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朱莉吗?”
“是我,朱恩。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我走近她:“朱莉在哪里?”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正在发生的情况。”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她和莫里斯之间的事。”
我沉默,她再次低下了头。
“你们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没吭声。“你似乎已经忘了,那个有钱人的情妇闹剧我已经领教过了。”
她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对他唯命是从。我说的是其他方面。”
她仍然低着头,我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我应该立即转身返回学校,回到我的书桌前去批阅学生试卷,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又回到假面剧刚开始的时候了。实事求是地说,我对这个姑娘毫不了解,只是开头有一个晚上,曾经看见过她赤身裸体地从布拉尼的阳台下面跑过去。但我同时也知道,我已经无法转身,就像扔掉的石头不可能再飞回你的手里一样。
“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认为你这样说话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呢?”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好的。她突然以那种方式从你身边被抓走,其实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
“现在你我在这里见面就不是事先策划好的吗?”
她无可奈何的目光越过我,凝视着黑夜。
“你这样认为,我并不怪你。”
“你还没有告诉我朱莉在哪里?”
“在雅典。跟莫里斯在一起。”
“你是刚从那里来的?”她点头。“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
“我是黄昏时分才到这里的。”
我细察她的表情。她摆出一副架势,装成无辜受了伤害,并责备我对她产生怀疑。显而易见,她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你为什么不在校门口等我?”
“我心里惊慌。他去了那么久。”
又是一阵闪电。一阵风过后,雨就要来了。东边雷声隆隆,不绝于耳,预示雨已临近。
“你惊慌什么?”
“我是逃出来的,尼古拉斯。他们一定会猜到我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去报警——向大使馆?”
“这并不是刑事犯罪。她只不过是用花言巧语使人爱上自己,况且她还是我的妹妹。”她补充道,“这并不是莫里斯干的,而是朱莉干的。”
她在讲述过程中露出了破绽,句与句之间有些小停顿,仿佛她一定要让我相信了上句才肯讲出下句。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在黑暗中容易产生幻觉:她和她的妹妹一模一样。
她说:“我只是来给你报个警,如此而已。”
“同时也安慰我?”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路上就传来了低沉的谈话声。我们同时环顾柏树四周,是三个人的背影,正慢步向小桥走去,他们讲的是希腊语。晚上,人们为了凉快,常常散步到马路尽头再折回来,村民、老师都如此。朱恩故意在我面前装出十分吃惊的样子,但是骗不了我。
“你是乘中午的船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上我的当:“我找到一条陆路,从克拉尼迪那边过来。”
有时候有些患有恐海症的父母就走那一条路,那就得在科林斯换车,从克拉尼迪乘出租汽车,然后租船从大陆驶过来。得花一整天时间。而且,希腊语还要能说得过去,否则还会遇到困难。
“为什么?”
“因为这里到处都有莫里斯的侦探,我说的是村里。”
“这一点我相信。”
我又朝马路上看了一眼。三个人正悠然自得地从柏树下走过去,背朝我们。马路有如一条灰色的带子,远处的灌木丛是黑色的,大海黑漆漆的。看来他们还真是没事出来散步的。
我说:“哎,我对这一套早已厌烦透了。玩游戏可以,但是不要拿人的感情开玩笑。”
“我的感觉也许和你完全一样。”
“一次就够受了,永远也抹不掉。”
她压低声音说:“她真的愚弄过你,是吗?”
“她的话要比你的更有说服力。我们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话。现在你说吧,她在哪里?”
“此时此刻?也许跟她真正的情人在床上呢。”
我吸了一口气:“莫里斯?”
“是你认识的那个乔。”
我大笑起来,实在太离谱了。她说:“那好,你可以不相信我。”
“你必须拿出一个更站得住脚的看法来,否则我就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没吭声。“我认为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站着看我们一起做爱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每天晚上都跟一个人做爱,如果你知道另一个男人也是被人家愚弄的,你尽可以那样干。”
她非常固执,像是不让人家过目就要把自己的东西卖给同一个顾客两次。
“真叫人恶心。我不想再谈下去了。”
我转身要走,但是她抓住了我的手臂。
“尼古拉斯,请……别的不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在哪儿过夜。我不能到村里的房子里去。”
“那就住旅馆吧。”
她遭到我给她的冷遇,但她仍不死心:“他们明天可能就会追到这里来。如果他们对我提出什么指控,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支持我。仅此而已。我说的全是实话。”
一时间,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诚,而且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那是处境悲惨和请求保护相混合的产物。我随即也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温柔一些。
“你不应该给我讲《三颗心》的故事。”
“故事真那么荒谬可笑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真正的荒谬可笑之处在于你把现实歪曲成和故事一样。”
“我看不出我们发现彼此……有什么不真实。”她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
“咱们在一起过夜。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只是说,当你发现有关朱莉的真实情况,如果……”但是她又摇头。
“我们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呢?”
“因为……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
“我原以为还会有什么麻烦。”
我讲话的声调越来越带有讽刺意味。但是现在她的目光直逼我的双眼。她简直像个被激怒的孩子,故意把眼睛瞪得溜圆。
“如果这是挑战,我愿意接受,如果这样做能让你相信我。”
“我对你们两姐妹越了解,你们就变得越不可信。”
“因为我们两个人同时发现你颇具魅力?如果你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为你感到悲哀,也为我自己感到悲哀。”
我注视着她,想对她进行一次考验,但是真正的考验反而落到了我头上。
“朱莉告诉过你我给你们的母亲写信了吗?”
“告诉过。”
“两三天前我收到了回信。如果我再给她写信,把她两个女儿在这里干什么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不知道她将作何感想。”
“她什么也用不着想,因为她根本不存在。”
“你们只是在塞尔尼阿巴斯找了个人给你们写信,替你们转寄邮件?”
“我有生以来从未到过多塞特。我的真名不叫福尔摩斯,也不是朱恩。”
“我知道了。我们又要回到罗斯和莉莉的名字上去了。”
“人们通常叫我罗西。但你说的也对。”
“简直胡说八道。”
她把我打量一番,然后低下了头。“我们那位虚构的母亲写给你的信,准确的措辞我记不得了,但是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亲爱的于尔菲先生,我已经把你的信转交给沃利亚密先生,他是我们这里的小学校长。接着说到交通信朋友在法国和美国已经过时。还有她的两个女儿不常给她写信。对吗?”
现在我开始招架不住了。像往常一样,坚实的地面在几秒钟之内顿时变成了流沙。
她说:“对不起。有一种东西叫作通用邮戳。信在这里写出来,打上英国邮戳,然后……”她做了个盖邮戳的姿势,“现在你能相信我吗?”
我拼命回顾过去:如果他们拆开了我寄出去的信,那么……
“人家寄给我的信,你们也拆开来看吗?”
“情况恐怕就是如此。”
“那么你们知道……”
“知道什么呢?”
“我的澳大利亚朋友。”
她双肩微微动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但是凭某种直觉,我知道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回她中了我的计了。
“你既然知道,那就说给我听听。”
“告诉你什么呢?”
“说说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和她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还有呢?”她又做了个含意不明确的姿势。“既然你看过我的全部信件,你应该知道一切。”
“当然。”
“你知道我在学期中其实和她在雅典见过面?”
她一下子露了馅,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方面受到了攻击。她神色犹豫,尴尬一笑,没有说话。她母亲寄给我的信就随便放在我的书桌上,迪米特里艾兹或者其他什么人随时可以溜进去偷看。但是安·泰勒的信及其内容我倒是收藏得很严密,锁在一只箱子里。
“我们的确知道一切,尼古拉斯。”
“拿出证据来。我有没有在雅典跟她见过面?”
“你心里完全明白,你没有跟她见过面。”
她还没来得及动,我已经给了她一巴掌。我悠着劲,不是很用力,只让她感到痛。但是她深受震惊,缓慢地用手去抚脸颊。
“你为什么打我?”
“如果你不说实话,看我揍扁你狗娘养的。我的全部信件都被打开过吗?”
她神色犹豫,仍然用手捂着脸颊。后来她承认了。
“只开……那些看样子跟我们有关的。”
“可惜啊。你们应该干得更彻底些。”她没说话。“如果你们都开,你们就知道我的确在雅典跟那个可怜的姑娘见过面。”
“我不明白——”
“为了你的妹妹,我曾好心劝她走出我的生活。”朱恩此时显得很惊慌,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我接下去还要说什么。“两三个星期之后,她不仅走出了我的生活,也走出了她自己的生活。她自杀了。”我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应该明白,你们在布拉尼开的玩笑和放的烟火,代价是多么高昂了吧。”
她凝视着我,起初我以为她已经相信我了,但她把目光移开了。
“请你不要玩莫里斯的那一套把戏。”
我抓住她的双臂摇她:“我不是在玩把戏,你这笨头笨脑的小傻瓜!她真的自杀了。”
她开始相信我的话,但仍然装成不相信:“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放开她的手臂。“因为这件事使我很难过。”
“但是人不会仅仅因为……而自杀。”
“我认为有些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比你们所能想象的要认真得多。”
沉默。她带几分天真且胆怯地说。
“她……爱你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想公平行事,也许太公平了。如果你们没有取消那个周末的活动,我会通过写信把一切事情搞定。没有当面把……告诉她,是有点对不起人家。”我耸耸肩。
“你把朱莉的情况告诉她了吗?”
我从她说话的声音中觉察到了真正的忧虑。
“你不用担心。骨灰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低着头,“她……觉得难以接受?”
“表现上看不出来。如果我意识到……我只是想对她说实话,让她不必再等我。”
又是一阵沉默。她压低嗓音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无法想象你怎么能……让我们像这样继续下去。”
“因为我对你的妹妹爱得很痴迷。”
“但是莫里斯曾经警告过你。”
“他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实话?”
她又陷入沉默,像是在算计什么。她的态度改变了,我注意到她不再假装站在我这一边了。她逼视着我的眼睛。
“尼古拉斯,这件事很重要。你不是在撒谎吧?”
“我房间里就有证据。你想看吗?”
“是的。”
她的声音带有试探性,而且稍有歉疚。
“好吧,你在门口等两分钟。如果你不等在那里,那就权当没有这回事。对我来说,你们全都可以见鬼去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已经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我坚决不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来。但是当我打开边门进入学校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又亮起一道巨大的分叉闪电,我瞥见她正顺着马路慢慢走过来,距我大约一百码。
两分钟后,我拿着安·泰勒的信和剪报回到校门口,立刻看见她站在大门对面的马路边。巴尔巴·瓦西利站在灯光灿烂的校门口,但我没理睬他。她向我迎了过来,我一声不吭把信封塞给她,她接住了。此时,她的紧张再也掩盖不住了。她从信封里把信取出来的时候,甚至把信弄掉在地上,不得不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她转过身,借助门房里透出来的灯光开始看起来。她看完安·泰勒的附信之后,还继续盯着它看了一阵,然后把它翻过去,浏览了一下剪报。她突然闭上了眼睛,低下头,像是在祷告。后来她慢慢地重新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去,交还给我。她仍然低着头。
“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是一个值得欢迎的转变。”
“我们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你该知道了吧。”
“你早该告诉我们。”
“好让莫里斯告诉我,这全是生活喜剧的组成部分?”
她被刺痛了,迅速抬起头来:“如果你知道……那确实不公平,尼古拉斯。”
“如果我知道。”
她严肃地打量着我,然后低下了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定是……”
“你用错时态了。”
“是,我可以……”她又说,“实在对不起。”
“这事主要不怪你。”
她摇头:“问题就在这里。从一定意义上说,我是有责任的。”
但是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我们站在那里,活像坟墓旁边的两个陌生人。又是一道闪电,仿佛要迫使她作出决定。她给我一丝同情的微笑,扯了一下我的袖子。
“你在这里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