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三座农舍东面的海岸上搜寻,后来经过农舍回到布拉尼,刚好是在柱廊上吃下午茶的时间。但是那里依然空无一人。我又花了一个小时到处搜寻,想找到一张字条,一点蛛丝马迹,或随便什么东西,可是依然一无所获,像一个白痴把翻过十遍的抽屉又彻底地搜查了一回。
六点钟,我动身返回学校,灰心丧气,一肚子火,对康奇斯有气,对朱莉有气,对什么都有气。
在村庄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港口,是当地渔民专用的。学校里的人,村里有点社会地位的人,从来不到那个地方去。许多房子已经破落不堪,有些只剩下残垣断壁。几个破旧码头旁的房子,大多是波纹状的铁皮屋顶,用混凝土修补过,还有许多其他有碍观瞻的修补痕迹。有三家咖啡馆,但只有一家稍具规模,门外摆着几张粗糙的木头桌子。
以前有一次,我一个人冬天出去散步回来,曾经到那儿去喝过咖啡。我还记得,店主爱说话,他的话也比较容易听懂。用岛上的标准看,他算得上是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也许因为他是安纳托利亚人的缘故。他的名字叫乔久,长了一副狐狸脸,一头稀疏的灰黑头发,蓄着小胡子,很像希特勒,挺滑稽。星期天的上午,我坐在一棵梓树下,他走过来,态度十分殷勤,满脸堆笑,显然把我当成一个有钱的顾客。他说,能与我共饮深感荣幸。他叫他的一个孩子给我们送上了……最好的茴香烈酒,最好的橄榄。学校里情况好吗?我喜欢希腊吗?……我先让他把这些日常问题问完,然后才开始提出我的问题。我们面前海水蔚蓝,平静如镜,海面上有十几艘褪了色的红、绿色土耳其划艇,我用手一指说道:
“可惜你们这儿没有外国游客。游艇。”
他吐出一个橄榄核。“弗雷泽斯早已没有活力。”
“布拉尼那位康奇斯先生有时候大概把他的游艇停泊在这里吧。”
“他也算人!”我立即明白,乔久是康奇斯在村里的敌人之一。“你跟他见过面吗?”
我说没有,但是我曾经想过要去拜访他。他真有一艘游艇吗?
的确有,但从不开到小岛的这一边来。
他和康奇斯见过面吗?
没有。
他在村里有房子吗?
他说只有赫尔墨斯住的那幢房子,在村子后部,靠近圣伊莱亚斯教堂。我装成是在转换话题,漫不经心地问起布拉尼附近三座农舍的情况。那几户人家都到哪儿去了?
他把手指向南方。“夏天到大陆去了。”他解释说,岛上有少数渔民仍然过着半游牧式的生活。冬季,他们在弗雷泽斯受保护的海域捕鱼。但是到了夏天,他们便带上家眷,到伯罗奔尼撒半岛一带游弋,甚至到克里特岛,寻找更好的捕鱼场所。他话锋一转,又回到农舍上来。
他指向农舍,同时做出各种饮水姿势。“地下蓄水罐不好,夏天没有优质水。”
“真的——没有优质水?”
“没有。”
“真遗憾。”
“全是他的错,布拉尼的那个人。他本来可以做更好的蓄水罐,但是他太吝啬了。”
“这么说那些农舍是属于他的?”
“当然。小岛的那一边,一切全是他的。”
“包括所有的土地?”
他扳着又粗又短的手指头:科毕、斯特伦密、布拉尼、穆察、皮加迪、扎斯特纳……布拉尼周围的所有海湾和陆岬全都是他的。他说这话明显含有对康奇斯的抱怨之意。形形色色的雅典人,“富人”,都想在那里建别墅,可是康奇斯的土地一米也不卖,他把岛上最紧缺的资源给霸占了。一头驮着木头的驴子沿着码头轻快地朝我们走来,腿擦腿走出难度很高的步子,颇像一个模特儿。这一情况证明了迪米特里艾兹的同谋关系。这一定也是大家的共同看法。
“我想你应该在村里看见过他的客人?”
他扬起头,表示否定,也不感兴趣,有没有客人他觉得无所谓。我坚持要他回答,他是否知道有外国人在那里住过?
但他耸肩。“可能吧。”其实他并不知道。
我的运气不错。此时从小巷里走出一个小老头,来到乔久的背后。他戴一顶破旧的海员帽,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帆布衫,在阳光下看上去已近乎白色。他从我们桌前走过的时候,乔久看了他一眼,把他叫住了。
“来,来,跟这位英国教授说说话。”
老人停住了脚步。他大约有八十岁,颤巍巍的,一脸胡子拉碴,但还不是完全老态龙钟。乔久向我转过脸来。
“战前,他和赫尔墨斯一样,负责把邮件送往布拉尼。”
我请老人坐下,给他叫了茴香烈酒和开胃小吃。
“你对布拉尼的情况很了解?”
他挥了一下手,表示非常了解,说都说不完。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乔久有点语言天赋,他把我们的香烟盒和火柴像砖头一样叠起来,盖房子。
“我明白。是一九二九年?”
老人点点头。
“康奇斯先生战前就有很多客人吗?”
“客人很多,很多。”乔久对此感到吃惊。他甚至把我问过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
“是外国人吗?”
“有很多外国人,法国人,英国人,什么都有。”
“学校里的英国教师呢?他们也到那儿去吗?”
“去,全都去。”
“他们的名字你记不起来了?”我这问题提得荒唐,他笑了。他连他们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个个子很高。
“你在村子里见过他们吗?”
“有时候会见到,有时候。”
“他们在布拉尼干什么呢,我说的是战前?”
“他们是外国人。”乔久对老人答非所问表示不耐烦。“巴尔巴,他是问你他们做什么?”
“听音乐,唱歌,跳舞。”乔久再次对他表示不相信。他对我眨眼,仿佛是告诉我,老人脑子糊涂了。但是我知道他并不糊涂,而且我还知道乔久是一九四六年才到岛上来的。
“唱什么歌?跳什么舞?”
他不知道。他的双眼黏糊糊的,似乎是在竭力追忆过去,但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是他说:“他们还演戏。”乔久禁不住笑出声来,可是老人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这是真的。”
乔久龇牙咧嘴大笑,身子前俯。“你扮演什么角色呢,巴尔巴·迪米特雷基?扮演卡拉约齐斯?”他说的是希腊皮影戏中的人物。
我让老人看出我是相信他的。“他们演什么戏?”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确实不知道。“花园里有一个剧场。”
“花园里的什么地方?”
“在别墅后面,有大幕,是真的剧场。”
“你认识玛丽亚吗?”
可是在战前担任女管家的似乎是另一个人,名字叫索拉,已经死了。
“你最后一次到那里去是在什么时候?”
“很多年了,还是战前。”
“现在你还喜欢康奇斯先生吗?”
老人点头,但是有点勉强,有所保留。乔久插进来说。
“他的大儿子在那次大处决中被杀害。”
“啊。真叫人难过,太可惜了。”
老人耸耸肩,表示天意如此。他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他在德军占领期间与德国人勾结?”
老人昂起头,坚决否认。乔久大声叫了出来,强烈表示不同意。他们开始争执起来,话越说越快,我无法听懂。但是我听见老人说:“当时我在这儿,你不在这儿。”
乔久向我转过头来,眨了一下眼。“他给了这位老人一幢房子,每年还给他钱,因此他不可能说真心话。”
“他对其他熟识的人也这样做吗?”
“呸,有一两个,都是老人。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他有数百万家产。”他做了一个表示贿赂的动作,意思是他给的是赎罪金。
老人突然对我说:“有一次大聚会,很热闹,很多灯、音乐、烟火。很多烟火,很多客人。”
我想象,那可能是一次花园招待会,宾客数以百计,女人气质高雅,男人着礼服。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战前三五年。”
“为什么搞如此盛大的庆祝活动?”
可是他不知道。
“你当时在场吗?”
“我跟我儿子在一起,我们当时正在钓鱼。我们抬头看见了布拉尼的盛况。灯火辉煌,人声嘈杂。还放烟火。”
乔久说:“唷,你喝醉了吧,巴尔巴。”
“不,我没醉。”
尽管我想尽办法,但是我从老人的嘴里再也掏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最后,我跟他们分别握了手,付了账,给了乔久不少小费,走回学校。
有一件事很清楚:莱弗里尔、米特福德和我本人一脉相承,但是三十年代是谁,名字我还不知道,可谓源远流长。我觉得自己又有了盼头。现在无论他们在没有大幕的剧场里准备的是什么东西,我都有勇气去面对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村子里,沿着用大卵石铺成的狭窄街道走向村子后部。一路上房屋拥挤,房子的外墙都刷了白灰。我有时走进农民的院落,有时穿过有杏树遮阴的小块方地。地上落满了品红色的叶子花,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焰,在黄昏的阴影里闪耀着光芒。这是村里的要塞区,一个非常美丽的要塞,底下六点钟的大海湛蓝有如蓝茉莉,上面是金绿色松树覆盖的群山。坐在农舍门口的人们不断跟我打招呼,孩子们免不了聚拢过来。如果我看他们一眼,挥手让他们离去,他们便往后退,咯咯咯笑个不停。到了教堂门口,我迈步跨了进去。我要向大家证明,我到这个地方来是有正当理由的。教堂里很昏暗,到处弥漫着供香的烟雾。一排雕像犹如熏黑的金色背景下的灰暗剪影,瞪大眼睛俯视着我,他们似乎知道,在他们暗室般的拜占庭世界中,我是一个外国人。
五分钟后,我走出教堂。令人宽慰的是,孩子们已经散去。我可以沿着小巷走到教堂的右侧,它的一边是半圆形拱顶的圆柱,另一边是八九英尺高的墙。小巷拐了弯后,高墙一直朝前绵延。高墙中间有一个拱形门,拱顶石上刻有一八二三年的字样,再往上一些的地方,过去曾经有过一个盾形纹章。我猜想,里面的房子一定是独立战争中的一个海盗“将军”盖的。两扇大门的右边有一个狭窄的小门,门上有一个狭长的口子,可以把信塞进去。在它的上方是一块旧金属片,黑底白字印着名字“赫尔墨斯·安贝拉斯”。左边,教堂背后的地面向下倾斜。从那一边根本不可能看到墙内的情形。我走到小门前,轻轻推了推,想把它打开,可是门上了锁。岛民诚实是出了名的,大家不知道什么是贼。在弗雷泽斯的其他地方,我还从未见过外门锁得那么严实的。
石头小巷在两幢农舍之间大坡度地向下倾斜。右边农舍的屋顶比赫尔墨斯宅院的围墙还低。到了底下,一条横巷把我带到了另一边,那里的地面更加陡峭下斜,我还没有走到墙基跟前,抬头一看,直立的石壁足有十英尺高。宅第及其这一面的花园围墙和石壁表面连成一片。看得出,宅第其实并不很大,但是用农村的标准来衡量,一个赶驴的住这样的房子未免太气派了。
楼下有两个窗户,楼上有三个,全都关上了百叶窗。它们仍然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从村子西边和通往阿戈利斯大陆的海峡往这儿看,景色一定很壮观。这是朱莉所熟悉的景色吗?我觉得自己像是布隆代尔[77]
站在狮心王理查一世的窗下,但却不能用歌声传递信息。底下的一个小广场上,我看见两三个妇女颇有兴致地注视着我。我一边挥手一边继续前行,仿佛我向上张望纯属无谓的好奇。我来到另一条横巷,顺着它往上爬,又回到了圣伊莱亚斯教堂外面的出发点。在路人眼里,这幢房子简直固若金汤。
后来,到了费城旅馆面前,我又回头张望。目光越过杂乱无章的屋顶,看到教堂和它右边的宅第,五个窗户似乎向外凝视。
它们目空一切,但未免盲目。


第51章
星期一是学校杂务特别多的一天,案头的学生作业堆积如山,批改起来单调烦琐,没完没了。还有期末考试的试卷也得进行最后评分。为了集中精力做好工作,我尽量不想朱莉。
我知道,要查清战前在此学校任教的英国教员的名单,请迪米特里艾兹帮忙是无济于事的。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告诉我,而且很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去找学校财务主管,但这一回他也帮不上忙,因为全部财务记录在一九四〇年的飓风中荡然无存。星期二,我试着找了管理学校图书馆的老师。他立即走到一个书架前,取下一卷装订好的《创建者日志》,战前每年有一卷。这些日志记载的内容很宽泛庞杂,主要是给来访的学生家长看的,让他们留个好印象。卷末附有班级学生名单和“教授”名单。只用了十分钟时间,我就找到了从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九年在该校任教的六位英国教师的名字,但是他们的地址仍然无处查寻。
这个星期过得特别慢。每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眼巴巴地注视着村里的邮递员走进来,把信件交给学校的值班员,值班员慢悠悠地拿到各饭桌去分发。没有我的信。此时我已经不敢指望康奇斯会对我发什么善心了,但是我觉得朱莉不给我写信实在有点不可饶恕。
第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们已经飞回英国去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相信她一定会立即给我写信,起码是通知我一下。第二个可能性是她被迫取消周末活动计划,但是她仍然可以写信来安慰我,解释原因。第三个可能性是她被囚禁起来,不能与外人接触,无法给我寄信。我不大相信真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我有时还是很愤怒,想去报警。
日子一天一天地挨过去,唯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意外地得到了一点儿信息,那是在校图书馆翻阅英语图书,想找一段学生没有看过的合适文字做考题,我取下一本康拉德的小说。扉页上有D.P.R.内文森的名字。我知道战前他在这里教过书。底下写的是“巴利奥尔学院,1930年”。我开始翻阅其他图书。内文森留下不少书,但是除了贝利奥尔学院之外没有别的地址。有两本诗集的扉页上出现了战前另一位老师W.A.休斯的名字,但是没有地址。
星期四中午,我午餐吃得早,我对一个学生交代说,如果有我的信,请他送来给我。我原来估计不会有信,可是十分钟后,当我穿好睡衣准备睡午觉时,学生来敲门了。有我的两封信。一封来自伦敦,地址是打印的,是一家教育出版商的新书目录。但是另一封……
信封上贴的是希腊邮票。邮戳难以辨认。信是用英文写的,很好看的手写斜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