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走进边门,顺着小路朝巴尔巴·瓦西利走去,他一直在自己门口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我们。
“巴尔巴·瓦西利……”接着我听见她在讲希腊语,速度很快,比我流利得多。讲完头几个字之后,声音变得很低,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看见老头子点了一次头,后来又点了两次,仿佛是接受某种指令。朱恩又从边门走了出来,在距我六英尺处停住,表情古怪,似乎有些忏悔。
“走吧。”
“到哪里去?”
“到村里的住处。朱莉在那里等我们。”
“那到底为什么——”
“现在什么都没有关系了。”她仰起头,对着渐渐聚拢的雨云眨眼,“约定取消了。”
“你的希腊语好像学得很快。”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夏天。”
她微笑,而且很温柔,似乎是想平息我的失落和愤怒。她突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只好面对面看着她。
“我希望你忘掉我今天晚上说过的每一件事。我的名字叫朱恩·福尔摩斯。她叫朱莉。我们的确有一个古怪的母亲,但不是在塞尔尼阿巴斯。”我还是不让步。她说:“她的确是那样写的,但信是我们编造的。”
“那么乔呢?”
“朱莉……喜欢他。”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漠,“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不会跟他上床。”现在她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该怎样来说服我安慰我。她举起双手作祷告状。“尼古拉斯,请你相信我,只要一会儿,到了那里就好了。我向上帝发誓,有关你朋友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如果我们知道,我们会马上停止折磨你。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此时你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力量,有一种说服力,简直判若两人,连性格都变了。“只要你跟朱莉在一起待上一分钟,你就会明白你用不着吃醋。否则,你可以把我就近溺死在地下蓄水罐里。”
我还是不妥协。
“刚才你在那里对他说了什么?”
“我们有一种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密码。我叫他停止实验。”
“实验?”
“是的。”
“老头子在这儿吗?”
“在布拉尼。我们将通过无线电给他传递信息。”
在她背后,巴尔巴·瓦西利在锁边门。我看见他沿着小路走向教师宿舍楼。朱恩跟着我的视线环顾四周,然后抓住我的一只手,拉了一下。
“走吧。”
我还是摇摆不定,但是她下决心哄我,我抵挡不住。她硬拉着我和她并肩走。我的一只手被她紧紧抓住,像个囚犯似的。
“什么实验?”
她捏我的手,但是往前走了好几步也没说一句话。
“莫里斯会气疯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朋友所做的事,正是他大半生致力研究,想要避免发生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
她迟疑不决,后来还是泄漏了天机。“跟他告诉你的情况差不多。起码在一个阶段是如此。”她最后捏了我一下以示鼓励,然后放开我的手。“他在法国相当于精神病学荣誉退休教授。直到一两年前,他还是巴黎大学医学院的台柱。”她迅速斜睨我一眼,“我并没有上过剑桥大学。我在伦敦大学学心理学。后来我去巴黎,在莫里斯手下做研究生。乔也是如此,他是美国来的。这里还有其他几个人,你尚未和他们见过面。”她说,“这让我想起……你一定得到很多错误的印象,但是有一件事——乔在那天晚上所做的事情,你应该原谅他。他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温和的人。”我望着她,她脸上露出些许羞涩,同时稍一耸肩加以证实。“朱莉在我们当中并不是能使他觉得自己是男人的人。”
“我对此不解。”
“不必担心。很快你就会明白。还有另外一件事。朱莉曾经对你说过,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过夏天,她说的是实话,不是谎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个受害者。”
“但她同时也知道内幕?”
“是的,但是……她也得摸索着走过这个迷津。我们过去全都经历过了。乔,还有其他每一个人,全都一样。我们都知道个中滋味。不知所措、遭到遗弃、怒不可遏,但是最后我们都认为值得。”
我们背后,闪电频繁掠过,几乎没有间断,把大片天空都照亮了。东边五十英里外的群岛,在电光闪烁中现出惨白的轮廓,转瞬又消失了。空气中有浓重的雨的气味,凉风一阵紧过一阵,雨就要到了。我们疾步穿过村子。偶尔可以听到关百叶窗的声音,但是周围似乎空无一人。
“是什么样的实验呢?”
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让我转身和她面对面。
“尼古拉斯,第一,你仍然是我们最有趣的对象。第二,你的一切秘密反应、感情、猜测……甚至包括你对朱莉都不提及的一切事情……对我们来说都极为重要。我们有几百个问题要问你。但是我们不会事先给你解释一切,因为那样做会破坏问题的有效性。我希望你再耐心等待一两天。”
她的眼神非常坦率,坦率到让我不敢正视,只好低下头。
“我这个人很缺乏耐心。”
“我知道,我们会问得很多,但是我们对你的合作会很感激的。”
我仍然不表示接受,但也不再和她争辩。我们又开始往前走。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桀骜不驯,没走出几步就开始透露了一些情况。
“我给你一点线索。莫里斯毕生专门研究精神病妄想症状的特性。”她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精神病学对问题的另一面越来越感兴趣——精神正常的人为什么正常,他们为什么不会把妄想和幻觉当真。如果你把意图都向精神正常的实验对象解释清楚,让他知道你要对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骗他,这项研究显然就难以进行下去了。况且本次实验的对象还是个精神十分健全的人。”我不吱声,她接着说,“你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在医学道德问题上走钢丝。我们……对这个问题很清醒。我们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是,像你这样精神正常的人现在暂时受点委屈,但是将来有一天可能对病情严重的人会大有帮助,也许比你所能想象的要大得多。”
我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几步。
“今天晚上的妄想计划是什么呢?”
“我是你最后一个真正的朋友。”她立即又补充了一句,“这并不全是假的,起码我是在扮演一个朋友的角色。”
“我不会吃你这一套。”
“我们并不期望你真相信。”她又给了我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如果你能想象下棋,但不是为了要赢……只是想看一看对方有什么招数。”
“莉莉和罗斯那一套全是胡说八道。”
“名字只是一个玩笑。塔罗牌中有一张王牌叫魔术师、巫术师……可以随机应变。他的两个传统标志就是百合和玫瑰[89]
。”
我们经过旅馆,来到主港口周围的小广场。闪电一来,关闭的临街百叶窗突然变得十分耀眼,好像是舞台上的背景……她开始向我透露的情况也像闪电:瞬间仿佛看清了一切,但很快又回到疑惑不解的黑暗之中。但是真正的闪电带来的光明已经开始战胜黑夜。
“朱莉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她的感情生活——我想她一定告诉过你。”
“她上过剑桥大学?”
“是的。她和安德鲁的恋爱真的是一场灾难。我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认为到这里来对她会有帮助。莫里斯被孪生姐妹的潜在价值所吸引。这是另一个原因。”
“你们刻意安排让我爱上她吗?”
她稍有迟疑:“从实验意义上说,我们在实验过程中没有任何‘刻意安排’的东西。你可以强迫别人做很多事情,但是你不可能强迫人家产生性吸引或者不产生性吸引。”她望着地面上的鹅卵石,“那是即兴表演,不是预先策划好的,尼古拉斯。如果你喜欢,我们也可以让实验对象和实验者享受平等待遇。你甚至可以参与制定迷津的内容,其实你已经这样做了,只是你没有充分意识到罢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她轻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朱莉对星期天发生的绑架一点也不高兴。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会那样做,直到事情发生了才恍然大悟。”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天我们一起在户外用餐之前,以及后来的种种情况,都表明朱莉很不愿意让我去看那条件恶劣的地下藏身之所。最后几乎是我强迫她带我去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能得到她姐妹般的认可吗?”
“你应该满足她作为少女的最后要求。”她马上补充道,“我可得说几句刻薄话了。安德鲁很聪明,也很敏感,但患有性欲错乱症。他们之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问题。她需要有一个人……”我看见她的嘴弯成曲线状。“我的纯临床判断是她已经发现了他的问题。”
我们沿着一条小巷顺坡而上,走向以前曾被用作刑场的广场。
“老头对我讲述的他过去的一切,全都是杜撰出来的吗?”
“我们很想先听听你的猜测和结论。”
“但是你知道事实真相?”
她有所犹豫:“我想我知道大部分真相。凡是莫里斯让我们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指着那堵墙,墙边有一块纪念大屠杀的装饰板:“那情况你也知道吗?”
“在村里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他当时在场。但是情况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会认为情况不是那样呢?”
“有关自由真谛的想象的确很好,但是八十条人命的代价似乎太高了,而且跟你所说的他痛恨自杀的话也有矛盾。”
“也可能他犯了一个可怕的判断性错误?”
我略作考虑:“这正是我的想法。”
“你对他讲过这个看法吗?”
“没讲得这么详细。”
我看见她笑了:“也许是你的判断错了。”她没有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我也曾经……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样。他用一个晚上时间,摧毁了我自己智慧中的每一个信念,摧毁了我工作中的全部自豪感,而这一切都是在我不得不相信他的情况下进行的……最后我终于抵挡不住,只是不断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不是那样的。后来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在笑。他只说,总算解决了。”
“他该不会是对别人实施虐待来取乐吧。”
“但那正是他使人相信他的手段。他或许会说,那正是你不敢面对现实的原因。”她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明显针对个人的施虐狂阴谋活动,我们却称之为进化、存在、历史。”
“我认为这才是可变剧场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常常做一个著名的演讲,说艺术是使一切程序化的幻觉。”她做了个鬼脸,“我们私下里担心,像你这样的人一定看过这篇文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从来不敢选用年轻的法国知识分子。”
“他是法国人?”
“不。是希腊人。但是他出生在亚历山大,大部分时间在法国长大。他父亲是巨富,见多识广。至少这是我的想象。莫里斯似乎并不愿意过他父亲要他过的那种生活。他说,他先到了英国,避开父母,同时学医。”
“看得出你很崇拜他。”
她一边走一边微微点头,平静地说:“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老师。用不着考虑,我知道。”
“去年的情况怎么样?”
“天啊。那个人太可怕了。我们不得不另找一个。不是在学校里找的。从雅典找来一个人。”
“莱弗里尔又如何呢?”
她微笑着,看得出充满了深情的回忆。“约翰。”她碰了一下我的手臂。“他的情况完全不同。明天再讲好吗?现在该你讲了。再告诉我一点……你所知道的情况。”
我对她讲了一点有关艾莉森的情况。当然,在雅典的时候,我并没有用任何方式骗过她。我只是没有意识到,她有那么多事情瞒着我。
“她以前没有过试图自杀的记录吗?”
“绝对没有。她一向是随遇而安。”
“没有抑郁……”
“没有。”
“这种情况是有的,尤其是女人,突然间发生。可悲的是,她们往往并不是真的想死。”
“她恐怕是真的。”
“虽然会有些迹象,但是这种心理往往是难以察觉的。”她说,“通常不单纯是感情破裂,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我也试图往这方面想。”
“起码你并不像对她撒过谎。”她迅速捏了一下我的手,“你不必责备自己了。”
我们总算走到了房子前,而且还很及时,零星的大雨滴开始落下来了。暴风雨似乎正向小岛袭来。朱恩推开外面的门,我跟在她后面进去。她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前门。厅里灯光明亮,但是因为天上释放出来的电流要强大得多,客厅里的电流似乎显得不稳定。她转过身,迅速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显得有点害羞。
“在这里等一下。她可能睡了。我就来。”
我看着她跑上楼,消失了。敲门声,她轻声叫朱莉的名字。开门、关门的声音。静寂。外面雷电交加,突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在窗玻璃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两分钟后,楼上看不见的门打开了。
朱莉走在前面,光着脚,白色的睡衣外面穿一件黑色和服。她停下脚步片刻,脸带忧伤,俯视着我,紧接着便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噢,尼古拉斯。”
她扑进我的怀抱。我们没有接吻。朱恩站在楼梯顶端对我们笑。朱莉把我推开一点,直视我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
她又依偎在我身上,仿佛需要得到安慰的是她。我轻轻拍她的背部。朱恩在楼梯上对我做了个飞吻,表示祝福,接着便消失了。
“朱恩告诉你了?”
“是的。”
“什么都讲了?”
“只讲了一部分。”
她把我抱得更紧些:“一切都过去了,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星期天的事我还不能宽恕你。”
她抬起头来,表情很严肃,求我相信她。
“那天的事我也很讨厌,尼古拉斯。说实话,我很不愿意。发生那样的情况,我感到非常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