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开始在后面用绳子拉幕布,就像在教区礼堂里演戏一样。幕布拉开大约三分之二时停住了,但是在远未拉开到这个程度时,早已看不出与教区礼堂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光线是从挂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灯罩底下流泻出来的。灯罩本身不透光,光线集中在其下方,形成一个圆锥体,柔和而亲切。
一张低矮的卧榻,上面铺着一张很大的金黄褐色地毯,也许是阿富汗地毯吧。莉莉躺在卧榻上,一丝不挂。我没看见伤疤,但我知道是莉莉,皮肤不像她姐姐晒得那么黑。她躺在一堆枕头上,有深金色的、琥珀色的、玫瑰色的、紫红色的。枕头堆靠在装饰豪华的金色雕刻床头板上。她稍微侧向我这一边,刻意模仿戈雅的作品《脱衣的玛哈》的娇姿,双手枕在头下,奉献出自己的裸体。不是作为神圣而古老的客观事实来展示,而是奉献。裸露的腋窝和阴部一样性感。乳头的颜色如同肉红玉髓,仿佛在全身的甜蜜皮肤中,只有那两点被咬伤或者可能被咬伤。流线型的曲线部位,大腿,脚踝,小小的光脚。两眼一动不动,高傲而平静地凝视着我被吊起来的阴影处。
在她背后的高墙上,画着一个狭长的黑色连拱柱廊。起初我以为那是布拉尼的象征,但是它们太窄了,而且有摩尔人的尖形穹隆。戈雅……阿尔汗布拉宫[98]
?我注意到卧榻并非无腿,而是房间那一端的地形较低,整个房间像个罗马式浴盆。幕布把往低处去的台阶给遮住了。
她身材苗条,躺在稍带淡绿的黄褐色光圈里,像个油画中的人物,凝视着我。如画的姿态保持的时间很长,我以为这幅活油画,这个裸体的神秘人物,这个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便是整部戏的大结局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可爱的女人玉体静卧在神秘的气氛中。我勉强可以看出她呼吸时不易觉察的起伏……真看到了吗?有一阵子我看见的仿佛是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
但是后来她终于动了。
她把头转向一侧,以优美而富于挑逗性的姿态伸出右臂,颇像雷卡米耶夫人[99]
的古典姿势,对开灯并拉开布幕的人表示欢迎。又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乔。
他穿的一件斗篷不知道是属于哪个时代的,纯白色,衣服边缘镶了很多金。他走上前去,站在卧榻后面。是在罗马吗?皇后和她的奴隶?他盯着我,或者朝我这边看了一下,我马上知道他不可能是她的奴隶。他很高贵,肤色虽黑,但颇有贵族派头。他是整个房间,整个舞台,还有这个女人的主宰。他俯视着她,她仰望着他,含情脉脉,天鹅颈状曲线十分优美。他抓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我突然明白他们是谁我是谁了。这一刻是经过精心准备的。我也有了一个新的角色了。我拼命想摆脱塞口物,又是猛咬,又是打呵欠,又是把头往手臂上蹭,可是它塞得太紧了。
黑人是摩尔人,他跪在她身边,吻她的肩。一条细长的白手臂抱住了他黑色的头,持续的时间很长。后来她又躺好。他仔细打量着她,一只手顺着她的脖子一直抚摸到腰部,仿佛她是丝绸。他肯定她随时准备献身之后,沉着地站起来,解开披在肩上的白袍。
我闭上眼睛。
什么都别当真,什么都可以干。
康奇斯:他的角色尚未结束。
我又睁开眼睛。
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做爱,就像在体操馆里看到两名拳击选手,或者在舞台上看到两个杂技演员一样,别无其他。没有发现什么人试图给我做什么别的暗示。我倒不是说他们有杂技式或暴力式的表现。他们的表现仿佛是想说明,事实与影片中显示的荒唐下流恰恰相反。
我多次长时间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但是每次又都像地狱里的窥淫癖者一样,被迫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我的双臂开始麻木,这又给我增加了一层痛苦。两个人躺在黄绿色的床上,一白一黑,拥抱,再拥抱,旁若无人,只顾自己表演,对我和周围的一切全不在乎。
他们的所作所为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淫秽的成分,只是私下里的亲热,是一种生物程序,每天晚上会发生上亿次。但是我试图想象出,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到我面前来做这种事情,康奇斯用的是什么令人无法相信的理由,他们对自己用的又是什么理由。莉莉原先在这一方面起步比我晚,现在似乎远远地跑到我前面去了。别人只会用舌头撒谎,她已经学会用身体撒谎了。也许她追求的是某种完全的性解放状态,此次演示是她出于自我证明的需要,对我起“解毒”作用已经纯属多余了。
我为了理解女人而有过的种种想法全都变得渺茫、混乱、流于神秘,变成扭曲的阴影和水流,像物体沉没水中,垂直沉入深水之中。
他黑色的拱形背部,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搅在一起。白色的双膝分开。可怕的动作,完全的占有,一切全在默许的双膝之间。我回想起她扮演阿耳忒弥斯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回想起阿波罗皮肤的奇怪白色。用树叶编织的暗金色王冠。运动员的身体,活的大理石。当时我就知道,扮演阿波罗和豺头人身神的是同一个人。那天晚上,她离开之后……第二天,海滩上清白的处女。教堂。黑色玩偶在我脑海里摇来摇去,头盖骨露出狰狞的笑。阿耳忒弥斯,阿斯塔蒂,永远的骗子。
他默默地庆祝自己的性高潮。
两个人的身体绝对静止地躺在圣坛般的卧榻上。他的头转向一侧,被她的头遮住。我可以看见她用双手抚摸他的双肩,他的背部。我想把酸痛的双臂从鞭刑框里挣脱出来,把它推倒,但是它被绳子牢牢地系在墙壁的特殊环形钉上,而环形钉则深深地嵌进了木头里。
他难以容忍地继续待了一会儿以后,从床上爬起来,跪着吻她的肩,看得出只是敷衍而已。他取了斗篷,悄悄离开舞台,回到阴影里去。他离开她之后,她又躺了一会儿,陷在枕头堆里。但是后来她用左肘支起身子,恢复了最初的卧姿。她的目光凝视着我,没有仇恨,没有懊悔,没有神气,没有邪恶,像苔丝狄蒙娜[100]
回首望威尼斯一样。
由于不理解,威尼斯表现出困惑的暴怒。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自己当成是伊阿古所惩罚的叛徒,事情发生在没有写出来的第六幕里。我被用铁链拴在地狱里。但我同时又是威尼斯。事情过去了,背离了原剧的宗旨。
幕布慢慢合拢。我又处于黑暗之中,和起初的状态一样。幕布后面的灯也灭了。我一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对所发生过的事情是否真实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受诱导而产生幻觉?审判发生过吗?真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吗?但是双臂的剧烈疼痛告诉我,一切都确实发生过。
从疼痛中,从纯粹的肉体折磨中,我开始明白了。我就是伊阿古,但我也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伊阿古。被……钉在十字架上。莉莉的各种变态表现狂乱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她像个情绪异常激动的女人,非得要在我身上找出某种轻率,某种性格弱点。我突然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尽管她有各种面具做伪装。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奥赛罗的意境呢?为什么要出现伊阿古?一路演绎下来。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没有宽恕,如果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更加愤怒。
但是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门口出现一个人,是康奇斯。他来到我被吊的鞭刑框旁,站在我面前。我闭上双眼。两臂的疼痛把其他的一切全淹没了。
我透过塞口物发出一种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咆哮。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是说自己痛,还是说如果我再见到他定要把他撕个粉碎。
“我是来告诉你,你已经被选中了。”
我使劲摇头。
“你别无选择。”
我还是摇头,但不那么使劲了。
他凝视着我,他的眼睛似乎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老,他的表情里出现了一丝同情的光芒,仿佛觉得自己在一根很细的杠杆上加了太大的压力。
“要学会微笑,尼古拉斯。要学会微笑。”
我认为他所说的“微笑”的含义跟我对微笑的理解是不相同的;我注意到他的微笑中有讥讽、冷漠、无情的成分,那是他有意添加进去的;在他看来,微笑从本质上说是残酷的,因为自由是残酷的,因为自由使我们至少必须对自己的现状负部分责任,它是残酷的。因此,微笑作为一种人生态度不如面对生活的残酷本质重要,我们无法避免这种残酷,因为人类的生存本身就是残酷的。他说“要学会微笑”,其含义比微笑主义者对什么都“一笑置之”的本意要怪得多。它的真实含义是“要学会残酷,要学会冷漠,要学会生存”。
在戏剧或角色问题上,我们别无选择。永远是奥赛罗。要活下去,永远只能当伊阿古。
他微微向我点了一下头,在不合时宜的礼貌表示中充满了讥讽和轻蔑。他走了。
他一走,“安东”和亚当还有其他穿黑衣服的人就一起进来了。他们打开手铐,把我的手臂放下来。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扛着一根长杆,展开来竟是一副担架。他们强迫我躺在担架上,再次把我的手腕铐在担架边上。我既不能和他们打斗,也不能求他们罢手。我只能顺从地躺着,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们。我嗅到了乙醚的气味,隐约感到被针刺了一下,这一回我巴不得快一点失去知觉。


第65章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堵坍塌的墙,只剩下最后几片残壁,大部分是粗糙的石头,有许多已经掉下来,落在墙脚下的土堆里。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有羊铃声。我在那里躺了一段时间,药性未退,我无法搞清借以看到断墙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羊铃声、风声、褐雨燕的叫声又是哪里来的。他们把我当成了囚犯。最后,我动了一下手腕,发现行动自如。我转过头看了看。
我发现光线是从屋顶的裂缝中透进来的。距我十五英尺处有一道破门,门外是刺眼的阳光。我躺在充气床垫上,身上盖一条粗糙的棕色毛毯。我往后面一看,发现了我的箱子,上面放着一些东西:一只保温瓶、一个棕色纸袋、一盒香烟和火柴、一个像首饰盒的黑色盒子,以及一个信封。
我坐起来,摇摇头,把毛毯扔到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凹凸不平的地板,到了门口。原来我是在一个山顶上,面前的斜坡上是一大片废墟。数以百计的石头房子都倒塌了,到处是一堆堆的瓦砾和残垣断壁。偶尔可见破损程度稍轻的住宅、残存的二楼、见天的窗户和黑洞洞的门道。奇怪的是整座倾斜的死城仿佛浮在半空中,比周围的大海高出一千英尺。我看手表,还在走,不到五点。我吃力地爬上一堵墙顶,向四周眺望。在黄昏的太阳悬挂的方向,我看见多山的大陆向南北方向延伸。我仿佛站在一个巨大岬角的最高点,独自一人,简直成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介乎海天之间,仿佛置身于一座中世纪的广岛市。我一时竟然不知道,已经过去的时间该用小时计算,还是该用一代一代的文明来计算。
从北边刮出一阵强劲的风。
我回到房间里,把箱子和其他东西都搬到室外阳光下。我首先查看信封,里面装着我的护照、大约相当于十英镑的希腊货币,一张打字的纸,上面有三个句子:“今晚十一点半有一班船开往弗雷泽斯岛。你所在的地方是莫奈姆瓦夏古城。要乘船往东南方向走。”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我打开保温瓶,里面装的是咖啡。我给自己倒了一瓶盖,喝了,又倒了一瓶盖。纸袋里面装的是三明治。我开始吃起来,感觉和那天早上一样,咖啡特别香,面包特别好吃,冷羊肉洒蘑菇草末和柠檬汁简直妙不可言。
但是除了这个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劫后余生的感觉、精神恢复的感觉,这和周围环境空气特别好有关系。最要紧的是,我有了与众不同的经历,奇特的经历使我成为一个奇特的人,成为我的一个巨大秘密,像去了一趟火星,得到一个从未有人得到过的大奖。同时我似乎更加深刻地看清了自己的行为,因为我是在清醒过来之后看到的。审判和解毒是他们用来测试我的正常状态的邪恶幻想,而我的正常状态取得了最后胜利。最后受到羞辱的是他们自己——我看出来,令人震惊的那最后一场表演原来的设计意图可能是互相羞辱。当时的情景,好比原来的伤口已经够大了,又抓住插进伤口的匕首故意使劲扭转。但是现在我看出来,这也可能是对我的一种报复,因为他们对艾莉森和我进行了大量的侦探和窥淫。
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胜利感觉。再次获得了自由,但这是一种新的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净化了。
他们似乎打错了算盘。
这种感觉不断升涨,变成一种愉悦,摸一摸我坐着的温热的石头,听一听风吹的声音,再嗅一嗅希腊的空气,都觉得十分亲切。以前我曾经梦想过,总有一天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独自一人待在一块独特的高地上,在神秘的直布罗陀海峡。分析、报复、记录,都可以放到以后去做。对学校做解释,决定是否再留一年,也可以等以后再说。最重要的是我活下来了,我经受住了一切考验。
后来,我意识到,我这种愉悦,为他们的无礼之举进行粉饰,艾莉森之死被人家利用,对我的自由的野蛮侵犯,都带有假装的成分,都有些不自然。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康奇斯施催眠术诱导出来的。这些可能像咖啡和三明治一样,也是一种享受吧。
我打开黑盒子。盒底有绿色呢布衬垫,上面是一支全新的左轮枪,是史密斯——韦森牌子的。我拿起手枪,打开一看,转轮里有六发子弹,小小的铜制圆弹,有如铅灰色的眼睛。用意是很明显的。我取出一发子弹,不是空包弹。我把手枪指向大海,指向北方,扣动扳机。枪声引起我一阵耳鸣,从我头上蓝天飞过的棕色和白色雨燕四散逃命。
康奇斯的最后一个玩笑。
我往上爬了一百码左右,到了山顶。北面不远处有一道残破的悬墙,是威尼斯或奥斯曼要塞的残留物。从那里可以看到北边十到十五英里的海岸线。漫长的白色沙滩,十二英里外有一个村庄,一两幢分散的白色房子或教堂,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大山,我知道那一定是帕尔农山,天气晴好的时候从布拉尼可以看得见。弗雷泽斯就在隔海东北大约三十英里处。我往下看,高原边上是陡峭的悬崖,直落七八百英尺,底下是一条狭窄的砂石带,那玉绿色的带子正是愤怒的大海接触陆地的地方,往前便是白浪和深蓝色的大海了。我站在古老的城堡上,把剩下的五发子弹朝大海打了出去。我没有瞄准什么东西,只是为庆祝胜利而鸣枪,表示我不死。第五发子弹打响之后,我抓住枪柄,旋转着抛上天去。枪成抛物线上升,到达最高点,然后在空气的深渊中缓慢下坠。我平卧在山顶边缘上,我甚至看见它掉在海边的岩石中间,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开始下山。过了一会儿,我找到一条比较好走的小路,两次从农户的门口经过,这条小路往下通向被瓦砾堵住的地下大蓄水罐。在巨大岩石的南边,我看见底下有古老的城墙环绕,陡峭地从崖底向海里延伸。有许多倒塌的房屋,但也有一些是有屋顶的,还有八座、九座、十座、一群教堂。小路弯弯曲曲穿过废墟,到了一个门前。一条长长的下倾通道通向另一个门道,门道被障碍物堵住了,这就是看不到羊倌的原因。上下显然只有一条路,甚至连羊也不例外。我爬过障碍物,走进了阳光。一条小路是用取自悬崖的灰黑色玄武岩石板铺成的,历经多少世纪,弯弯曲曲地通向城墙内的红赭色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