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约九点半,我来到大门口,驻足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离开小径,穿过树林,走到一个可以观察别墅动静的地方。别墅静悄悄,虽然落日余晖尚存,但它已显得昏暗了。音乐室里点着一盏灯。玛丽亚的农舍里传来木头燃烧时发出的松脂气味。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当我回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我头顶掠过,飞向大海。也许那就是康奇斯,像猫头鹰一样的巫师。
我迅速走向穆察的海滩。森林漆黑,海水朦胧,是一个很闷热的夜晚。我看见了停泊在海上的游艇的红色左舷灯光,距离海岸大约五百码。没有看到其他的灯光,也看不出船上有人的迹象。我快步走过树林的边缘,直奔小教堂。
一个黑影靠在白墙上,那是朱莉在东墙底下等着我。她一看见我来了,马上向我走过来。她上身穿的是阿瑞托萨号船员穿的那种深蓝色短袖汗衫,下着浅色裙子。她的头发用一条绸带掠到背后,像个严肃的乡村女教师。彼此相距一码时,我们同时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是逃出来的?”
“没问题。莫里斯知道我在这里。”她莞尔一笑,“他不再监视我们了。我们已经彻底摊牌了。”
“你是说……”
“他知道咱们俩的事,是我告诉他的。在他的剧情中,我可能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是。”
她依然脸带微笑。我移步向前,她立即投入我的怀抱。可是在接吻过程中,当我想把她抱得更紧时,她却把我推开了一点,并且低下了头。
“朱莉?”
她捧起我的手吻了一下。
“你用心良苦,但是时运不济。星期天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
我是有备而来的,除了这种最庸俗最常见的结果之外,其他任何一种可能性我都想到了。我吻她的头发,头发里发出淡淡的香水味。
“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十分渴望你能来。”
“咱们走到那一边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我们漫步走过小教堂,穿过树林,向西边走去。前一个星期天下午,她们一上船立即和老头子摊牌。起初他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但是后来朱恩对他大发脾气,指责他派黑人到教堂里监视我们。她们受够了,她们要求他如实地讲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否则……朱莉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窃喜的神色,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的态度十分冷静,似乎我们只是告诉他有一个水龙头需要修理。”我摇摇头。“他说,‘好,跟我希望的和预料的完全一致。’还没有等我们缓过气来,他又对我们说,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次排演。说老实话,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那副笑脸,充满了沾沾自喜,仿佛我们是两个刚刚通过了某种预备考试的学生。”
“排演的什么呢?”
“首先,本周末他将向我们解释一切,同时也会向你做解释。从今往后,我们都将在他的指导下通力合作。很快就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他说话时用的是复数的人,肯定不止一两个。他们将取代我们迄今所扮演的角色,将被玩得团团转,但这一次玩家是我们。”
“来的将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说。他要解释的一切到底是什么,他也不说。他说他希望到时候你也能在场。”
“你是想另外找个人来替换你的角色?”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老是得跟陌生的男人眉来眼去,我早就烦透了,尤其是现在。”
“你把咱们俩的事告诉他了吗?”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是的。”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对我明说,他一见到你,就担心可能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什么是最糟糕的情况?”
“他担心偷鸡不着蚀把米。”
“他接受了……”
“他赌咒发誓。”
“你相信他吗?”
她稍有犹豫:“尽量相信他就是了。他还给了我一根胡萝卜[74]
,让我拿到你的鼻子底下给你看。”
“我握着手的这一根应该不算在内吧。”
她侧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不要求你无偿为他做事……他会付给你报酬。不管他要你做的是什么事,都不会在你的学期结束之前开始。他要求我们三个人在村子里的那幢屋里生活,睡觉,起初要装出从未和莫里斯见过面的样子。”
“你挡不住这诱惑了吗?”
她沉默不语:“另外还有一个小问题。无论谁来了,我们都得在他们面前装扮成夫妻关系。”
“我可装不出来。我没有你那种表演才能。”
“严肃点。”
“我挺严肃,比你想象的还要严肃。”
她转过头,又靠在我的肩上:“说说你的想法。”
“这可全看下一个周末的情况了,那时我们将会知道我们得拿什么去冒险。”
“这只是我们的想法。”
“他一定有过某种暗示吧。”
“他的确说过,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这件事与精神病治疗有关。接着他又以惯有的建设性态度补充说,其实这是一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情。他说……是一种尚待发现和命名的科学。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我为什么最后会信任你。”
“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人与人之间的某些感情是不能做假的。”
“在其他情况下他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其实他很和蔼,跟刚开始和我们接触的时候很相像,对我们的勇敢、智慧和其他品质赞不绝口。”
“担心希腊人……”
“我知道。但是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还有另一个花招——事情就是如此。”
我望着海上悄无声息的游艇:“你们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基西拉岛。昨天回来的。”
我想起自己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批改永远改不完的作业、上两次预备课、粉笔味、学生的气味……然后学期将结束,有与世隔绝的乡间别墅,还经常跟两个姑娘在一起。
“我拿到了一本《三颗心》。”
“你看得懂吗?”
“足以证实你讲的那一部分。”
她沉默了。
“就在三天前,有人说过要相信自己直觉的话。”
“就在那边……我坐在教室里,甚至对小岛的这一面是否存在都产生了怀疑,如果这不全是梦。”
“在你之前来此任教的那个人还没有给你回音吗?”
“一点音讯也没有。”
她又沉默。
“尼古拉斯,我全照你说的办。”她没让我说话,拉住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咱们现在直接回去跟他谈,严肃地谈一谈。”
我稍有犹豫,继而微笑:“如果他讲出下一部分的内容我不喜欢,你能对此负责任吗?”
“当然可以。”
说完,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她所说的话和她的眼神是一致的。我们一起缓步前行,彼此靠得很近。我们来到了港湾的另一端,空气纹丝不动,典型的热带天气。
她说:“跟白天相比,我更喜欢这里的夜晚。”
“我也是。”
“咱们玩玩水好吗?”
我们顺着砂石滩走到水边。她蹬掉鞋子,我也脱去鞋子。我们站在微温的海水里,她又让我吻了她,吻她的嘴,吻她的喉部。我轻轻搂着她,仿佛是对她的一种保护。我对她低声耳语。
“女人的生理特征真让人讨厌。”
她对我的感受表示同情,往我身上靠紧了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实在对不起。”
“你在小教堂里的表现我一直忘不了。”
“我觉得意犹未尽。”
“少女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那是你给我带来的感觉。”
“没有跟别的男人恋爱过?”
“有一两个。”
“真有某一个特定的男人?”她没吱声。“我希望你能讲讲他的情况。”
“没有多少好讲的。”
“走,到那儿坐坐。”
我们回到树林里,沿着一个山坡往上走了一小段,那里是西边的岬角隆起的地方。过去有一两块巨大的石头曾经掉下来,我们走到其中一块跟前坐下来。我把背靠在石头上,她靠在我身上。我把手伸到她头上,把绸带打的蝴蝶结松开,让长发飘洒下来。
他是剑桥大学的一位年轻教师,数学家,比她大十岁左右,很聪明、敏感,博览群书,“一点也不偏狂”。他们的邂逅是在她上二年级的时候,但他们一直停留在“半柏拉图式”的关系上,直到她大学最后一年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情况才有了变化。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意识到再过两学期我就要毕业了,每逢我与他人一起外出,安德鲁就觉得受不了。他痛恨朱恩和我都参加的大学剧社。他似乎是下定决心非爱我不可。他总是表现得很温柔,有时甚至显得有点好笑。我可真把一个天生的光棍给带坏了。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我们常常结伴到乡间去玩,他很大方,总是给我买花买书……这种事你明白。在这方面他可一点也不像是天生的光棍。但是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我们也从未有过肉体上的接触。这种情况我相信你是能理解的,你对一个人各方面都很喜欢,有一个温顺的老师处处给你当保镖,你觉得受宠若惊,有时甚至觉得有点尴尬。你在学问方面对他们崇拜备至……”
“这样你就形成了一个盲点?”
“他坚持要跟我非正式订婚,那时候夏季学期刚开始,我正在拼命地工作。我们没有上过床,我觉得他很善解人意……我们约定一起到意大利去度假,秋季结婚。”
她打住了。“后来怎么啦?”
“说来令人尴尬。”
我抚摸着她的秀发:“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她犹豫不决,后来她把声音压得更低,讲开了。
“我总是感觉到有点异样,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每当我们要进入实质性的动作阶段时,他就显得不很自然。他吻我,只是因为他知道姑娘希望有人吻。我从未感觉到他有真正的性欲。”她把盖在双膝上的裙子抚平,“到了意大利,一切都明白了,他的确有……相当严重的问题。他在学校里有过同性恋的经历,可他以前从没告诉过我。战前他还是剑桥大学的学生时就是个同性恋者。”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听了一定觉得我既下流又清白。”
“不,只是清白。”
“说实在话,他没有任何外部迹象。他十分迫切地想要恢复正常,也许太迫切了。”
“我能理解。”
“我不断安慰他,说没关系,我无所谓。只要有耐心,情况会好起来的,于是我们又多次尝试。不在床上的时候,跟他在一起,他依然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她停顿良久,“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尼古拉斯。当时我们住在锡耶纳的膳宿公寓,我不辞而别,乘火车回了英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之后,我们常常外出娱乐,此法亦不奏效,我往往看着意大利男孩想入非非——”她突然打住,仿佛她仍为自己的非分之想而感到羞愧。她说,“我要的是你在小教堂里给我的那种感觉。其实挺简单的。”
“此后你再没见过他?”
“见到过,真够烦人的。”
“把情况都告诉我。”
“我逃回多塞特郡老家。我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的母亲。安德鲁回来后,坚持要在伦敦和我见面。”她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摇头不止。“他沮丧至极,几乎想要自杀,我……最后我只好让步。具体细节令人厌恶,我就不细说了。我不想把这桩婚姻继续维持下去,于是我到伦敦找了个教职,实际是想离开剑桥。但是……不死心,我们又多次尝试交欢……哎,就这样又拖了好几个月。两个据说都很聪明的人就这样缓慢地毁灭着对方。有时候他打电话来,说他下一个周末不能到伦敦来,我便觉得如释重负。”她再次停住话头,把脸转向一边,在黑暗中鼓起勇气接着说,“我如果在床上扮演男孩的角色,效果就非常好……可是我讨厌那样做。其实他自己也不喜欢。”我可以感觉到她靠在我身上吸了一口气。“后来,朱恩帮助我下定决心,毅然结束了早在几个月前就应该结束的那种生活。现在他有时还给我写信。我的故事讲完了。”一阵静默。“这是个伤心的小故事。”
“的确令人伤心。”
“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过分拘谨的人。只是……”
“这不是你的错。”
“后来我简直变成了性受虐狂。情况越是糟糕,我就觉得自己越高尚。”
“从此再没有跟别的男人来往?”
“今年早些时候在塔维斯托克,我跟一个男人一起出去玩过。但是他认定我不会做爱。”
我不断捋她的头发,一绺绺秀发从我的指缝间流泻而过。
“为什么?”
“因为我不跟他上床。”
“这是你的总策略吗?”
“我在剑桥上一年级的时候,还有另一个男人。”
“你跟他处得好吗?”
“情况恰恰相反,实在很荒唐。他的床上功夫比床外好得多。”她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遗憾的是他很了解自己的长处。有一天我发现他双脚踩双船。”
“他一定是个傻瓜。”
“我知道男人花心,或者说像他那样的男人。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被他骗了。”
我吻她的头发:“至少我对他骗人的手段表示赞赏。”
沉默一会儿之后,她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羞涩,用近乎天真的口气说:“你跟很多女孩睡过觉吗?”
“像你这样的一个也没有。我从不跟一个女孩子睡两次觉。”
她一定后悔自己的问题问得太笨拙了:“我的意思不是……你知道。”这个话题我并不想多谈,但是现在谈起来了,看得出她兴致颇高。“只是在这种事情上,我无法做到像朱恩那样持冷静的客观态度。”
“她对我也持临床冷静客观的态度吗?”
“你得到了她的认可。你是受之无愧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了。”
“星期天我恨她。”她用一只手肘向后轻轻捅了我一下,“同时也恨你,因为你不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