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她想知道。“到哪里去?”希腊农民向我提了两个荷马式的古老问题。
我说我是英国人,是一家公司的,到那里拍一部电影。
“拍什么影片?”
我一挥手,说这无关紧要,不理睬她的愤怒询问。我终于来到一条无人居住的小小主街道,不到六英尺宽,两旁挤满了房子,大多数房子都关上百叶窗或者空置。但是有一家挂着一块招牌,我就走了进去。一个蓄胡子的老人,看样子是酒店主人,从一个阴暗角落里走出来。
我和他一起坐下来,喝葡萄酒,吃橄榄。凡是能打听到的事情我都打听了。首先,我算错了一天。审判不是在当天早上,而是在前一天。是星期一,不是星期日。他们又使用安眠药让我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我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他们从我的脑子最深处刺探到什么东西。莫奈姆瓦夏没有电影公司,没有大群的旅游者,从十天前开始连外国人也没有了……一个法国教授和他的妻子。法国教授是一副什么模样?是一个很胖的男人,他不会讲希腊话……不,他没有听说昨天或今天有人到那里去过。天啊,根本不会有人来看莫奈姆瓦夏。那里有没有大型地下蓄水罐,墙上还画了画?没有,根本没有那样的东西。那里纯粹是一片废墟。后来,我走出旧城门,从悬崖底下经过,看见两三个破烂不堪的小码头,在那儿让一条小船悄悄开进来,从船上下来三四个人和一副担架,是不成问题的。他们不必经过村里还住着人的少数几幢房屋,他们还可以在夜间来。
伯罗奔尼撒到处都有城堡:科罗恩堡、梅索恩堡、派洛斯堡、科里费森堡和帕萨瓦堡。它们都有巨大的地下蓄水罐。从莫奈姆瓦夏到那些城堡去,一天之内均可到达。
我顶着大风走过堤道,来到大陆小村庄,那是轮船停靠的地方。我在村里的一家酒馆凑合着吃了一顿饭,还在厨房里刮了一下脸——是的,我是一个旅游者——问了厨师兼服务员一些问题。他知道的并不比另一个人多。
小汽船遇上风浪,左右摇晃,前后颠簸,半夜才到。它像一个深海怪物,珍珠似的灯光似乎被一根根海绿色的带子串着,装饰着小汽船。我和另外两名乘客被小船送到了汽船上。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坐了两三个小时,努力摆脱晕船和一个雅典蔬菜水果贩子的纠缠,他是到莫奈姆瓦夏收购西红柿的,老想跟我说话。他对价格抱怨不休,总是用希腊会话方式谈钱,不谈政治,谈到政治只是因为它与钱有关。后来晕船逐渐减轻,我对他也不那么讨厌了。他和他那一堆用报纸包起来的大包小包,都可以看出是什么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都属于我已经返回的真实世界,但是在今后几天里,不管遇到哪一个陌生人,我都会用疑惑的目光审视他。
船快到弗雷泽斯的时候,我走到甲板上。海上一片黑暗,海风习习,有黑鲸露出水面。虽然还看不见别墅,但是我已经辨认出布拉尼岬角的轮廓,当然没有灯光。我站在前甲板上,看见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那是贫苦农民坐的统舱,这就是另一些人生活的奥秘。我真不知道康奇斯的假面剧到底花了多少钱,五十个这样的农民一年辛苦忙到头,可能还挣不了那么多的钱。一个人则一辈子也挣不来。
德康。米勒。用锄头给萝卜松土除草[101]
。
我身边坐着一家人,丈夫背朝我,头枕在一只袋子上,两个孩子夹在他和他妻子中间取暖。他们身上只盖一条薄薄的毛毯。妻子有一条白色围巾,以中世纪方式系在下巴上。约瑟和马利亚[102]
。她有一只手放在面前一个孩子的肩膀上。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他们给我的钱还剩七八英镑。我环顾四周,把钞票卷成一小团,迅速弯下腰,偷偷把钱塞在女人头后毛毯的一个褶缝里,然后悄悄离开,仿佛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三点差一刻,我默默地爬上教师宿舍的楼梯。我的房间很整洁,井井有条。唯一的变化是那一大叠考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封信。
我挑出一封从意大利寄来的信,首先打开来看,因为我想不出有谁会从那里给我写信。
7月14日
萨克罗·斯佩科隐修院
苏比亚科附近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你的信已经转过来了。起初我决定不给你回信,但是经过考虑觉得,如果我写信通知你,我不准备参加讨论你希望我参加讨论的问题,可能更公平些。我对这个问题所做的是最后的决定。
如果你不再以任何方式重新提出这一要求,我将表示十分赞赏。
你诚挚的
约翰·莱弗里尔
信写得干净容易辨认,无可挑剔,但是内容全拥挤在信纸中央。如果这不是一封最后的伪造信件,我可以肯定写信人性格古怪,爱整洁,可能处于某种隐居状态。当我还在牛津念本科的时候,常常见到这种感情枯竭的年轻天主教徒,他们说话故作高雅,整天叽叽喳喳地谈论诺克斯街和农场街。
下一封信是伦敦一个自称女校长的人写来的,写在地道的专用信笺上。
朱莉·福尔摩斯小姐
福尔摩斯小姐曾和我们共事一年,当时她教古典作品,也给低年级学生上点英语课和《圣经》课。她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教师,为人十分可靠,工作认真,很受学生欢迎。
我知道她当时很想从事戏剧生涯,但是听说她要回来教书,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还要补充一点:她在我们每年的戏剧演出中是个很成功的演员,是学校基督教青年会的领头人物。
我热情推荐福尔摩斯小姐。
这封信写得很有趣。
现在我打开从伦敦寄来的另一封信,里面是我写给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信。有人用蓝铅笔在信笺底下潦草地写下了朱恩和朱莉·福尔摩斯的代理人的姓名,尽管做得不耐烦,但还是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办。
接着是一封澳大利亚的来信,里面有一张黑边印刷卡片,当中一行空白处供寄信人填写姓名。名字写得很差劲,像孩子写的。
愿她安息吧
玛丽·凯利太太
感谢你为她不久前不幸去世
发来吊唁信
最后一封是安·泰勒寄来的,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和一些照片。
我们发现了这些东西。我们想,你可能会想要一份复制品。我已经把底片寄给凯利太太了。我理解你信中所说的话,我们大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责任。我认为,艾莉森一定不喜欢我们太伤心,因为现在伤心也无济于事了。我迄今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得不为她收拾全部东西,你可以想象那是一番什么情景。当时似乎没有必要那样做,我睹物伤情,不禁又哭起来。好了,我想我们都不要再为此事伤心了。下星期我要回家,我会设法尽快去看望凯利太太。
安
八张质量欠佳的快照。其中五张照的是我或景物,只有三张有艾莉森。有一张照的是她跪在长疖子的小姑娘身边看她,另一张是她站在俄狄浦斯十字路口,第三张是她和帕纳塞斯山上的赶驴人在一起。十字路口那一张她最靠近摄影机,笑得很坦率,有点像男孩,最能体现她的诚实……她是怎样评价自己的?粗俗,俏皮的坦率。我还记得我们在车里的情形,我对她谈我的父亲,因为她诚实,我只能对她那样讲,因为我知道她是一面不会撒谎的镜子,她对我的兴趣是真的,她的爱也是真的,那是她的最高美德,永恒的真实。
我坐在桌旁,凝视着她的面孔,凝视着被风横吹在她前额上的那一缕秀发。当时风就是那样吹的,头发就那样横在前额上,似乎仍在眼前,但永远消失了。
我充满了悲伤,无法入睡。我把信和照片都放进一个抽屉里,又走到室外去,沿着海岸漫步。在遥远的北边,隔海相望的地方,有一处低矮丛林着了火,红宝石般的火苗正向着山里延伸,那火就像从我心里烧过一样。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跟康奇斯对我的评价差不离:无数错误文学构思的总和。我抛弃了审判中使用的多数弗洛伊德式术语,但是我一生不懈地努力想把生活化为小说,把现实排除在一边。我一贯以第三者的角度对自己进行观察、倾听,给自己的行为优劣打分。我乞灵于一种神,他像小说家,像一个人物,有能力取悦他人,有受冷落的敏感,有使自己适应“小说家——神”任何要求的能力。这种类似蚂蟥的超我变种是我自己创造、培育起来的,但是有了这一束缚之后,我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它不能保护我,反而对我形成一种压迫。现在我明白了,可是太迟了,人已经死了一个。
我坐在海岸上,等候曙光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升起。
难以容忍的孤独。
第64章
随着曙光来临,我的心情越来越阴郁,不知是我的天性使然,还是在我上一次的长时间睡眠中康奇斯用库埃[103]
方法给我灌输了什么乐观主义的结果。我心里很清楚,要说明事情的真相,我既拿不出证据,也提不出证人。康奇斯坚信后勤的重要性,他的撤退路线不可能是没有组织的。他一定知道,他马上面临着我可能报警的危险,如果我真这样做,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是可想而知的。我猜测,此时他和全体“演员”早已离开希腊。除了像赫尔墨斯这样的人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审问了,而赫尔墨斯知道的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还少。佩达雷斯库是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唯一真正的证人是迪米特里艾兹。我从未能迫使他承认什么,但是我记得他起初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可爱样子。在我去布拉尼之前,他们一定有一段时间主要依靠他获取有关我的情报。我曾经和他讨论过学生的情况,知道他的判断能力还是挺敏锐的,特别是在区分真正用功的学生和聪明但不用功的学生的时候。一想到他打过我的小报告,提供十分详尽的情况,我感到极为愤怒。我很想找个人进行肉体上的报复。我还想让全校都知道我在生气。
我没有去上第一节 课,我要等到早餐的时候用奇特的方式重返学校生活。我一出现在餐厅里,全场突然鸦雀无声,好像往蛙声一片的水塘里扔进一块石头,突然寂静下来,然后又逐渐恢复一些声音。有些学生龇牙咧嘴地笑。其他老师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我犯了弥天大罪。我看见迪米特里艾兹在餐厅的另一边。我径直朝他走过去,动作迅速,他来不及行动。他想站起来,但是一看势头不对,吓坏了,马上又坐了下去。我已经逼到他跟前了。
“给我站起来,他妈的。”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对身边的学生耸了一下肩。我又用希腊语把话重复了一遍,还加了一句希腊常用的嘲弄话。
“给我站起来,你这只妓院的虱子。”
又是全场鸦雀无声。迪米特里艾兹涨得满脸通红,低头望着桌子。
他面前有一盘面包泡牛奶,还撒了蜂蜜,他早餐专爱吃这东西。我伸手一掀,把盘子里的东西泼了他一脸,流到他的衬衫和昂贵的西装上。他跳起来,用双手轻轻拂去衣服上的脏东西。当他抬起头来,像孩子一样气得满脸通红望着我的时候,我相准了部位一拳揍过去,正中右眼。虽然不能获龙狮戴尔奖带[104]
,但下手还是挺重的。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班长、级长们高喊保持秩序。体育老师冲到我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但是我冲他怒吼,我就要这样,这算不了什么。迪米特里艾兹站在那里,像俄狄浦斯,双手捂住眼睛。他冷不防一头向我撞过来,乱抓乱踢,简直像个老太婆。体育老师很瞧不起他,一步跨到我跟前,轻而易举地牢牢抓住他的双臂。
我转身走出去。迪米特里艾兹开始用我听不懂的粗话破口大骂。一名服务员站在门口,我叫他把咖啡送到我房间来。我就坐在那里等。
不出所料,下午第一节 课一开始,我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除了老校长之外,还有副校长、男生宿舍老舍监和体育老师。我想,把体育老师请来,大概是怕我又大闹起来。老舍监安德劳楚斯法语讲得很流利,显然是到这个军事法庭上来当翻译的。
我一坐下来,他们马上给我一封信。从信头看,是从雅典的地方教育董事会寄来的。信是用法语公文体写成的,日期是两天之前。
拜伦勋爵学校管理委员会考虑了校长提交的报告之后遗憾地决定:本委员会必须终止与你签订的合同,理由是你的行为不合教师规范,违反该合同第七条的规定。
根据合同规定,你的薪水发至九月底,你回家的旅费由校方支付。
无需审判,只有判决。我抬头看四个人的脸。如果他们脸上有什么表情的话,唯有尴尬。我甚至在安德劳楚斯的脸上看出一丝遗憾,但是找不出串通一气的迹象。
我说:“我不知道校长也被康奇斯收买了。”
安德劳楚斯听了感到困惑。“他是谁养的狗?”他把我在愤怒之中重复的话翻译出来,但是校长似乎并不感到难堪。其实他是个体面的傀儡,更像美国的学院院长,而不是真正的校长,不可能搞阴谋不公正地解雇一个教师。迪米特里艾兹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是活该,他比我怀疑的还要坏。迪米特里艾兹,康奇斯,还有第三个有影响的人物在董事会里。一份秘密报告……
校长和他的副手用希腊语快速进行对话。我听到康奇斯的名字两次,但是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安德劳楚斯奉命翻译。
“校长对你的话表示不理解。”
“不理解?”
我对老校长做了个鬼脸,带有威胁的意思,其实我大半已经相信他是真的不理解了。
在副校长的示意下,安德劳楚斯拿起一张纸,开始念起来。“对你的意见有这么几条。一、你未能融入学校生活,上学期几乎每个周末你都外出。”我开始冷笑。“二、你两次收买班长替你上辅导课。”这倒是真的,但是所谓收买只不过是免了他们欠我的作文。迪米特里艾兹提起过这件事,只有他会汇报这件事。“三、你没有及时批改考卷,这是学校一项很严肃的工作。四、你——”
这闹剧真让我受不了了。我站了起来。校长说话了,严肃的老脸上噘起一张嘴。
“校长还说,”安德劳楚斯翻译道,“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你对一个同事发动疯狂的袭击。他对拜伦和莎士比亚的国度一向十分尊重,你对他的这种尊重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
“天啊。”我放声大笑,对安德劳楚斯摇动手指。体育老师随时准备向我扑过来。“现在你听着。你告诉他,我要去雅典,我要去英国大使馆,我要去教育部,我要去报社,我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我没有把话讲完。我用极为蔑视的目光扫视他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