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就是我们小小黄金时代的鼎盛时期了。奥地利士兵中出现了间谍。唱歌之后大约一星期,给安东的守备部队增派了一组德国兵,说是来‘加强军纪’的。有一天,他像个生气的孩子跑来找我,说:‘他们告诉我,说我有败坏纳粹国防军名声的危险,要我痛改前非。’他的部队被禁止向岛民赠送食品,我们在村里也很少再见到他们了。当年十一月,他们制定了一套衡量政绩的新办法。幸在我治理宽松,村民们给了我意外的好评价,同时他们也比较顺利地接受了更加严格的管理办法。”
康奇斯停止说话,拍了两次手。
“我要让你看一看安东。”
“我想我已经看见过他了。”
“不。安东已经死了。你看见过的是长相跟他酷似的一个演员。现在要让你看的是真的安东。战争期间,我有一台小型电影摄影机和两盘胶片。这些胶片我一直保存到一九四四年才冲洗出来。质量很差。”
我听到了放映机的沙沙声。一支光束从上面投射出来,经过调整,集中在银幕上,聚焦比较匆忙,有些模糊。
银幕上出现一个英俊的男青年,年纪和我相仿,不是前一个星期我看见的那个人,尽管他们有一个特征很相似,眉毛又浓又黑。但是银幕上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战时军官,错不了。从外表看不出他特别宽厚,倒更像是个不列颠战役中的飞行员,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他脸带微笑,正在一堵高墙旁边顺着一条小路走,可能就是赫尔墨斯·安贝拉斯家的围墙。他装出一副男高音的豪壮派头,笑起来显得不自然。十秒钟的电影片断突然结束了。在第二个片断中,他正在喝咖啡,用一只脚逗猫玩。他斜眼看镜头,表情严肃,略显腼腆,似乎有人事先告诉他不能笑。影片很模糊,不稳定,只有业余水准。另一个片断显示一队军人从港口走过,突然遭到来自头顶上方的枪击,子弹是从楼上窗口射出来的。
“后面那个人就是安东。”
他脚有点跛。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不可伪造的真实情况。透过那些人,我仿佛看到一个宽阔的码头,码头上耸立着一幢建筑物,那是岛上的小海关和海岸卫队的所在地。我知道那建筑是战争开始之后才造起来的。在影片里,码头上空无一物。
光束消失了。
“我还拍了其他一些场景,但有一盘胶片坏掉了。我能抢救出来的就这些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在希腊的这一地区负责‘加强军纪’的军官是党卫队的校官,名叫温梅尔,迪特里奇·温梅尔。我现在谈及的那个时间,希腊的抵抗运动已经开始了,只要地形允许,他们就打。在诸岛之中,当然只有克里特岛适于开展游击战。但是在北方,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游击队也开始组织起来了。有人给他们提供武器,训练他们从事破坏活动。温梅尔原来在波兰干得很成功,一九四二年晚些时候,他从波兰被派到纳夫普利亚。他负责希腊西南部,我们也包括在内。他的办法很简单。他制定了一个价目表。一个德国人受伤,处决十名人质;一个德国兵被杀,处决二十名人质。你可以想象,这办法还挺奏效。
“他亲自挑选了一批日耳曼恶魔做他的手下,让他们负责拷问、上刑、处决,等等。人们根据他们戴的徽章,把他们叫作乌鸦。
“他尚未臭名远扬之时,我就和他见过面。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听说有一艘德国摩托艇不期而至,把一名重要军官送到岛上来。当天晚些时候,安东派人把我叫去。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把一个瘦小的男人介绍给我。那人和我一般高,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十分整齐干净,小心谨慎,很有礼貌。他站起来和我握手。他能讲点英语,程度大概只够他知道我讲得比他好得多。当我承认自己和英国有很多文化上的联系,而且在英国受过一部分教育时,他说:‘我们时代的最大悲剧是英国和德国竟然发生了争执。’安东解释说,他已经对校官谈起过我们有时候晚上在一起唱歌弹琴的事,校官希望我能和他们一起吃午饭,然后为安东伴奏一两支歌。碍于我的身份,我当然只能接受。
“我一点也不喜欢校官。他的眼睛像剃刀,是我所看见过的最让人不舒服的眼睛。他的眼睛对看到的一切没有一丝同情,只有估量和算计。如果他的眼神显出残暴、好色、施虐狂,那倒好些。但是他的眼睛完全像机器眼。
“一部受过教育的机器。校官带来了几瓶霍克酒,我们吃了一顿美味午餐,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吃过这样的好饭了。我们简短地议论了一下战局,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校官本人主动改变了话题,开始谈文学。他显然看过很多书,对莎士比亚很了解,对歌德和席勒的了解尤为透彻。他甚至对英国文学和德国文学的相似之处作了有趣的对比,而且对比的结果并不都是对德国有利。我注意到他喝的酒比我们少,同时也注意到安东讲话太随便。其实我们两个人都受到了监视。饭才吃了一半我就觉察到了,而且校官也知道我已有所觉察。都是我们两个年纪较大的人在谈,安东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人。校官对普通的希腊官员是不屑一顾的,但他却把我当作一个绅士,平等相待,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但是我并未被假象所迷惑。
“午饭后,我们为他表演了几首抒情歌曲,他赞不绝口。后来他说想看看小岛远端的观察所,并邀我与他同行,那地方没有多大军事重要性。于是我乘上他的摩托艇,和他们一起绕到穆察,爬上了这里的别墅。到处都是军用设施——铁丝网,机关枪掩体等。但是我发现别墅完好无损,心里暗自高兴。士兵们被集合起来,校官当着我的面用德语对他们作了简单的训示。他提及我时称‘这位绅士’,并坚决要求他们要对我的财产加以保护。我记住了他这句话。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值勤士兵佩戴装备不规范,特地停下来对他加以纠正。他把毛病指给安东看,对他说,‘懒懒散散,尉官先生,看见了吗?’普鲁士人谈及巴伐利亚人和奥地利人时常用这个字眼。他显然是重提以前的话题,但这对我了解他的性格很有帮助。
“我们有九个月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一九四三年秋。
“九月底,一个美丽的黄昏,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安东大踏步进来了。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刚从布拉尼回来。那里同时驻扎着十二名左右的军人。那天早上,四个没有任务的军人到穆察去游泳。他们一定是大意了,更加懒散了,因为他们竟一起下了水。过了一阵,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水里上来,坐在沙滩上抛球晒太阳。突然从他们背后的树林里钻出来三个人。有一个人拿着一支冲锋枪。德国兵措手不及。值勤的军士在别墅听到了枪声,立即用无线电通知安东,然后到海滩上去了解情况。他发现了三具尸体,另一个讲完了发生的情况之后也死了。游击队早已无影无踪,把德国兵的枪支也带走了。安东立即乘摩托艇出发,绕岛搜捕。
“可怜的安东。他一方面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另一方面又想尽量推迟向温梅尔校官报告这一消息的时间,真是难为他了。他当然知道他应该报告这一事件,但是他等到当天晚上和我见面之后才报告。他对我说,当天早上他考虑过,这回他碰到的抵抗分子可能是从大陆来的,夜里悄悄溜进岛来,第二天天黑之前肯定不敢冒险回去。因此他乘摩托艇绕岛缓缓而行,搜遍了每一个藏得住船的地方。他果然发现了一条船,吊在小岛一端的树林里,那里与皮特罗卡拉维遥遥相对。他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游击队一定听到而且看见他在搜查。如何处理这种紧急情况,最高指挥部是有严格指示的。有一条就是破坏其撤离的工具。他放火把船烧了。老鼠跑不掉了。
“他是来向我说明情况的。现在温梅尔的价目表已经家喻户晓。我们欠他八十个人质。安东认为我们还有一条出路:把游击队抓到,听候温梅尔来处置,第二天他肯定会赶来。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证明他们不是岛民,而是外面派进来的奸细。我们知道他们一定是共产分子,因为他们的意图显然是要煽起德国人的报复情绪,以达到提高希腊一方士气的目的。十八世纪的希腊游击队为了发动消极的农民起来反抗土耳其人,用的也是这种策略。
“那天晚上八点,我把村里比较有影响力的村民召集起来,把这一情况向他们作了通报。那天晚上已经太迟,没有办法采取什么行动了。我们唯一的机会是第二天配合安东的部队对全岛进行彻底搜查。他们怒气冲天,因为他们的和平、他们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他们答应彻底站岗,看好所有的船只和蓄水罐,天一亮就去搜捕游击队。
“但是半夜我就被行军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吵醒了。来人又是安东,他告诉我,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接到命令,不准他主动采取任何行动。第二天一早,温梅尔将率领一队‘乌鸦’到达。我将立即被捕。黎明时分,村里十四岁到七十五岁的所有男人都将被集中起来。这一切安东是在我的床边对我说的。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泪水难忍。我坐在床边,听见他说,他为自己是德国人而感到羞愧,甚至为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而感到羞愧,如果他不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第二天再和校官进行交涉,他将毫不犹豫地自杀。我们谈了好长时间,他对我讲温梅尔的情况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我们岛上太闭塞,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听说过。最后他说,这场战争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我见到了你。我们握手。
“我跟他一起回学校去,并在那里睡觉,外面有人站岗。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被带到港口的时候,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多数女人都已经在那里了。安东的部队把住了所有的出口。不必说,游击队没抓到。村民们处于绝望之中,但是他们毫无办法。
“十点钟,‘乌鸦’们乘着登陆艇来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和奥地利人不一样,他们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更不为人的感情所动。而且他们还那么年轻。我发现他们最可怕的特点是年轻又狂热。十分钟后,一架水上飞机降落。我还记得,机翼的影子投在粉刷过的屋子上,像一把黑色的大镰刀。离我不远有一个年轻的渔民,他摘下一朵血红的鲜花,戴在胸前。我们全都明白他的意思。
“温梅尔上岸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全体男人赶到一个码头上,岛民第一次尝到了被外国军队拳打脚踢的滋味。女人则被赶回邻近的街道和小巷里。温梅尔和安东一起走进一家咖啡馆,不久就传出话来叫我。所有的村民都在画十字为我祷告。他手下的两名士兵粗暴地把我押去见他。他没有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完全把我当成了陌生人。他甚至拒不讲英语,他带来一名希腊通敌者为他当翻译。我看得出安东不知所措,他被突如其来的事变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办。
“温梅尔说出了他的条件。必须立即挑出八十名人质。其余的男人对全岛进行彻底搜查,找出游击队,把他们抓回来,连同他们偷走的武器。拿出那三个勇敢的游击队员的尸体给他们看还不够。如果我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抓到游击队,人质将被送往劳动营。如果抓不到,全部枪毙。
“我问,即使我们找到了这三名亡命的武装人员,又如何把他们抓住。他置之不理,看了一下表,用德语说,‘现在是十一点。明天中午以前必须抓到。’
“在码头上,他们让我用希腊语把他刚才说过的话重述一遍。人群顿时嚷成一片,有提建议的,有抱怨的,有要求发武器的。最后,校官掏出手枪,对空打了一枪,大家才静下来。村里男人挨个儿被点名,一个接一个往前走,温梅尔亲自从中挑选人质。我发现他专挑最健康的,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似乎他已经把劳动营的因素考虑在内。但是我认为他是在挑选最佳样本去送死。他挑选了七十九名精壮汉子,然后指向我,于是我便成了第八十个人质。
“我们八十个人被押往学校,严加看管。我们挤在一间教室里,没有卫生设施,没吃的没喝的,还有‘乌鸦’看管,更糟糕的是与外界断绝了联系,一点消息也没有。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
“剩下的男人各自赶回家去,取来了竹竿、镰刀、刀子或其他可以找到的家伙,在村子上面的一座小山上重新集合。老的都快走不动了,小的只有十岁或十二岁。有些女人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被挡了回去,她们必须充当男人返回的保证人。
“这支悲哀的队伍内部争吵不休,希腊人就喜欢这样。他们先决定采纳一个方案,然后又换成另一个方案。最后有人担起了责任,给大家分配方位和地区进行搜查。他们终于出发了,总共一百二十个人。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在开始搜查之前,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了。但是即使游击队就在松树林里,他们也找不到,抓住他们就更谈不上了。树林里的树木、沟壑、石头太多了。
“他们整夜待在山上,横贯全岛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希望游击队会试图突围到村里去。第二天早晨,他们四处狂搜。十点钟,他们再度碰头,试图下决心对村里的部队发动一次拼死的进攻。但是有些比较聪明的人认为,这只能造成更大的悲剧。马尼有个村子,两个月前只进行了很微弱的反抗,结果全村男女老幼被德国人杀了个精光。
“中午,他们扛着十字架和圣像回到了村子里。温梅尔正等着他们。他们的发言人是一个老水手,他最后白撒了一个谎,说他们看见游击队乘着一条小船逃跑了。温梅尔笑着摇摇头,把老人逮了起来,他成了第八十一名人质。实际情况很简单。德国人自己已经抓到了游击队,是在村里抓到的。现在咱们来看看温梅尔。”
康奇斯又拍了两次手。
“这就是他,在雅典。是一个抵抗小组拍到的,我们才能把他的面容保存到现在。”
银幕又亮堂起来了。是小镇上的一条街道。一辆类似吉普的德国汽车停在街道对面的树荫下。三名军官走下车来,在骄阳下从摄影机前斜穿而过,进入一幢房子,摄影机的位置很可能就在隔壁楼下的房间里。有人从摄影机前经过,脑袋把镜头挡住了。走在前面的人比较矮小也比较瘦。我可以看出他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另外两个人紧跟其后。接着,有百叶窗或纱窗阻隔,镜头模糊了、逐渐变黑。过后出现一个穿便衣的男人的定格画面。
“这是能找到的他战前的唯一一张照片。”
脸部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是嘴巴很难看。毫无幽默感的僵硬目光颇像康奇斯,但看上去令人觉得更不舒服。这张脸和我在中央山脊遇到的“校官”的那张脸有某些相似之处,但他们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