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眼看见那张纸牌的时候,我猛地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我仿佛觉得它是专摆在那里让我看的,仿佛我是被监视着的。
审判时的“心理学家”。我到塔维斯托克研究所和美国大使馆去碰运气。我所提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虽然有些机构是存在的。进一步的研究也没有找到有关康奇斯的更多的情况。
内文森。这是战前的一任校长,学校图书馆的一本书里记载着他在牛津大学上的是哪一个学院。巴利奥尔的财务处给我寄来一个日本的地址。我给他去了一封信,两星期后收到回复。
大阪大学英语系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谢谢你的来信。它仿佛从遥远的过去飞来,令我很是吃惊!但我很高兴知道学校在战火中幸存下来,也相信你在那里的经历和我的一样愉快。
我原本已忘了布拉尼了。现在我又记起来,而且记得(十分模糊地记得!)那里的主人。我跟他是否有过一场十分激烈的关于拉辛和命定的争论?只是凭直觉记得是有过的。从那时到现在,多少岁月已如桥下的流水逝去了。
哦,战前的其他“受难者”——有关这事我帮不了你。我从未见过我的前任。我的确认识杰弗里·萨格登,他在我之后在那里待了三年。我从未听他专门提过布拉尼。
如果你到我们这世界的一隅来,我将很高兴地同你谈论过去的时光,并且请你喝酒,如果不是希腊的茴香烈酒的话,就请你喝法国红葡萄酒。
你真诚的,
道格拉斯·内文森
温梅尔。八月末我走了点运。我的一颗牙齿疼,肯普便打发我去看她的牙医。在候诊室里,我随手拿起一本一月出版的旧电影杂志。翻到一半我偶见温梅尔的照片。他甚至穿着纳粹制服。照片下边有一段说明。
伊格纳兹·普鲁津斯基,在颇受赞扬的波兰反战电影《黑色的磨难》中扮演凶恶的德国防区司令,在实际生活中却扮演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在敌占时期,他领导着波兰一个地下组织,后来被授予相当于英国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奖励。
催眠术。关于这个题目的书我看过两三本。康奇斯显然对此技术作过职业化的学习。催眠后进行暗示,灌输指令,让实验对象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并在其他一切方面恢复正常之后去执行,“是完全可行的,并已多次演示过”。我回顾以往的情况,没有发现在什么时候曾在无意识状态下被迫做出与有意识状态下不同的表现,或者是与我的实际表现不同的表现。当我处于被催眠状态时,无疑“被灌输”过许多东西,但是我的自由意志肯定是占了上风,只有一些十分细小的、无关紧要的枝节属例外。
双臂高举过关。这是康奇斯从古埃及学来的。初入道者常采用这个表示护卫灵的姿势,来“获取神秘的宇宙力量”。许多坟墓里都有这样的画。它表示:“我是魔力的主人。我有力量,可与他人分享。”另一个埃及的象征是审判室墙壁上画的大头十字架。那是他们的“生命钥匙”。
轮徽。“曼荼罗,或称法罗,象征一切存在。”
在我腿上扎带子,单肩裸露。来自共济会的仪式,据信是厄琉息斯秘密仪式[6]
传承下来的,与入会仪式有关。
玛丽亚。可能真的是一个农民,尽管她很聪明。她只对我讲过两三个字的法语,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与当时的场合很不协调。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可能是真实的。
莉莉的银行。我又写了一封信,巴克莱银行的分行经理给我回了信。他的名字不是P.J.费恩。他写信的专用信笺和我以前收到的不一样。
她的学校。朱莉·福尔摩斯——不了解。
米特福德。我写了一张明信片,寄到我前一年得到的诺森伯兰郡的地址,他的母亲给我回了信。她说亚历山大现在是个导游,在西班牙工作。我与他供职的旅游公司取得联系,可是他们说他要到九月才会回来。我给他留了一封信。
布拉尼的画。先说勃纳尔的作品。他的第一本作品复制品集我打开看过,里面有一幅姑娘在窗口擦干身子的画。我查了书末作品收藏单位清单,原来在洛杉矶县博物馆。书是一九五〇年出版的。后来我又“发现”了勃纳尔的另一幅画,收藏在波士顿美术馆。这两幅画都是复制品。莫迪利亚尼的画我从未追踪过,但是我怀疑它连复制品都不是,因为那一对眼睛跟康奇斯的很像,好生奇怪。
一九五二年一月八日的《标准晚报》。找遍所有版面,根本没有莉莉和罗斯的照片。
阿斯特雷。康奇斯还记得我认为自己与名门望族于尔菲家族沾点儿边吗?阿斯特雷的故事是这样的:女牧羊人阿斯特雷听信了有关牧羊人塞拉顿的谗言,把他从身边赶走。战争爆发,阿斯特雷被俘。塞拉顿设法把她拯救出来,但是她仍不肯宽恕他。直到他把吞食不忠实的情人的狮子和独角兽变成石头雕像后,才赢得了她的芳心。
夏里亚宾。一九一四年六月在科文特花园剧院参加过《伊戈尔王子》的演出。
“你可能被选中。”我们第一次以奇特的方式见面时,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已经决定用你”。最后,我被选中也还是只有这个意思:“我们已经用过你了。”
莉莉和罗斯。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两个都很漂亮,也颇有天分(虽然我对莉莉受过经典教育已经产生怀疑)。如果她们曾在牛津或剑桥学习过,情况一定和当年的朱莱卡·多布森兄弟[7]
一样。我无法相信她们上过牛津大学——因为我们上学的时间有时是在一起的。于是我就到“另一所”大学去找。我查遍了学生杂志,遍查各学院和大学历次戏剧演出的剧照,甚至还到女子学院的财务办公室去查阅有关档案……一切全都落了空。据说她上的是格顿学院,但却一点找不到她的踪迹。伦敦大学的情况也一样。
我还到伦敦的几家戏剧演出代理公司去调查过。其中有三次他们拿出孪生姐妹的照片给我看,结果三次都令我失望。我又到伯曼等几家戏剧服装制作公司去了解,仍然一无所获。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从来没有上演过《吕西斯特拉忒》。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也帮不了我的忙。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不得不为她们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不由得佩服她们姐妹俩临时编造谎言的高超技巧。
杜撰出“朱莉·福尔摩斯”的故事当然有更狡猾的用心。我们往往比较容易轻信与我们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她上过剑桥大学,我上过牛津大学,这一经历可以说是相同的。还有其他一些相似之处。
《奥赛罗》第一幕第三场。
她已经被人污辱,人家把她从我的地方拐走,
用江湖骗子的符咒药物引诱她堕落;
因为一个没有残疾、眼睛明亮、理智健全的人,
倘不是中了魔法的蛊惑,
绝不会犯这样荒唐的错误。
另一段写道:
一个素来胆小的女孩子,
她的生性是那么幽娴贞静,
甚至于心里略为动了一点感情,就会满脸羞愧;
像她这样的天性,像她这样的年龄,
竟会不顾国家的畛域,把名誉和一切作为牺牲
去跟一个她瞧着都感到害怕的人发生恋爱!
神话式妓女伊俄
[8]
。在古哥特语中,“伊俄”和“吉奥”都是“土地”的意思,如同“艾西”或“艾萨”的意思都是“冰”或处于原始状态的水的意思。这两个字又都是代表大地生产力和营养力之女神的名字。人们认为,印度的迦梨、叙利亚的阿斯塔蒂、埃及的伊西斯和希腊的伊俄,指的都是同一个女神。她有三种颜色(审判室墙壁上画的就是这三种颜色):白、红、黑,既代表月相,也代表女人的不同阶段:处女、母亲、丑老太婆。莉莉显然是白色的女神,处于处女阶段,但同时也可能是黑色的。罗斯代表红色阶段,但是后来艾莉森也是这个角色。
波利莫斯电影制片厂。起初我没有看见那封明显放错了地方的信,后来看到已经太晚了。
塔耳塔洛斯
[9]
。我读得越多,就越是认为布拉尼的整个氛围——起码是最后阶段的气氛——简直和塔耳塔洛斯一般无二。塔耳塔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阴曹地府,由冥王(或康奇斯)统治着,还有带来毁灭的冥后珀耳塞福涅(莉莉)——她“每年有六个月与冥王待在阴间,另外半年则和她的母亲德墨忒尔[10]
住在阳界”。塔耳塔洛斯有一个最高法官米诺斯(主持审判会的白胡子“医生”?)。当然还有豺头人身守护冥府入口的三头(三个角色?)黑狗。俄耳甫斯[11]
失去欧律狄刻[12]
之后,欧律狄刻去的地方就是塔耳塔洛斯。
我知道,在这一切之中,我扮演的是我已决定不扮演的角色——侦探的角色,搜寻者的角色。我有好几次放弃了追寻。可是后来我从研究中得到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小线索,却牵出了引人注目的结果来。


第71章
那是一个星期一,我十分牵强地假设康奇斯儿童时代曾在伦敦住过,又假定当时在圣约翰树林一带确实有一个莉莉·蒙哥马利。我到马里波恩中心图书馆,查阅了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四年的城市指南。当然康奇斯的名字不会出现,我便找蒙哥马利。阿加西亚路,阿尔伯特王子路,亨斯特里奇普莱斯,奎因斯格罗夫……靠着一本伦敦街道指南我找遍了威灵顿路以东所有可能的街道。突然,随着一阵激动,我的眼睛跃过了一页。弗雷德克·蒙哥马利,艾莉特森路20号。
邻居的名字分别为史密斯和曼宁厄姆,但到了一九一四年后者已经搬家,取而代之的名字是赫克斯代普。我抄下了地址,便又接着查找。几乎是一下子,在主干路的另一边,我找到另一个叫蒙哥马利的,住在榆树路。但我一下子又失望了,因为他的全名是查尔斯·佩恩·蒙哥马利爵士。从他名字后面的一长串首写字母可以辨认出他是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他显然不是康奇斯所描述的那个人。邻居的名字分别是汉弥尔顿——杜克斯和查尔斯沃思。在榆树路的居民中还有另一个有头衔的人,一个“颇有希望”的地址。
我接着往下找,对每个细节都复核一次,但再也没能找到又一个蒙哥马利。
随后,我在年代晚一些的指南里追踪我所找到的两个蒙哥马利。艾莉特森路的那一个消失于一九二二年。令人气恼的是,榆树路的蒙哥马利在指南中持续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但查尔斯一定是在一九二二年死了,之后房主的名字变为弗罗伦斯·蒙哥马利女士,一直持续到一九三八年。
午饭后我驱车到艾莉特森路。在我的车摇摇摆摆进入这一区域时,我知道找错地方了。这儿的房子都是临街排屋,一点也不像康奇斯所描述的富丽堂皇的楼房。
五分钟后我到了榆树路。这儿至少还比较像样,有相当大的宅第,也有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小巷和村舍,颇为好看。同时,这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过,看上去挺令人欣喜。46号是这条路上最大的房子之一。我停了车,走上一条被两边的绣球花包围着的小道,来到一个气势不凡的大门前,按响了门铃。
铃声在空房里回响。整个八月份情况都是如此。住在那儿的人度假去了。在当年的街道指南中我找到了他的名字:西门·马科斯先生。从一本旧的《名人录》我了解到著名的查尔斯·佩恩·蒙哥马利爵士有三个女儿。本来我也许能够找到她们的名字,但当时我迫切地想拖长调查的过程,就像小孩子要慢慢地享受他的最后几颗糖果。九月初的一天,当我看见房前车道上停着一辆车,我几乎失望了,因为我知道又一个微薄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听见门铃后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家常长袍的意大利人。
“不知我能否同房主或他的太太谈谈?”
“你有预约吗?”
“没有。”
“你打算推销什么东西吗?”
一个尖厉的声音救了我。
“是谁呀,厄科尔?”
一个六十岁的犹太女人出现在面前。她装束豪华,模样挺聪明。
“噢,我在做一项研究,正在寻找一户名叫蒙哥马利的人家。”
“查尔斯·佩恩勋爵?那个外科医生?”
“我确信他在这里住过。”
“是的,他是在这儿住过。”男用人等在一边,她摆出贵妇人的架势,挥手让他走开,似乎想把我也一起打发走。
“事实是……这很难解释……我是在找一位莉莉·蒙哥马利小姐。”
“是的,我认识她。”她显然对我脸上露出的诧异微笑并不感兴趣,“你想见她?”
“我在写一部有关一位著名的希腊作家的专著——他在希腊很有名。我想多年前他住在英国时,蒙哥马利小姐同他很熟悉。”
“他叫什么名字?”
“莫里斯·康奇斯。”她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急于寻觅的强大诱惑力压过了她对我不信任的感觉。她说:“我来给你找找地址。请进。”
我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等候。厅里到处是大理石、镀金器物、窗与窗之间有大玻璃镜,整体看上去像是法国油画家弗拉戈纳尔[13]
的一幅画。这一切僵化了的豪华令人紧张而激动。女主人很快又出现在我面前,拿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莉莉·德·塞特斯太太,丁斯福德宅,马奇哈德姆,赫特福德郡。
女主人说:“我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
“非常感谢,”我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退去。
“您想喝点茶吗?或是别的什么?”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透着几分不引人注意的贪婪,似乎就在她去找地址的几分钟里,她认定了可以从我身上汲取快感。她是一个貌似螳螂的女人,外表奢华,实则贫困。我很高兴得以尽快逃脱。
在驱车离开以前,我又看了看46号住宅两边的其他房屋。也许就在其中一幢房里康奇斯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46号后面是一栋工厂模样的房子,但我在街道指南中发现那不过是洛德板球场看台的背后。由于墙很高,花园是看不见的。看台这么高大,“小球场”一定显得更小了。很可能这些房子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修建的。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我已经在马奇哈德姆了。天气很好,天空是九月里万里无云的蔚蓝,赶得上希腊的天气。丁斯福德宅坐落在村庄以外,虽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堂皇,但也绝不是简陋的茅舍。在大约一英亩养护得很好的地界里,优美雅致地立着一座五开间的古色古香的房子,红白砖瓦相间。这回来开门的是一个斯堪的纳维亚女孩。是的,德·塞特斯夫人在家,她就在马厩边,我可以从旁边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