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头来望着莉莉。当时我仿佛有真正的魔鬼附身,有邪恶的世袭贵族思想作祟,想挥鞭抽她,希望看到红色的鲜血从鞭痕上涌出,流过她娇嫩的皮肤,这与其说是要伤害她,不如说是要让他们感到震惊,让他们感觉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滔天大罪,叫她冒这样大的险也是滔天大罪。“安东”曾经说过:非常勇敢。我知道,他们对我的通情达理,对我愚蠢的英国式通情达理有绝对把握。尽管他们讲过我那么多坏话,对我的自尊进行过大量诋毁,但是他们仍然绝对相信,再过十万年,我手里的鞭子也不会抽下来。我真把鞭子抽下来了,但是速度很慢,仿佛是想把距离测得更准确些,然后再把鞭子收回来。我想搞清楚,是否康奇斯又预先确定了我不能这样做,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有绝对的选择自由。如果我想干,完全可以干。
突然间。
我明白了。
我不是在地下蓄水罐里,手里握的也不是皮鞭。我是在十年前阳光下的广场上,手里握的是德国冲锋枪。此时扮演温梅尔角色的不是康奇斯。温梅尔就在我身上,在我甩到背后的僵硬手臂上,在我过去的一切所作所为里,尤其是在我对艾莉森所做的事情上。
你对自由的理解越多,你拥有的自由就越少。
我的自由也存在于不动手打人之中,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无论我另外八十个组成部分要死掉多少,无论这些看客们会怎样看我,即使我不动手会被看成是对他们的宽恕,是接受了他们的思想灌输,成了他们操纵的傀儡,而这一结果他们一定是早就预见到的。我终于放下了皮鞭。我可以感觉到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那是愤怒的眼泪,挫折的眼泪。
康奇斯费尽心机,搞了那么多名堂,字谜的、精神的、戏剧的、性的、心理的,其最终目的就是要把我调教成现在这样。此时我站在莉莉面前,就像当年他站在游击队员面前一样,下不了手,我发现有些奇怪的时刻要求人家还清旧债,甚至要付出更奇怪的代价。
十一个教授学者靠墙站着,把轿子半藏在他们中间,仿佛小心护卫着它,不让它受到我的攻击。我看见朱恩,她的目光不敢和我对视。我多少知道,她也是颇受惊吓的,她对事态的发展也没有多大把握。
白生生的后背。
我向他们走过去,向康奇斯走过去。我看见“安东”站在他身边,身体微微前倾。我知道他正在往脚趾上使劲,准备一跃而起。乔也像鹰隼一样注视着我。我站在康奇斯面前,把皮鞭交给他,鞭柄在前。他接过鞭子,但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我们互相对视良久,和往常一样,如同类人猿在观察什么东西。
他希望我开口说话,说出那个字。但是我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我用目光扫视他们的脸。我知道他们只是一群男女演员,但是即使是最优秀的演员也无法在沉默中表演出人类的某些品质,如智慧、经验、知识分子的诚实等,而他们自己也多少拥有这些品质。不管康奇斯出多少钱,如果没有比金钱更大的诱惑,他们是绝不可能来参加这样一场演出的。有一瞬间我感到我们之间都有了理解,一种奇异的相互尊重。在他们那一方,也许只是松了一口气,经历了一切奥秘和侮辱之后,他们终于发现我正是他们暗中认定的那种人。在我这一方,可能只是模糊地相信自己已经进入一个更加深刻更加明智的神秘社会,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乱说话了。他们十一个人全都沉默不言,我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们的脸上没有敌意,但也没有妥协。他们的表情与我的愤怒没有任何联系,如同弗兰芒人举行宗教仪式时的面孔一样接近、一样遥远、一样难解。我几乎感到自己的肉体正在缩小,就像一个人在某些艺术作品和某些真理面前感到自己渺小一样,看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狭窄胸襟,缺乏气度和价值。
我从康奇斯的眼睛里看出,某种东西已经得到了证明。当时在场的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在他的眼睛里寻找,但那等于是在最黑暗的夜晚摸索。我头脑里考虑过的答案上百种,话到唇边,就是说不出来。
没有答案。没有行动。
我突然回到“宝座”上。
我看着“学生们”走出去,我看着莉莉被松绑。朱恩帮她穿好衣服,她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鞭刑框被抬走了。最后只留下十二个人。他们又像练习索福克勒斯的合唱一样,一齐鞠躬、转身、退场。
走到拱门口,男人站在一旁,让女士们先走,莉莉第一个出去。但是最后一个男人走完之后,她又回到拱门来,凝视着我,我也凝视着她。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感激,只在空气中留下诸多解释:她为什么要回来看我最后一眼,或者说让我有机会看她最后一眼。


第62章
房间里只留下我和押送我来的三名卫兵。他们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亚当给我一支香烟。我吸烟,情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轻松,一方面觉得应该对他们及其种种恶行严加痛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为自己保住了尊严。我的烟快抽完的时候,亚当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望着我。
“现在……”
他指向仍挂在宝座扶手上的手铐。
“瞧。结束了。不必再铐在宝座上了。”我站起来,但是我的双臂马上又被抓住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亚当耸肩。
“请。”
我让他把我和两名卫兵铐在一起。他拿着塞口物走过来。这太过分了,我开始挣扎,但是他们猛地一下又把我拉回到宝座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屈从。他把塞口物套在我头上,这一次没有用胶带粘。他们给我戴上面具,把我押走。我们走过拱门,但是出了房间之后向右转,不是向左转,我们走的不是来的时候那一条路。向前二三十步,然后下五级台阶,进入另一个大房间或者地下蓄水罐。
我被使劲往后拉,他们摆弄着手铐。我的左臂突然被往上举,只听咔嚓一声,一阵冰冷的恐惧袭来,我意识到他们又干了什么。我被牢牢地系在了鞭刑框上,我开始拼命挣扎。我用脚踢,用膝盖撞击,使劲扭那个手腕还和我铐在一起的人。他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我,他们有三个人,而且我还看不见,力量对比显得十分可笑。但他们的动作还特别轻,一定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许伤害我。最后,他们用力把我另一只手臂也举起来,系在另一只铁环上。面具被扯了下来。
是一个很长的窄房间,又是一个地下蓄水罐,但是拱顶没有那么高。大约八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中间挂一张白色电影银幕,和布拉尼用过的一样。房间四分之三处,有两块黑色幕布把房间隔断,末端的墙只能从幕布顶上隐约见到。这是穆察教堂的放大,有圣像屏帏。我被固定在鞭刑框上,鞭刑框靠在墙上。在我前方稍偏右,有一台小型电影放映机,上面有一卷十六毫米影片。屋里的光线是从左边我能看见的门口射进来的。
三个黑衣卫士时间抓得挺紧。他们走到放映机旁,把它打开,检查影片安放正确无误后便开始放映。银幕上开始出现白底黑轮,仿佛它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徽记。有人调整了一下镜头焦距。亚当回来站在前面我踢不到的地方。他开口说:
“这是最后的解毒。”
我知道,他们先迫使我“饶恕”,然后让我接受这最后的羞辱:象征意义上的鞭打,如果不是真打。
我还是摸不到底。
陪伴我的只有放映机的嗡嗡声和幕布后面的东西。徽记逐渐消失,出现字幕。
波利穆斯电影制片厂
推出
银幕空白。接着:
可耻的真相
黑轮接着:
神话式妓女
十号
空白。
你将记得她的名字叫
伊西斯
阿斯塔蒂
迦梨
长时间的空白。接着:
她就是迷人的
“莉莉·蒙哥马利”
有一个简短的镜头显示莉莉跪在一个男人后面。我还没有完全看清楚那男人就是我自己,镜头已经过去了。一定是那一天她在朗诵《暴风雨》台词的时候,康奇斯用摄远镜头拍下来的。我还记得,她曾经提醒过我,他用的正是这种摄影机。
她就是令人难忘的性感女郎
“朱莉·福尔摩斯”
又是一个简短的镜头:我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吻她。同一天,在波塞冬雕像旁。
她就是博学而勇敢的
“瓦尼沙·马克斯韦尔”
这一次出来的是一个定格画面。她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是一张实验室的桌子,桌上放满了论文。一架子的试管。一台显微镜。俨然一个居里夫人。
现在是她最伟大的角色
黑轮重新出现。
她自己!
空白影片。
接着是一个淡入镜头:戴豺头假面具的乔沿着小径奔向布拉尼的别墅。他像个阳光下的魔鬼,径直冲进摄影机镜头,把镜头挡住了。
联袂主演
密西西比的怪物
空白。
乔·哈里森
黑轮再现。
扮演他自己。
一个装饰过分的方框,里面写着:
堕落的年轻贵族简小姐
在旅馆房间里。
我将看到一部黄色影片。
放映开始:一间寝室,爱德华时代风格,设备豪华,装饰考究。莉莉出场,着晨衣,秀发披肩。里面是黑色紧身胸衣,外面是宽松的晨衣,搭配荒唐。她在一张椅子旁边停下来调整袜子,搞显露大腿的老一套,同时特写镜头也让她显示了一下手腕上的伤疤。她突然向门口看了一眼,喊了一声。一个侍从用盘子端着一封信走进来。她取了信,侍从退出。她打开信,嗤笑,把它扔在一边。摄影机拍出信落在地板上的特写。
影片的质量很差很不稳定,声画不同步,颇像早期的默片。又是一个加框的标题,忽隐忽现。
“……现在我对你性变态的可怕真相已经了如指掌,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仍然是你讨厌的丈夫,
但时间不会长了……德·韦尔勋爵!”
又一个新镜头。莉莉躺在床上,摄影机对着她俯拍。晨衣已经脱去。只剩下紧身胸衣和网眼袜。她浓妆艳抹,搽口红涂睫毛膏,一副冷艳荡妇神态,但是视觉效果和文字说明相去不远:像多数淫秽影片一样——我认为本片是有意安排的——距可笑仅一步之遥。
一切都将以玩笑告终,一个并不高雅的玩笑,但毕竟是个玩笑。
她欲火中烧,热切地期待着墨黑搭档的到来,以成就
说不出口的罪恶勾当。
又回到原来的镜头。她突然坐起来,朝法国妓院铜床上斜睨一眼。有其他人进来了。
轻歌舞剧演员
黑色公牛出场。
门敞开的镜头。进来的是乔,紧身裤紧得近乎滑稽,上身穿着宽袖白上衣。看上去更像一个黑斗牛士,而不像黑色公牛。他关上门,两眼色眯眯的。
他们只懂一种语言。
影片转向下流。有一个她跑上前去迎接他的镜头。他向前迈出一步,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他们立即狂吻起来。他迫使她回到床边,他们一起倒将下去。她翻过来爬到他身上,吻他的脸,吻他的颈。
一个黑小子和一个白女人。
她身穿黑色内衣靠墙而立。乔跪在她面前,上身赤裸,张开双手,隔着紧身胸衣摸到她的乳房。她抱住他的头,往自己身上贴。
为此,她失去了心爱的丈夫、可爱的
孩子、朋友、亲戚、宗教、一切。
接着出来一个五秒钟的恋物插曲。他躺在地板上。一条裸腿的近镜头,脚上穿高跟黑皮鞋,放在他的肚子上。他用手抚摸它。我开始猜想。要换成任何一个白女人的腿,或是任何一个黑男人的肚子和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激情高涨。
一个镜头扫过房间,她把他推回到墙上,吻他。他把手悄悄伸到她背后,解开她紧身胸衣的扣子。一双黑手臂搂住裸露的长背。镜头推近,笨拙地进行跟踪拍摄。一只黑手伸进镜头,给人以某种暗示。此时乔虽然被她的白色身体所遮盖,但他显然也已一丝不挂。我可以看见他的脸,但是影片的质量太差,我无法肯定那就是乔。整个过程看不到她的脸。
无耻至极。
我开始怀疑多于震惊。一系列极为短暂的镜头。赤裸的白色乳房,赤裸的黑色大腿,两个人赤条条躺在床上。但是摄影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是谁。女人的金黄色头发似乎过于金黄过于亮泽,有点像假发了。
正经人过寻常日子,
然而也有此等兽性纵欲行为发生。
街道镜头,我认不出是哪一个城市,但是看样子是在美国。上下班时间,拥挤的人行道。这个镜头的质量比其他片断好,显然是从其他影片里剪接过来的,它使那些“黄色”片段显得更加过时,更具幽闭恐怖症特征。
淫秽的爱抚。
不知谁的一只白手抚摸着不知谁的阳物,技术娴熟,无懈可击,堪称做爱高手。此事的淫秽在于两个人躺在一起做爱还让人家摄影。但是镜头上出现的是右手,手腕上没有伤疤。尽管它故意做出吹奏笛子时的手指动作,我现在也可以保证,那不是莉莉的手。
挑逗。
最淫荡的黄色镜头还在后面,是裸体女孩躺在床上的俯拍镜头。这一次还是没有拍她的脸。脸扭到后面,几乎看不见。她正在等候黑人来占有她。黑人模糊不清的黑色背部很靠近摄影机。
与此同时。
影片的质量突然发生变化。是用另一台摄影机在激烈抖动的情况下拍摄的不同场面。两个人在一家拥挤的餐馆里。我看出镜头拍的是艾莉森和我自己,在比雷埃夫斯的第一个夜晚,不禁深感震惊,勃然大怒。闪烁不定的空白影片,然后又出来一个我们的镜头,我一时辨认不出是在什么地方。艾莉森沿着一条坡度很大的乡村街道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相距一两码。我们两个人都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脸部表情,但是从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我们走路的姿态,你一眼就能看出我们很痛苦。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在回阿拉霍瓦的途中。摄影师一定是躲在一座农舍里,可能是从一个百叶窗后面偷拍的,因为镜头末尾让一条黑色横杠给遮住了。我想起了记录温梅尔战时生活片断的影片。我还看出这件事意味着我们始终被人家跟踪、监视,偷拍成影片。在帕纳萨斯山光秃秃的高坡上可能办不到,但是在树林里……我想起了水潭,阳光照在我的裸背上,艾莉森被压在我身子底下。把这样的时刻拿来公开实在是太可怕,太亵渎神圣了。
在这种跟踪偷拍的行径面前一切都暴露无遗,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他们总是知道我的一切。
又是一段空白影片。又出来一个标题。
交媾行为。
但是影片上跑过一系列数字和一些闪烁的白色划痕:影片放完了。放映机上传出胶片盘飞速旋转的声音。银幕一片白色。有人从门口跑进来,关掉了放映机。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早就盼着他们神经崩溃,把黄色影片结束掉。借助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出那个人又是亚当,他走到银幕下,把它挪到一边。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三十秒钟左右。然后有光亮从幕布后面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