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倒像是给人下了个绝妙的定义。”
“我更想给自认为是上帝的人下个定义。”
最后他笑了。我的话显然是在讽刺他,他却似乎把它当成了恭维。他绕过古钢琴向我走来。
“让我看看你这只手。”我不耐烦地把手抬起来。各指关节严重擦伤,但大多已愈合。他仔细看过之后,问是否伴有败血症。接着他望着我的眼睛。“这不是有意的。这一点你至少总该接受吧?”
“我再也不接受任何东西了,康奇斯先生,事实真相除外。”
“不知道真相你可能会更快乐。”
“我愿意冒这个险。”
他仔细端详我的眼神,然后稍一耸肩。
“很好。咱们吃茶点吧。”
我跟他走到柱廊上去。他站着倒茶,颇不耐烦地挥手叫我坐在他对面。我坐下来,他又挥手指向食物:“请。”我拿起一块三明治,但没吃之前先对他说。
“我以为两个姑娘将和我一起听你讲真相。”
“她们已经知道了。”他坐下。
“包括你假造了一封我写给朱莉的信这件事吗?”
“她写给你的那些信才是伪造的。”
我注意到他提起信时用的是复数。他一定是猜出她给我写过信,但是他猜错了信的数量。我笑了。“对不起。我多次受骗,这回不上当了。”
他低下头,把桌布的边缘弄平,我觉得他有点不自在,显然不知道朱莉和我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你认为我正在做什么?”
“简直是令人发指的为所欲为。”
“你是被迫回到这里来的吗?还是你自己想来的?”
“你说这话就显得幼稚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是正常的人,谁都不会离开。”我举起有伤疤的手,“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是假面剧的第一阶段,实验阶段已经结束了,你要把它叫作什么别的名字也可以。”我对着他笑,“你那些驯良的大白鼠全栽了。”我看得出他听不懂我最后一个字的俚语用法。我说:“就是彻底失败的意思。但是他们在搞清失败的原因之前不会再重复这个过程。”
他再次在我的目光里搜寻着什么。我想起朱恩曾经说过,他希望对他也保持神秘。但是很明显,他只想让我们享有很有限的自由和神秘。一个科学家所建造的迷宫无论有多大,其目的都是为了方便自己对每一个步骤进行仔细观察。他似乎要作出决定了。
“你从巴尔巴·迪米特雷基那里得知,战前我在这里拥有一座小型的私人剧场?”
“是的。”
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战争期间,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又没有朋友来和我玩,于是我就构想出一种新的戏剧形式。演员和观众分离的传统做法被取消。传统的布景配置,台口、舞台、观众席等观念一概抛弃。无论是从时间或者从地点考虑,演出的连续性也可以全然不顾。剧情细节和故事都是可变的,只有一个出发点和一个固定不变的结尾。在这两点之间,参加演出者可以随意演绎自己的戏剧。”他那催眠式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双眼。“你将会发现,阿尔托、皮兰德娄和布莱希特都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沿着类似的思路在进行思考。但是他们既没有金钱也没有毅力——无疑还没有时间——像我思考得那么深刻。他们无论如何无法割舍的一个成分是观众。”
我公然对他露出怀疑的微笑。这一说法的确比他以前的“解释”稍有意思一点,但是荒唐可笑的是他仍看不到一个基本事实,即我已经根本不可能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了,而这都是他造成的。现在他又按照他自己的习惯想法提出这样一种新理论,似乎我非相信不可。
“我明白了。”
“在这里我们都是演员,我的朋友。我们没有一个是真实的自我。有时我们全都撒谎,有些人则时时撒谎。”
“我是例外。”
“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你和你的真实自我之间的距离,同我们的美国朋友戴的那副面罩和他的真实面目之间的距离一样大。”
我带着警告的意味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美国朋友。”
“如果你看到他演奥赛罗,你就不会这样说了。他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年轻演员。”
“应该是吧。我想你让他演的是一个哑巴。”
“这就证明我对他的赞扬是对的。”
“真是浪费天才。”他坐在那里注视着我,还是那一副毫无幽默可言的自娱表情。我说:“你的银行存款余额一定会有出乎预料的变化。”
“巨富的悲剧是他的银行存款余额不会有令人惊奇的变化,无论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但是我承认这将是我们最有分量的一部力作。”他补充道,“因为我也许活不到一年了。”
“是因为你患有心脏病吗?”
“我的心脏的确不好。”
但是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十分健康,无论如何是不需要别人同情的。
“你为什么说‘将是’?”
“因为事实证明你不能演好你的角色。”
我咧嘴一笑。情况越来越荒唐了:“如果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对我的演出会有所帮助。”
“已经给过你很多暗示。”
“好啦,康奇斯先生,我知道你就今年夏天的安排对朱莉说了些什么。我到这里来并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要再谈论我演出失败的荒唐话题?要不就是你安排让我失败,要不我根本就没有失败,两者必居其一,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你喜欢的话,作为导演,我要告诉你,你未能得到一个角色。但是如果能有一点安慰作用,我还要告诉你,即使你得到了一个角色,它也不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东西……那位你觉得极富魅力的年轻女郎。这就是今年夏天固定不变的结尾。”
“我希望亲耳听到她对我说这句话。”
“是你自己不想再见到她的。喜剧已经演完了。”
“但是我还打算送女演员回家呢。”
“她也答应过你,这是毫无疑问的。”
“她表示答应的方式比你的要可信得多。”
“她的许诺一钱不值。这里的一切全是假的。她是在演戏,是在逗你玩,她演的是奥莉薇亚[78]
,你演的是马伏里奥[79]
。”
“我想,她的名字并不是朱莉·福尔摩斯?”
“她的真名叫莉莉。”
我大笑起来,但是他仍然板着面孔,对他这种高超的本领,我只能再次表示叹服。最后我低下了头。
“她们在哪里?现在我能见她们吗?”
“她们在雅典。无论是莉莉还是罗斯你都见不到了。”
“罗斯?”我用挖苦和怀疑的腔调反问,但他只点了点头。“你太孤陋寡闻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
“你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我肯定会见到的。第一,你希望我能再见到她们。第二,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你不希望我再见到她们,那么,即使你编造出什么谎言,能在这个周末把她们留在雅典,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最后见到朱莉。第三,我们彼此之间的私人感情与你绝对无关。”
“如果你们双方的感情同样真挚,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把讲话的口气调整得温和一些。
“我还知道你非常富于同情心,绝不会随心所欲地左右别人的感情。”
“当你知道整个计划时,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简单。”
“现在《三颗心》的情节已经被破坏了,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试图对他作最后一次请求,“我知道你已经对两位姑娘承认了很多,现在你想让我认为你没有承认过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声不吭。我用最通情达理的口气说,“康奇斯先生,我们几乎不需要任何说服,我们都很乐于承认受到你魔力的支配。在一定限度之内,我们十分乐意继续执行你为下一步制订的计划。”
“在可变剧场里是没有什么限制的。”
“那么你就不应该把普通人给卷进去。”
这句话似乎被理解了,他低头望着我们之间的桌子,我一时觉得自己赢了。可是不一会儿他的目光又逼视着我,我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赢。
“听我的忠告,回英国去,跟你讲过的那个女孩重归于好,和她结婚,建立一个家庭,好好过日子。”我把目光挪开。我真想冲他大喊一声:艾莉森已经死了,而且她的死主要是因为他把朱莉的生活跟我编织在一起。我几乎控制不住想对他说,我不想再继续受骗了,不想再听那些毫无意义、模棱两可的欺人之谈了……但我还是保持沉默。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他的观察,我偏不让他看到我出洋相。
“结婚建立家庭,这就是你所说的好好过日子吗?”
“难道不是如此吗?”
“一份稳定的工作,在郊区拥有一幢房子?”
“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我宁愿去死。”
他耸肩表示遗憾,但似乎不再关心我是谁,或者我有什么感觉。他突然站起来。
“咱们吃晚饭时还会再见面的。”
“我想参观你的游艇。”
“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话要对两位姑娘说。”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们在雅典。”他接着说,“今天晚上我打算给你讲一点只适合男性知道的事情,不关女人的事。”
我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他要给我讲“最后一章”了。
“是战争期间发生的事情?”
“是战争期间发生的事情。”他对我微微点头。“吃晚饭时再说吧。”
他转过身,径自大步走进屋里去了。我对他很愤怒,但我的愤怒只是因为不耐烦,不是因为恐惧。我想朱莉和我一定是多少坏了他的兴头,而且以他不喜欢的方式看穿了他,这种情况也许发生得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于是这孩子般的老头便恼羞成怒。我知道两位姑娘就在游艇上,即使我今天晚上见不到她们,明天也会见到。我拿起一块糕点,边吃边思考。除了其他一切因素之外,我还保持着沉着的心态,我还有机会……一个人为了夏天的娱乐作了精心的准备,不可能在刚玩出点趣味来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我们必须继续下去,我刚经历过的一切只不过是刚开始玩扑克时的虚张声势,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我想起了两星期前的那顿午饭,也是在这张饭桌旁,禁不住对柱廊周围做了一番观察。说不定两姐妹此时正在松树林里什么地方等着我呢……可能只是因为他脾气古怪,故意让我自己去找。我把自己的东西拿到楼上的房间里去,然后在枕头底下,在衣柜里到处搜寻,心想朱莉可能会给我留下一点信息。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只好走了出去。
空气纹丝不动,我绕着领地漫步。我在以前等候过的每一个地方等候,不断前瞻后顾,左右探望,仔细聆听。可是大地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出现。虽然我注意到动力小船还在水里,用绳梯泊在游艇船身的中部,但是游艇上看不出有人的迹象。剧场似乎真的空了,它像所有的空剧场一样,最后变得毫无生气,甚至有点恐怖。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老魔鬼刻意安排的。
我们将在柱廊上吃晚饭,不像以前在楼上。饭桌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摆在柱廊西端,可以看到树林和下面的穆察。另一张桌子摆在前面,就在台阶旁,桌上有雪利酒、茴香烈酒、水和一碗橄榄。我快喝完第二杯酒时,老头出来了。黄昏逐渐转换成了黑夜。一切都被凝滞和毫无生机的空气笼罩着。
我在等待的过程中,心中拿定了主意,决定多讲究点策略。我怀疑,我越是愤怒,他越是窃喜。我要装出听从他的安排,不再见两位姑娘,还要装出接受了他的解释的样子。他悄悄来到我站立的地方,我对他微笑示意。
“给你来点什么吗?”
“要一点雪利酒,谢谢。”
我倒了半杯递给他。
“如果我们不慎破坏了你的计划,我诚挚地向你表示道歉。”
“我没有固定的计划,发生什么就是什么。”他悄然为我举杯,“这是你破坏不了的。”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会看透你分配给我们的角色。”
他把目光投向大海:“可变剧场的目标正是如此——允许参与者看穿自己的最初角色。但那只是戏剧高潮的前一部分。”
“我不太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它指的是最后一幕之前的那一部分,最后一幕在古希腊悲剧中称为结局。”他补充道,“或者喜剧也可以,视具体情况而定。”
“视情况而定?”
“这要看我们能否看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给自己分派的角色。”
静默中我突然以他自己的风格向他提出下一个问题。
“不喜欢我是你这个角色的一个组成部分,到底不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对此他并不觉得窘迫:“在男人之间,喜欢并不重要。”
我感到茴香烈酒的酒性上来了:“即便如此,你还是不喜欢我,对吗?”
他的黑眼睛转过来望着我的眼睛:“你真要我回答吗?”我点头。“我的回答是不喜欢,但是我喜欢的人确实很少。在你这样年龄和性别的人群中,我喜欢的人就更少了。如果我们要生活在社会里面,喜欢别人就意味着对自己抱有幻想。在我的生活中,起码是我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我早已把这种幻想排除在外。你希望被别人喜欢,我也是如此。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到那时你会觉得想笑,不是反对我,而是跟我一起笑。”
我沉默:“听你说话倒挺像个外科医生,你更关心的是手术,而不是病人。”
“如果一个外科医生不是持这种观点,我可不敢让他做手术。”
“这么说来,你的……可变剧场是一个医用剧场?”
玛丽亚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她端来盛汤的盖碗,送到在灯光下呈银白色的桌子上。
“你可以这样看。但是我更倾向于把它看成一个哲理剧场。”玛丽亚告诉我们可以入席了。他稍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听到了她的话,但是他并没有动。“最重要的是它试图摆脱诸如此类的形式范畴。”
“更像是艺术而不是科学。”
“一切优秀的科学都是艺术。一切优秀的艺术都是科学。”
随着这一好听但却空洞的格言,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朝饭桌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