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尼古拉斯:
我知道你一定为周末感到很失望,但愿你现在心情好起来了。莫里斯把你的信给了我。我为你感到很难过。其实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班上可怜的小同学不管得了什么病,我都不能幸免。我没有办法更早给你写信,因为几天来我们一直在海上,今天才有机会看到一个邮筒。我动作还得快,他们对我说,把邮件运往雅典的船半小时后就要开了。现在我正在港口的一家咖啡馆里匆匆给你写信。
莫里斯其实还是个天使,尽管他仍然不开口。他坚持要等你来和我们一起过周末,如果你身体好些的话。(一定得好起来!不光是为了这个周末。)莫里斯还装出受到一点伤害的样子,因为我们不讲理,不弄清底细就不答应继续执行他的新计划。我们已经放弃要他讲明意图了——那纯粹是浪费时间,他喜欢云里雾里,神秘莫测。
有一件事本来我已经忘了,写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他曾无意中说过,他要把他生活的“最后一章”(他的原话)讲给你听,现在你一定很想听……他讲到最后得意地笑了,仿佛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他这人实在讨厌,耍诡计没个完。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后写。他发誓今后不再突然把我们带走,如果我们想继续待在岛上,住在他的乡间别墅里,我们可以……如果你每天都能见到我,也许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朱恩就是如此,她厌倦了,因为我终于也晒黑了。
再过两三天你就会收到这封信。莫里斯可能最后还要再耍点什么诡计。你一定要装成没有听说过“最后一章”这回事,如果他想最后再戏弄你一次,别在乎。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点妒忌的成分。他不停地说,你太幸运了……我说的话他不听——你知道我说什么。
尼古拉斯。
那天晚上在海水里你真撩人。
该搁笔了。
我爱你。
你的朱莉
这封信我读了两遍,三遍。老魔鬼显然还在玩弄他的诡计。她从未见过我的笔迹,不过要伪造倒也简单,如果他要造得准确,迪米特里艾兹完全可以弄到我的手迹样本。他为什么还想耽延,还在制造这些最后的障碍,我实在无法想象。但是她的信,特别是最后那几个字,让我想起了在村里占有她的情景,想到这些,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觉得自己又重新恢复了信心,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只要她还在希腊,在等我,想我……
四点钟我被铃声吵醒。每天下午午睡结束时,值班员都会到我们房间外面宽阔的石头走廊上故意把铃摇得山响。同事们都很不高兴,齐声喊叫,以示抗议。我用双肘支起上身,又看朱莉的信。后来我想起还有另一封信扔在桌上,便走过去一边打呵欠一边把信打开。
里面有一纸打印的信,还有一个开了口的航空信封,但是这些东西我几乎没看,因为有两张剪报别在信的上面,我非得先看不可。
最初的文字刻骨铭心。
最初的文字永远不会忘记。
这种事我以前曾经经历过,感觉完全相同,自己觉得不能相信,但它却是真的;我内心深为震惊,头晕目眩,但表面上却保持着镇静。那还是在牛津的时候,有一天我和两三个人从伦道夫楼出来,走向卡法克斯楼,有一个人在塔楼下卖《晚报》。站在那里的一个傻姑娘说:“你瞧尼古拉斯,他正装出会看报的样子。”看完卡拉奇发生空难,我的双亲突然死亡的消息,我仰天长叹“我的父母啊”,仿佛头一次发现世上有父母存在。
第一张是从伦敦的地方报纸上一个栏目底下剪下来的。消息写道:
空姐自杀
澳大利亚空姐艾莉森·凯利,二十四岁,昨天被发现死在罗素广场公寓房的床上,发现艾莉森死亡的是她的室友和朋友安·泰勒,也是澳大利亚人,她刚从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度完周末回来。艾莉森立即被急送米德尔塞克斯医院,可是到了医院人已经死了。泰勒小姐受打击休克被施以急救。艾莉森的死因下星期进行调查。
第二张剪报:
恋爱失败酿成自杀
P.C.亨利·戴维斯星期二向霍尔本区副验尸官报告: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天他发现一名年轻妇女死在床上,身边有一个装安眠药的空瓶子。首先发现死者的是澳大利亚理疗师安·泰勒,死者的室友,刚从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度周末回来。死者名叫艾莉森·凯利,空姐,二十四岁。
经鉴定此案属自杀。
泰勒小姐说,虽然她的朋友时有抑郁情况发生,也说过她睡不好,但是她没有理由认为死者想要自杀。泰勒小姐在回答问题时说:“我的朋友最近因恋爱不顺有些抑郁,但是我认为她已经渡过了难关。”
死者的医生贝伦斯大夫对验尸官说,凯利小姐给她的印象是工作压力造成失眠。当验尸官问及她平时是否开如此大剂量的安眠药时,贝伦斯大夫回答说,她考虑过死者必须经常到药店去买药的实际困难,她没有理由怀疑凯利小姐要自杀。
验尸官说,警方发现的两封信也不能说明这一悲剧事件的真正动机。
打印的信是安·泰勒寄来的。
亲爱的尼古拉斯·于尔菲先生:
信中附寄的两份剪报可以说明我为什么给你写信。对不起,你可能会感到很震惊,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告诉你这件事情。她从雅典回来以后十分沮丧,但她又不愿意说,因此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她曾有一段时间经常谈及自杀,但我们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她给你留下这一只信封,警察拆开过了。里面没有信。有一封信是给我的,但信中没说什么,只是表示抱歉。
为这件事我们的心都碎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现在她走了,我们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就看不到她表面底下的东西,不想和她结婚。但是我自认为对男人并不了解。
伤心的安·泰勒
又及:我不知你是否想给她母亲写信。骨灰将送回她的老家。
地址是:玛丽·凯利太太,利物浦路19号,古尔本,N.S.W.
我望着航空信封,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艾莉森的笔迹。我把信封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桌面上,是一团随便压在一起的花,有两三朵紫罗兰花,还有一些石竹花。有两朵石竹花还缠绕在一起。三个星期了。
我感到恐怖,开始哭起来。
我哭的时间不很长,因为当时我没有不受干扰的自由。上课铃声响了,迪米特里艾兹在敲我的门。我用手腕背部擦了一下双眼,马上就去开门,还穿着睡衣。
“喂!你在干什么?咱们迟到了。”
“我有点不舒服。”
“你有点不对劲,伙计。”他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我把脸转向一旁。
“告诉第一班的学生,叫他们好好复习,准备考试。其他各班也一样。”
“但是——”
“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我怎么给学生解释呢?”
“随便怎么说都行。”我硬把他推了出去。
脚步声和人声逐渐消失了,我知道开始上课了,马上穿好衣服走出去。我想离开学校,离开村子,离开布拉尼,离开一切。我顺着北海岸走到一个无人的小海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两张剪报又掏出来重新看。六月二十九日。她临终前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我,这也许就是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一时对另一位姑娘有些气愤,但是我还记得她,她那一套公寓房,端庄的脸,和蔼的眼睛。她写英文矫揉造作,但对任何人都不会见死不救,从来不会。我对艾莉森性格中的两个方面是有所了解的。她有坚强务实的一面,容易让人错误地以为她不会有过不去的事。另一方面她很善于表演,从来不会有人认真把她当回事儿。这两个方面终于悲剧性地结合在一起。她绝不会假装自杀,不会在知道有人将在一小时之内来救她的情况下吞服几片安眠药。她选择周末自杀。
我不单因为抛弃艾莉森而感到内疚。我还知道她的自杀是我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她的直接结果,我当时对她讲的时候草率地使用了反话,为的是隐藏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最后终于接受了我的挑战,说了一句“我认为你不懂得什么叫伤心”。恋人之间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便是我们俩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想起了在比雷埃夫斯旅馆中那些歇斯底里的场面,想起了我离开伦敦之前她为了讹我而写的那封“自杀信”。我想起了她在帕纳塞斯山上,想起了她在罗素广场公寓里的种种表现,她的所言所行,她的真实自我。我知道自己自私到近乎残忍的程度,一种严重的负罪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从一开始她就对我有不少怨言,都击中要害……但她仍然爱我。她一片痴情,对我的弱点视而不见,仍然爱我。有一天她曾经说过:“当你爱我的时候(她的意思并不是指做爱),仿佛上帝也宽恕了我的蠢笨。”我当时以为她是在跟我耍心计,是一个新的情感讹诈,想让我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对她产生一种责任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死是她的最后一次讹诈,但是被讹诈者应该感到清白无罪才对,而我却有负罪之感。这时,仿佛我最需要的是清白,但却掉进了最肮脏的污秽之中。未来一无牵挂,但却被牢牢地拴在过去。
朱莉现在成了我的全部需要。
我不仅要和她结婚,还要向她忏悔。如果当时她在我身边,我会向她倾诉一切,创造一个清白的开端。我极端需要她的同情和宽恕。现在唯一能为我辩解的就是她的宽恕。我对欺骗已经感到厌倦,既厌倦被别人欺骗,也厌倦欺骗别人,最厌倦的是自我欺骗,一味听任肉欲的摆布。渴望得到最好的,反而把自己弄得一无是处。
睹物思人,看见那些花,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我犯下的弥天大罪就是亚当犯过的罪,是最古老最邪恶的男性自私之罪。我把自己所需要的艾莉森角色强加给她的自我,这罪比欺君罪,比犯人道罪大得多。她对那个赶骡人有过什么评价?我喜欢他,可以送他两包烟。
她喜欢我,可以为我去死。
那天晚上回校之后,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安·泰勒,另一封给艾莉森的母亲。我对安表示感谢,并按照自己的新看法尽可能多承担责任。给艾莉森的母亲的信不好写,因为我不知道她对她母亲讲了多少有关我的情况。我只能给她写一封表示慰问的信。
上床睡觉之前,我拿出一本《英国诗选》,翻到马洛的一首诗。
与我同居吧,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品尝一切的欢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献奉,
或高山大川所能馈赠。
我们将坐在岩石上,
看着牧童们放羊,
小河在我们的身边流过,
鸟儿唱起了甜歌。
我将为你铺玫瑰之床,
一千个花束将做你的衣裳,
花冠任你戴,长裙任你拖曳,
裙上绣满了爱神木的绿叶。


第52章
星期六上午,我又收到一封从英国寄来的信。信封口盖上印有一只小黑鹰,是巴克莱银行的标志。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谢谢你接受两位福尔摩斯小姐的推荐给我写了信。我很荣幸给你寄去一张表格,请你填好后寄回给我,还有一本小册子,详细说明我们为海外顾客提供的各种特殊服务。
你真诚的
P.J.费恩经理
我看完信,抬起头来,望着坐在饭桌对面学生的眼睛,对他露出一丝微笑,像一个不老实的扑克选手压抑不住的笑。
半小时后,我又钻进了无风的森林,直奔中央山脊。天气炎热,群山变得若虚若幻,东边的许多小岛随着水波的起伏似乎在颤动,微微闪光,形成一种奇特的光学幻景,好像一些旋转的陀螺。当我走到能看见南边海面的地方时,我的心激烈跳动起来。游艇又出现了,这对我来说犹如绝处逢生。我又移到一个既有树荫又能俯瞰布拉尼的地方,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感觉像是在地狱边缘上,一方面是艾莉森死亡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我的脑海,另一方面是现在朱莉的身份已经得到证实,而且她就在阳光下海面上的游艇里,我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两天来,我已经逐渐接受了艾莉森死亡的事实,也就是说,逐渐从道德的角度转换为美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这样就变得比较容易面对了。
这种邪恶的转换其实就是把真正的自责偷换成伪装的自我宽恕。自责就是相信我们所引发的痛苦应该使我们变得更高尚,或者从此减少一些卑鄙。自我宽恕则是相信痛苦在一定意义上能使生活变得更高尚,因此,通过一种荒谬的逻辑演算,痛苦的产生与生活的高尚化相等,或者至少与生活得到丰富的程度相等。这就是典型的二十世纪逻辑,从内容退到形式,从意义退到表象,从道德退到美学,从水退到浪。想到这里,我因艾莉森之死而感到自责的痛苦减轻了,心也变硬了,决定到了布拉尼什么也不说。我仍然决心告诉朱莉,但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等到忏悔和它所引起的同情心能起到最大作用的时候。
我在离开之前,取出那封用巴克莱银行专用信笺写的信,又看了一遍。其结果是我对康奇斯的态度比原先想的更宽容了。现在我对双方有一点最后的小掩饰都不加反对了。
情况跟第一次到布拉尼一样:不请自到,缺乏信心;我进了大门,向阳光下寂静神秘的别墅靠近,来到柱廊,茶桌用麦斯林纱布罩着,一切如旧。没见到一个人。透过拱门可见大海,热浪滚滚;脚下是花砖地,一片静寂;等待。
由于种种原因,我情绪紧张,这也跟头一次一样。我把行李袋放在藤沙发上,走进音乐室。一个人从古钢琴后面站起来,仿佛他早就坐在那里等着。我们谁也没说话。
“你认定我会来吗?”
“是的。”
“尽管你给我写了那样的信?”
他盯着我看,后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我手上——十天前我路遇那伙纳粹官兵与之搏斗手上负了伤,虽然已经结了疤,但还留有红药水的痕迹,是学校护士给涂的。
“你可得小心,别染上破伤风。”
我阴冷一笑:“我打算让它染上。”
他不做任何道歉,也不做任何解释,甚至不回答我的问题。情况很清楚,不管他对两位姑娘交了什么底,他还是打算把对我的欺骗继续进行下去。我从他背后透过窗户看见玛丽亚端着盘子走过。我还看见了别的东西。摆放淫秽古董的柜子里“莉莉”的旧照片不见了。我把行李袋放在地板上,双臂在胸前一挽,又对他淡然一笑。
“前天我跟巴尔巴·迪米特雷基谈过一次。”
“哦。”
“我总算知道了,跟我一样的受害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受害者?”
“没有选择余地就被迫接受痛苦的人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