貌又坚决:只要十分钟。她转向她的儿子。“本吉,去叫冈希尔德给我们泡些咖啡,端到园子里来。”
他望着马厩:“可是这匹懒马还没喂呢。”
“过一会儿再来照料它。”
本吉沿着石子路跑去。德·塞特斯夫人脱去手套,甩掉头巾,我跟着她走过一条柳荫道,沿着一堵砖墙往前,穿过一道门,进了一个老园子。迎面一池秋花。在房子的那一边有一片草坪,一株雪松。她领我七拐八弯地来到一座凉廊。廊上有一架装遮篷的秋千,还有些雅致的铁座椅漆成了白色。我推断查尔斯·佩恩·蒙哥马利爵士有一把金色的解剖刀。她坐在秋千上,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我独自低声赞美这座园子。
“挺不错,对吗?我丈夫几乎是一个人打理好这一切,可怜的人,他自己几乎没有时间来看它。”她微笑着说:“他是一个经济学家,整天待在斯特拉斯堡。”她荡了一下秋千,脚甩得老高。她有点太孩子气,太知道她的好身段,这大约是对单调乡村生活的一种反应。“来,谈谈你那位我从没听说过的著名作家。你见过他?”
“他死于德占时期。”
“可怜的人。怎么死的?”
“癌症。”我赶紧补充道,“他呀,咳,对自己的过去很保密,别人只能从他的著作内容作一些推断。我们知道他是希腊人,但他也可能曾经装成意大利人。”我跳起来给她的香烟点火。
“我不能相信那是老鼠先生。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小个子男人。”
“你是否记得一件事——他弹钢琴,也弹古钢琴吗?”
“古钢琴就是弹起来叮叮咚咚响的那种琴吗?”我点点头,但她却摇摇头。“但你说他是个作家?”
“他从音乐转向文学。你瞧,在他早期的诗歌和他的一部小说里,曾无数次提到他在英国时有一段不愉快,但却很有意义的爱情故事。当然我们无法知晓在多大程度上他是在回忆现实中的事,在多大程度上又是在添枝加叶。”
“可是——提到我了吗?”
“各种各样的线索都指明那女孩的名字是一种花的名字。他住的地方离她很近。他们两人的共同爱好是音乐……”
她坐直了,来了兴趣。
“你究竟是怎么追到我们这儿的?”
“哦,各种各样的线索。从他的文学作品中去找。我知道那地方十分靠近洛德板球场。在一个段落里他谈到这个女孩和她的古英国姓氏。哦,还有她那著名的医生父亲。然后我就开始在街道指南里查找。”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就那么回事。撞了几百个死胡同,但有一天你终于找到一条路了。”
她微笑着将视线转向房子。“冈希尔德来了。”我们倒咖啡,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有关挪威的话,用了两三分钟——我发现冈希尔德从没到过比特隆赫姆更北的地方。本吉奉命跑开去了。又只剩下莉莉和我了。
为了制造效果,我掏出了一本笔记本。
“如果我能问你几个问题……”
“我说呢——这才是你的本意。”她笑得很傻,而且富于养马人的气息,还自得其乐呢。
“我以为他住在你家旁边。结果不是这样。他住在哪里?”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知道,我当时年纪还小。”
“你对他的父母也一无所知?”她摇摇头。“你的姐妹会知道得多一些吗?”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的大姐住在智利。她比我年长十岁。至于我的姐姐罗斯——”
“罗斯!”
她微笑道:“罗斯。”
“天啊,这真出人意料。说到点子上了。有一首……呃,有一首神秘的诗是写你周围这一群人的。诗很晦涩,但现在我们知道你还有个姐姐……”
“有个姐姐。罗斯大约就是那时死的。一九一六年。”
“死于伤寒吗?”
我说得那么急切以致她有些吃惊。随后她又微笑了。“不,死于黄疸之后某种十分罕见的并发症。”她转头向外,凝视着园子好一会儿,“那是我童年的大悲剧。”
“你是否记得他对你有特殊的感情——或是对你的姐姐们?”
她又笑了,记起来了。“我们一直认为他暗恋着我的大姐梅。当然,她已订婚了,但她常来和我们坐坐。是的……哦天哪,这真怪,我想起来了,当她在屋里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在她面前卖弄,我们管它叫卖弄,弹很难的曲子的片断。大姐喜欢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当我们想气他的时候,就故意哼那首曲子。”
“你的姐姐罗斯比你年长?”
“年长两岁。”
“那么这场景就是两个小女孩逗弄一个外国音乐教师?”
她开始在秋千上荡起来。“你知道吗,挺吓人的,但我记不得了。我的意思是说,是的,我们捉弄他。我确信我们俩是小淘气鬼。但战争开始后,他也就消失了。”
“到哪儿去了?”
“哦,这我可没法告诉你。不知道。但我记得在他住处见过一个凶悍、样子可怕的老女人。我们痛恨她。老实说,我们想念他。我想我们大概是充满惧怕的小势利鬼。在那种时候就是这样。”
“他教了你们多久?”
“两年吧?”她几乎是在问我。
“就他那方面说,你是否记得有什么强烈喜爱你个人的信号?”
她想了许久,然后摇摇头。“你该不是指……下流的事吧?”
“不,不。但你是否曾单独和他在一起?”
她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从来没有。总是有我们的家庭女教师或者我姐姐在场。还有我母亲。”
“你完全无法描述他的性格吗?”
“如果我现在能见到他,我想我一定能够说他是一个可爱的小男人。你知道的。”
“你或你的姐姐从来没吹过笛子或者箫吗?”
“天哪,没有。”她咧嘴一笑,显然感到太荒唐。
“一个很个人的问题。你是否能说你当时是一个漂亮得很惊人的小女孩……我想你一定是——但你是否觉得自己有很出众之处?”
她低眼看着手里的香烟。“为了,呃天哪,怎么说呢,为了你的研究,作为一个可怜的邋遢的母亲来说,答案是……肯定的,我相信当时我有出众之处。其实,他们还给我画了像。画像挺出名的,在一九一三年的画展上风靡一时。就在家里——一会儿我就拿给你看。”
我查了查自己的笔记本。“你真的就不记得战争来临时他怎么样了?”
她用漂亮的双手捂着眼睛。“天哪,这不是让你觉得——我想他是被拘禁了,但老实说就我这辈子我……”
“你那位在智利的姐姐会记得清楚些吗?我可否给她写信?”
“当然可以。你要她的地址吗?”我把她给的地址写了下来。
本吉来了,站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就在一根石柱上的星盘旁边,脸上的表情比言词更清楚地表明他的耐心用完了。她向他招手,随后轻轻地把他额前的头发抹到后面去。
“你可怜的老妈刚吃了一惊,亲爱的。她发现自己是缪斯呢。”她转向我,“是这个词儿吗?”
“缪斯是什么?”
“一个让绅士为她写诗的女人。”
“他写诗吗?”
她大笑起来,又转向我。“他真的很有名吗?”
“我想有一天他会成大名的。”
“我能读他的作品吗?”
“还没有被翻译过来。但是会的。”
“由你来译吗?”
“呃……”我让她认为我有希望做这件事。
她说:“我真的再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本吉对她耳语了些什么。她大笑起来,在阳光中站起身,牵着他的手。“我们这就去拿一幅画给奥尔菲先生看,然后就回去干活儿。”
“是于尔菲。”
她害羞地用手遮住了脸。“哦天哪,又来了。”男孩使劲晃着她的另一只手,也在为她的愚蠢害羞。
我们一起走进屋里,穿过客厅,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厅,然后进入一间厢房。我看到一张长长的饭桌和银色的蜡烛。在两扇窗户之间的镶板上有一幅画。本吉跑过去揿亮了画顶上的灯。画上是一个爱丽丝式的女孩,长发,穿着水手服,从一扇门边往外看,仿佛是在捉迷藏,看到找她的人正在白费工夫。她的脸庞充满活力、紧张、激动,但仍一脸无邪。在画像下面的一个黑色小牌上我辨认出几个镀金的字:淘气,威廉·布兰特爵士(皇家艺术会会员)作。
“迷人。”
本吉要他母亲弯下腰听他耳语。
“他要告诉你我们家里的人管它叫什么。”
她朝他点点头,本吉便喊道:“看你多可笑啊。”她揪住他的头发,他笑得露出了牙齿。
又是一幅动人的画面。
她为不能留我吃午饭而道歉,说她在赫特福德的妇女会还有“应酬”。我答应她,只要康奇斯的诗被翻译出来,我就给她寄一本。
听着她的叙述,我意识到我仍是老头的受害者。他编造来欺骗我并经过“朱恩”证实的那一套个人辉煌历史,直到此时我还是对之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此时我想起了他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反复提及他的生活或命运在二十年代发生过重大变化。我开始建立起一个新的假设。他可能是哪个贫穷的希腊移民家庭的有天分的儿子,也许来自科孚岛或爱奥尼亚群岛,觉得自己的希腊文名字不光彩,便换了个意大利名字,企图在人生地不熟的爱德华时代的伦敦出人头地,摆脱自己的过去和背景,开始过双重生活……在遥远的年代,他在蒙哥马利家,无疑还有其他类似场合,曾经遭受过羞辱和不愉快,我们所有经历过布拉尼“体制”的人全都成了这种遭遇的替罪羊了。我一边开车一边微笑,一半是因为想到这种知识性的理论构建背后隐藏着十分人性化的怨恨,一半是为这个值得追寻的新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