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急不可耐地拉我的手,回过头迅速地朝另一端扫了一眼。我稍有犹豫,但还是让她把我拖到外面去。我使劲把门关上,转身望着她。
“这混蛋。”
“他不可能知道我们会到那里去。”
“但他可以早些向我们发出警告。”
我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她让我跟她保持几步距离。前方,在阳光底下,我看见朱恩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她一定听到了我猛力关门时发出的巨响。
朱莉说:“莫里斯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
“这我已经不再担心了。他早该知道了。”
朱恩喊道:“出什么事啦?”
朱莉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朱恩转身,坐起来,穿好比基尼上装,朝我们走过来。
“乔就在那里,他躲着。”
朱恩的目光越过我们,投向小教堂的白墙,然后又把目光收回来看我们的脸——不再是取笑,而是一种关切。
朱莉说:“我要去跟莫里斯说个清楚。不是乔走,就是我们走。”
“几个星期前我就提出这个建议了。”
“我知道。”
“你们说话了吗?他听见什么了吗?”
朱莉低着头:“不是那回事。”她双颊飞红。朱恩给我一个同情的微笑,但她也知趣地低下了头。
我说:“我很乐意到那里面去……”
但她们坚决反对。我们回到放东西的地方,议论了几分钟,同时偷偷地注视着教堂的门。门的状况依旧,但无论如何那地方已经给糟蹋了。小教堂里看不见的黑人搅坏了美丽的山水,搅坏了灿烂的阳光,搅坏了整个下午。我同时还感受了一次严重的性挫折……但是现在根本找不到任何补救的办法。我们决定回到别墅去。
我们发现玛丽亚毫无表情地坐在农舍外面,正在和赶驴人赫尔墨斯谈话。她说茶点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放在桌上。这两个农民坐在木椅上,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离开他们纯朴的世界非常遥远,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国度,根本不可能沟通。但是后来玛丽亚神秘地指着大海,说了两三个我听不懂的词。我们朝大海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朱莉说:“她说的是一个舰队。”
我们走到别墅南面砾石地的边缘上,远方地平线上一支灰色的船队隐约可见,从马莱阿角和斯基利中间穿过爱琴海,往东开去。一艘航空母舰,一艘巡洋舰,四艘驱逐舰,还有另一艘船,仿佛是要赶去参加一场新的特洛伊之战。战斗机为什么突然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终于得到了解释。
朱恩说:“这也许是莫里斯最后的一招,把我们全部炸死。”
我们大笑起来,但注意力仍被蓝色地平线上方灰色的船影所吸引。那些舰只都是死亡机器,载着成千上万的口香糖和带避孕工具的军人。由于某种原因,我们觉得它们和我们的距离不是三十英里,而是三十年;我们正在遥望的不是南方,而是未来,未来一个没有普洛斯彼罗、没有私人领地、没有诗歌、没有幻想、没有柔情的性许诺的世界……我站在两位姑娘中间,不仅强烈地感觉到老头子的奇特公司的脆弱性,而且感觉到时间本身的脆弱性。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冒险机会了。我宁愿牺牲全部余生,也要让这个下午化为永恒,不断重复,形成一个闭路循环系统,而不是现实中转瞬即逝的一小步,而且永远无法旧梦重温。
在吃茶点的过程中,我原先的愉快心情进一步消失了。两位姑娘已经走进屋里去了,再出来时都换上了当天上午穿的连衣裙。游艇很快就要来了,但是我们所谈过的一切依然混乱无头绪。她们该怎么办尚未拿定主意,有一阵子我们甚至谈到让她们俩跟我一起回到小岛的另一面——她们可以住在旅馆里。但是最后我们决定再给康奇斯一次机会,再给他最后一个周末,让他显露其真面目。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海上出现了目标。它从纳夫普利亚方向开出,绕过岬角,朝我们驶来。
她们给我讲过游艇的情况,说它极尽豪华。如果说老头子是巨富还需要什么补充证据的话,这艘游艇已足以说明一切。此时想起她们的话,我仍惊羡万分,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们一起走到砾石地的边缘,那里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一艘双桅船,船帆收卷,依靠引擎的动力在海上极为缓慢地移动着,船体颇长,是白色的,船头和船尾有高出甲板的房舱。船尾的小旗杆上懒洋洋地飘动着希腊国旗。我看见船上有五六个蓝白相间的人影,估计可能是船员。因为距离太远,大约还有半英里,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说:“哟,简直就是移动的监狱……”
朱恩说:“你应该到甲板底下看看。我们房舱的桌子上有八种牌子的法国香水。”
游艇似乎不动了。三个人站在吊艇柱旁,准备放下一条小船。汽笛低吟,好让我们知道船来了。我具有典型的英国人性格,对这种奢华的生活既艳羡又蔑视。游艇本身不存在庸俗的问题,但是从拥有游艇的人身上我却能嗅出几分俗气来。我仿佛看见自己有一天也登上了这艘游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机会进入豪富者的世界。在牛津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两个有钱的朋友,比利·怀特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我从没有机会亲自到他们的家里去体验一番。当时我真羡慕两位姑娘,她们得来相对容易,要进入豪富的世界,漂亮的长相是她们所需的唯一通行证。挣钱是男人的事,是男子气概的升华。朱莉可能看出了我这些思想活动。我们一起回柱廊去收拾她们的东西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屋里朱恩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
“我们去几天就回来。”
“一日三秋啊。”
“我也有同感。”
我说:“我这一生一直在等着你。”
她低着头,我们彼此站得很靠近:“我知道。”
“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尼古拉斯,我只是希望你有那样的感觉。”
“如果你回来了,能在同一星期内找一个晚上出来和我见面吗?”
她向敞开着的门外瞥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我的双眼:“不是我不想,但是——”
“星期三我可以出来。我们可以在小教堂那里见面。”我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在里面。”
她恳求我理解她的难处:“我们可能还回不来呢。”
“无论如何我会来的,天黑以后就来,一直等到半夜。总比待在那该死的学校里咬手指甲好得多。”
“如果我们回来了,只要有可能,我会尽力而为的。”
我们接吻,但是因为太迟了,吻得很匆忙。
我们到了屋外。朱恩等在茶桌旁,她立即用下巴指向砾石地的另一面。黑人就站在通向私家海滩的小路上。他穿黑裤子,高圆翻领夹克,戴墨镜。他在等候。游艇的汽笛又响了。我可以听见一只挂有舷外发动机的小船正迅速朝岸边开来。
朱恩伸出手来,我祝她们俩好运。我伫立一旁,目送她们走过砾石地。她们身着粉红色连衣裙,蓝色长袜,手里提着篮子。她们离黑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他就转过身,径直沿着小路往前走,似乎有绝对的把握她们一定会跟着他走,不必再费心了。他们的脑袋全都消失了,我走回小路的顶端。动力小舢板驶入小港湾,停靠在码头上。一分钟后,黑人走到码头上,两位淡粉红色的姑娘跟在他的后面。小船上有一个船员,穿白短裤、深蓝色短袖汗衫,胸前印有红色的名字。因为距离较远,无法看得很清楚,但显然是“阿瑞托萨”这几个字。船员帮助两位姑娘上了船,黑人最后也上了船。我注意到他坐船头,在她们背后。他们开始驶向大海。船驶出若干码之后,他们一定是看到我站在高处了,两位姑娘向我挥手。她们离开港湾,开始加速驶向游艇时,再次向我挥手。
下午的大海朝九十英里之外的克里特岛延伸。舰队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悬崖中间一棵柏树的黑影,投在一片干枯的红灰土地上,已经拖得很长了。白天已经逝去。我顿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既没有异性朋友,也没有社交生活。我不敢奢望我们本周之内能再次见面,但是有一种深深的激动在鼓舞着我,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打扑克,只需要再有一张牌,就能构成一手稳操胜券的好牌。
我回到别墅,玛丽亚已经在等着锁门了。我不想问她什么,我知道问也无用,于是径直上楼,回到我的寝室,把东西收拾进行李袋。当我又返回楼下时,小船已经被吊到大船上去了,巨大的游艇已经开动。它开始大转弯,朝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南端开去。我很想目送游艇远去,直至消失,但是后来想到自己站在那里可能也有人在监视着,于是决定不再扮演愁眉苦脸身陷困境的角色了。
过了一会儿,我动身返回学校,回到单调的流放罪犯般的生活中去,就像亚当离开了伊甸园,也许……但是我知道没有神,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我回去。
第48章
返回学校的路上翻山越岭,只觉得归途漫漫。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仍在心头翻滚,难以止息。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吧。朱莉对我风情万种,感情是真挚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仍不断认为本该对她多提几个问题,而且我还不断想起,我已不止一次近乎相信她有关精神分裂症的说法。然而这是无从查证的。但是要对眼下出现的新情况进行解释并非不可能。姐妹俩在一定程度上仍在搞两面讨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朱莉可能发现我的外貌颇具魅力,但有关她个人的真实背景,她仍然准备对我进行欺骗。我跟康奇斯也还有见面的机会,只要能拿出一点小小的真凭实据,说明我不但知道姐妹俩的真相,而且还从岛外得到了证实,说不定就能派上大用场。
同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几个人写信:塞尔尼阿巴斯的福尔摩斯太太、巴克莱银行的P.J.费恩先生和朱莉教过书的文法学校女校长。在第一封信中,我解释了因为与拍电影有关的事,我认识了她的两个女儿;村里的小学老师要我帮助他在英国的乡村小学里找几个“通信朋友”;两位姑娘则建议我给她们的母亲写信,请她帮助与塞尔尼阿巴斯的小学建立联系,而且要尽快,因为我们学校很快就要放假了。在第二封信中,我表示想开一个户头,是支行的两个客户推荐我去的。在第三封信中,我说秋季要到雅典一所新开张的语言学校去当校长,有一位叫朱莉亚的小姐已经提出要到该校任教的申请。
星期一,我又把全部信稿看了一遍,改了一两个字,然后用普通书写方式抄正了前两封信,又到财务办公室费劲地把最后一封打了出来,那是一台老式打字机,字体也是很古老的。我知道第三封信写得有点牵强,电影明星通常是不会到国外去当贫困潦倒的小学教师的。但无论回音如何,对我都有用。
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又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塔维斯托克轮演剧团,另一封给剑桥大学格顿学院。
我把五封信寄了出去,同时也给莱弗里尔寄了一封信。我原希望米特福德能给我写信。但是我知道我给他的信可能必须请别人代转,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可能不回信。我把信写给莱弗里尔,很简短,只说明我是谁,接着说:
我写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在布拉尼的处境复杂。我知道你以前常到那儿去拜访康奇斯,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此刻我真的需要别人的忠告和经验。我最好再补充一句,这不只是为我自己,还牵涉到其他人。不管你如何答复,我们都会很感激的,个中原因我觉得你是能领会的。
甚至在我给这封信封口的时候,我也知道米特福德和莱弗里尔会保持沉默,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前几年布拉尼真的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肯定早就说了。如果他们保持沉默,那一定是一种感激的表示。我还没有忘记米特福德讲过他跟康奇斯吵架的故事,也没有忘记他提出的警告。但是我对他的动机开始产生怀疑。
这件事情我想得越多,我就越是肯定迪米特里艾兹是密探。反间谍的首要原则是装傻,因此在星期天晚饭后我就装出跟他特别友好的样子。我们一起在学校码头上散步十分钟,那天晚上闷热非常,码头上还有点风,是个好去处。我说,梅利,真该谢谢你,我在布拉尼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周末:看书,游泳,听音乐。他对我在布拉尼度过的时光做了种种淫秽的猜测,我一笑置之。但是现在我怀疑她们的淫秽言行是有目的的,他是在为康奇斯检查我的保密能力。我还感谢他对其他老师守口如瓶。
我们悠闲地来回踱步,小岛和阿戈利安大陆之间的海峡一片漆黑,我举目远眺,心想两姐妹此刻不知在做什么,她们那里的海域是不是也同样漆黑……大海静悄悄,藏着无穷的奥秘,无尽的耐心,但它不怀敌意。我终于理解了它的神秘。
第二天早上课间休息之后,我的理解又加深了一步。我找到一个机会把副校长请到一旁,他也是教现代希腊语的老教师。我说,有人告诉我,应该把狄奥多里蒂斯写的一个故事找来看一看……《三颗心》,问他听说过这部作品没有。他不会说法语,也不会说英语,他说话我听不太懂。狄奥多里蒂斯显然是一位崇尚莫泊桑的希腊作家。我把听懂的部分拼凑起来,已经可以猜出这故事与朱莉给我讲过的相符。吃午饭的时候,最后一丝疑惑也彻底清除了。一个学生从副校长的饭桌旁走过来,把一本书放在我面前。《三颗心》是一个集子的压轴长篇,是用纯正的希腊语写的,是与古希腊语用法一致的现代正式希腊语,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我更是望书兴叹,又不便去找迪米特里艾兹帮忙。我借助词典一段一段慢慢啃,证明朱莉的讲述是真实的。
星期三……星期三。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星期二傍晚放学之后,我便匆匆爬上中央山脊。我心中有数,知道这一趟肯定是白跑的。可是我错了。远处穆察湾淡紫色的海水里停泊着一只小船,从它白色的船体一眼就能看出是阿瑞托萨号,我的心立刻激烈跳荡起来。我一下子明白:老头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