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时,朱恩站起来迎接我。她的头发自然下垂,跟她姐妹一样。金色的皮肤,肤色比我前一天晚上看到的还要深。走近些看,她的脸和朱莉还是有些不同,显得更加坦率,甚至有一点假小子般的放肆。朱莉在她背后看我们相会。她面无笑容,一副超然的样子。朱恩禁不住笑。
“我对她说了,你说你不在乎今天早上见到的是我们中的哪一位。”
“你真好。”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领到小丘脚下。
“这就是你的骑士,全身盔甲金光闪闪。”
朱莉冷冷地看着我:“你好。”
她的姐妹说:“她什么都知道。”
朱莉瞥了她一眼:“我还知道是谁的错。”
但是她随即站起来,走下来到我们身边。她眼中的责备也被关心所取代了。
“你回去没事吧?”
我把发生过的情况,包括吐唾沫的事,全告诉了她们。她们姐妹间的互相戏谑迅速消失了。两双蓝灰色的眼睛同时为我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我的话证实了她们一直在讨论的某种事情。朱莉先开口说话。
“今天早上你见到莫里斯了吗?”
“连影子也没见到。”
她们又交换了一次眼色。
朱恩说:“我们也没见到他。”
“这地方好像整个荒废了。我一直到处找你们。”
朱恩的目光投向我背后的树林:“表面如此,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那该死的黑人是谁?”
“莫里斯说是他的仆从。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他甚至在饭桌旁服务。我们藏匿起来的时候,他负责照顾我们。其实他给我们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真是个哑巴吗?”
“你问得好。我们也怀疑他不是。他老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你,似乎他什么都明白。”
“他从不……”
朱莉摇头:“他几乎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女性。”
“看来他还是个瞎子。”
朱恩做了个鬼脸:“要是他意识到我们是女性而又对我们不理不睬,那么我们准是丑八怪了。”
“老头应该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吧。”
“这正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朱恩补充说:“想解开那只狗在夜里不吠的谜。”
我望着她:“我以为你和我不会正式见面。”
“今天应该是要见面的。我必须支持莫里斯的故事。”
朱莉补充说:“在我再演一场著名的疯女人的戏之后。”
“但是他必须……”
“这正是我困惑之所在。问题是他没有告诉我们下一章是什么,当你看穿了精神分裂症的把戏之后我们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朱恩说:“于是我们决定恢复自己的本色,看看情况又将如何。”
“现在你应该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诉我们。”
朱莉冷冷地看了她的姐妹一眼。朱恩装出惊奇的样子。
“我不至于妨碍你们吧?”
“你尽可以去把你那令人讨厌的黑皮肤晒得更黑些。你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也许我们会接纳你。”
朱恩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走过去提起篮子,但是她返回来的时候,竖起一个手指表示警告:“凡是跟我有关的事情我都想听。”
我莞尔一笑。当朱恩走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朱莉睁大眼睛冷静地注视着我。
“当时天那么黑。穿的衣服又一样,我……”
“我对她很愤怒。没有这件事,事情就已经够复杂的了。”
“她跟你有很大差别。”
“这是我们刻意养成的。”接着她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也更诚实。“其实我们很亲密。”
我拉住她的手:“我更喜欢你。”
但她不让我把她拉得更近,尽管她并未把手抽走:“我在悬崖那里发现了一个地方,至少讲话不会被别人看见。”
我们穿过树林朝东走。
“你不是真的生气?”
“你吻她的时候很开心吗?”
“只是因为我以为是在吻你。”
“持续多长时间?”
“几秒钟吧。”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撒谎。”
但她脸上有藏不住的笑。她领着我绕过露出地表的岩石和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接着又走下陡峭的斜坡,最后到达悬崖边缘。岩石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我们和内陆隔开,别人看不见我们。被风吹弯的树下树影婆娑,地上铺着一张深绿色的小地毯,地毯上也有一只篮子。我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把朱莉紧紧搂在怀里。这一次她让我吻了她,但时间很短,她很快就把头扭开了。
“昨天晚上我是很想来的。”
“真是糟透了。”
“我必须让她和你见面。”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抱怨说,刺激的事情都让我独占了,别的好事她也轮不上。”
“没关系。今天我们可以整天在一起了。”
她透过湿衬衫吻我的肩:“咱们应该说说话。”
她悄悄脱掉平底鞋,在小地毯上坐下来,双腿盘在身旁。蓝色的长袜刚好穿到裸露的膝盖下方。连衣裙确实很白,但是缝上了密密麻麻的小玫瑰图案。领口开得很低,一直开到两个乳房开始分开的地方。这样的装束像个女中学生,给人一种性感清纯的感觉。轻风吹来,她的头发末梢贴在她的后背上,跟她在海滩上以“莉莉”的身份出现时一模一样,但是她的那一面此时已消失殆尽,就像岩石间的海水已经退光一样。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她转过身去取篮子。她的丰乳细腰线条更加分明。她又转过身来,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呈灰紫色,很美,眼角微斜。她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来吧,问我什么都行。”
“你在剑桥学的是什么?”
“古典学。”她看出我对此感到惊讶。“我父亲研究这个。他跟你一样,也是个教书先生。”
“真的吗?”
“他在战争期间死于印度。”
“朱恩跟你学的一样吗?”
她笑了:“我是牺牲品。她有选择学什么的自由。她学的是现代语言。”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去年。”她刚张嘴,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把篮子放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我把能带的东西都带来了。我很害怕他们会看到我在干什么。”我环顾四周,天然屏障把我们保护得严严实实。只有从崖顶才能看到我们。她拿出一本书,书不大,黑色半皮面装订,旁边是绿色的大理石花纹纸,已经显得有些破旧。我看了一下书名页:《帕里斯》,昆图斯·贺拉提乌斯·弗拉库斯著。
“是迪多·莱热的出版社。”
“他是谁?”我看了看日期,是一八〇〇年。
“是一个著名的法国印刷商。”
她让我翻回扉页,上面有很漂亮的题字:送给亲爱的老师朱莉娅·福尔摩斯,接受病残救济金的“白痴”赠。下面有大约十五个人的签名:彭尼·奥布赖恩,苏珊·史密斯,苏珊·莫布雷,简·威林斯,利·格卢克斯坦,琼·安·莫法特……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请先看看这些。”
有六七个信封。三封是写给朱莉娅小姐和朱恩·福尔摩斯小姐的,由莫里斯·康奇斯先生转交,地址是希腊弗雷泽斯布拉尼。贴的英国邮票,有最近的邮戳,都是从多塞特郡寄来的。
“读一封吧。”
我从最上面的信封里取出一封信,是写在私人专用信笺上的,地址是多塞特郡塞尔尼阿巴斯的安斯蒂农舍。信写得很潦草:
宝贝,我最近忙极了,想到要参加展示会心情很激动。还有,阿诺德先生来了,他希望尽快开始作画。你猜还有谁——罗杰打电话来,他现在在博文登,说想过来过周末。你们俩都在国外,他对此很失望——他没听说你们走了。我觉得他比以前好多了,也不那么自负了。还当上了上尉!!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招待他,于是我便请德雷顿家的姑娘和她的兄弟一起来吃晚饭,我认为这顿饭吃得挺有滋味。比利越长越胖,老汤姆说都是大麻造成的,我问德雷顿家的姑娘想不想跟他交媾一两次。我知道你们不会在意……
我看信末,落款是妈妈。我抬起头来,她拉长脸说:“对不起。”
她又递给我另外三封信。有一封显然是她过去的学校同事写来的,尽说些熟人的情况,学校的各种活动消息。另一封是署名克莱尔的女朋友写来的。还有一封是伦敦的一家银行写给朱恩的,通知她五月三十一日收到一笔一百英镑的汇款。我把地址记住了:巴克莱银行,英格兰兹巷,伦敦NW3.经理的名字是P.J.费恩。
“还有这个。”
是她的护照。J.N.福尔摩斯小姐。
“N?”
“尼尔森是我母亲的姓。”
照片旁边有她的签名。职业:教师。出生日期: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六日。出生地:温切斯特。
“温切斯特是你父亲以前教书的地方吗?”
“他是那里资深的经典学老师。”
居住国:英国。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眼睛颜色:灰。头发:金色。特征:左手腕有伤疤(孪生姐妹)。底下有她的签名,是很漂亮的斜体字。我翻翻签证页。去法国两次,去年的夏天去意大利一次。四月获得希腊入境签证。五月二日从雅典入境,有入境图章。没有前一年的旅行记录。我又回过头来考虑五月二日——当时就已经在为这一切做准备了。
“你在哪个学院?”
“格顿学院。”
“你一定认识温赖特小姐。温赖特博士。”
“她在格顿学院吗?”
“乔叟专家,也研究兰格伦[69]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低下头,然后又带着一丝微笑抬起头来:她没上我的当。“对不起。好吧,就算你是在格顿学院。后来就当上了老师?”
她讲了伦敦北部一所著名的女子文法学校的名字。
“这似乎不很可信。”
“为什么不可信?”
“没有充分的识别标志。”
“我不要什么识别标志。我要待在伦敦。”她扯了一下裙子,“你不要以为我生来就该过这种生活。”
“你为什么喜欢待在伦敦?”
“朱恩和我在剑桥的时候的确经常参加演戏。我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可是——”
“她是搞什么工作的?”
“她搞广告,文本写作。广告这个行业我不很喜欢,尤其是其中的男人。”
“刚才我打断了你的话。”
“我只是想说,当时我们两个人对各自做的事情都没有到狂热的程度。我们参加伦敦一个叫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业余演出公司。他们在卡农贝利有一个小剧场。”
“我曾经听说过。”
我身体往后靠,用手肘支着。她坐在那里用一只手臂支着。在她背后,深蓝色的大海和蔚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微风轻拂,穿过我们头顶的松树枝叶,像一股温暖的水流抚摸着我们的皮肤。我从她纯朴认真的表情中发现了她新的真正的自我,这一次发现比以前容易得多。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她也是个普通的女人,要得到她是有可能的。
“对了,去年十一月他们演出了《吕西斯特拉忒》[70]
。”
“请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教书不愉快。”
“你觉得很愉快吗?”
“不。在见到你之前并不愉快。”
“只是……觉得无法全身心投入。随时都必须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微笑地点点头:“吕西斯特拉忒。”
“我想你可能看过有关这出戏的资料。没有?那里的剧院老板叫托尼·希尔,他挺聪明,让我们俩,朱恩和我,扮演主角。我站在戏台前面念台词,其中有一部分是希腊文,朱恩负责表演哑剧。有些报纸作了报道,许多戏剧行家来观看了演出。他们是来看演出,不是来看我们的。”
她伸手到篮子里去取出一包香烟。我给自己和她点了两支,她继续往下讲。
“演出季快结束时的一天,有一个男人到后台来,告诉我们他是个戏剧代理人,说有人要跟我们见面,是一个电影制片人。”我表示惊讶,她冲着我笑。“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是吧?讲到是谁的时候他遮遮掩掩,那股笨拙和露骨劲儿难以用言词来形容。但是两天之后,有人给我们俩送来了大束鲜花,还请我们到克拉里奇餐馆吃午饭。那人自称——”
“你别说了,我能猜得出来。”
她冷冰冰地点点头:“我们进行了讨论,当时只觉得是闹着玩的,后来竟稀里糊涂地做了。”她停顿了一下,“他把我们搞得一头雾水。我们满以为是要演不伦不类的仿好莱坞电影。结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似乎什么都很公开。他明显很富有,他告诉我们,他在欧洲到处都有商业股份。他给了我们一张名片,上面有瑞士地址,但是他说他大部分时间住在法国和希腊。他甚至还把布拉尼和弗雷泽斯岛作了一番描绘。这里的一切他全讲了,讲得很准确。”
“他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吗?”
“我们问起过他的英语。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想当医生,在伦敦学过医学。”她耸耸肩。“我知道他当时给我们讲的无数事情全是胡说八道,但是把他从那以来对我们讲过的所有零碎片断拼在一起,可以看出他在青年时期有很多时间是在英国度过的。也许他在家的时候曾经上过寄宿学校——前天他在谈及英国的公学制度时,讥讽态度溢于言表,那是他发自肺腑的声音。”她把香烟灭了,“我可以肯定,在他一生中的某一个时期,他曾经拒绝做金钱的奴隶,对他父亲有叛逆行为。”
“你没有发现……”
“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很礼貌地问过他。至今我还能准确地回忆起他说过的话。‘我父亲是最愚蠢的人,他是百万富翁,但却有着小店主的意识。’这个话题当时就谈到这里。我们从来没有比这一次谈话更亲近过,唯有一次他说他出生于亚历山大——莫里斯本人。那里有希腊的一个富庶殖民地。”
“这样看来真的是和德康故事完全相反的情节了?”
“我怀疑这可能是莫里斯本人在某一个时候经历过的一次诱惑,也可能是他使用他继承来的财富的一种方式。”
“我的理解也是如此。但是你刚才只讲到在克拉里奇餐馆吃饭,故事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