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警察小队长,手下有两名警察。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罢了。”
我吸了一口气:“现在让我把事实澄清一下。首先,你们是鬼魂。然后,你们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下星期你们就要被送进后宫去了。”
“有时候我也希望如此,这样会更简单些。”她的话说得很快,“尼古拉斯,我从未认真对待过任何一件事,并因此而臭名远扬。这也是我们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即使现在,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也还是挺好玩的。但我们毕竟只是两个英国姑娘,两个月来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境地……”她突然打住,我们同时保持沉默。
“你也跟朱莉一样被莫里斯迷住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望着她。她露出了一丝怪笑。
“我怀疑你我能否相互了解。”
“你没有被迷住?”
她低下了头:“在学术上她比我聪明得多,但是……我有基本常识,她没有。如果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理解,我会怀疑有什么不对劲,朱莉则倾向于盲目乐观。”
“你为什么会提出有关警察的问题?”
“因为我们在这里是囚犯。嗯,是非常微妙的囚犯。不惜任何代价。没有任何限制。我想她一定告诉过你,他经常向我们保证,我们任何时候想回家,都可以立刻走。但是我们随时都受到某种方式的看管和监视。”
“我们现在的处境安全吗?”
“我希望如此,但是我很快就得走了。”
“如果你需要,我很容易就能把警察叫来。”
“这下我就放心了。”
“你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有什么看法呢?”
她惨然一笑:“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
“我相信他真的是在研究精神病例。”
“自从你到这里来以后,他盘问朱莉好几个小时。你说了什么,你的表现如何,她对你撒了什么谎……无所不问。他了解到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能得到某种间接的刺激。”
“他对她施过催眠术吗?”
“他给我们俩都催过眠,我只有一次。那种奇特的……你有过吗?”
“有过。”
“朱莉有过好几次。帮助她学她的角色。都是有关莉莉的基本情况。后来的一次教的全是精神分裂患者的行为模式。”
“她处于催眠状态时,他对她提问题吗?”
“公平地说,他没有提过。他很小心谨慎,我们不管是谁接受催眠,他都要求另一个人必须在场。他每次做催眠,我都在那里听。”
“但是你有怀疑?”
她又犹豫了:“我们有些担心,担心他有窥淫癖。我们的感觉是他在偷看你们卿卿我我的情景。”她望着我,“朱莉给你讲过三颗心的事吗?”她一定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让她来告诉你更好。明天。”
“什么三颗心?”
“原来的计划是我应该永远待在后台不要露面。”
“然后又怎样呢?”
“还是让她来告诉你吧。”
我作了一次猜测。“是说你和我吗?”
她犹豫。“因为已经发生的情况,现在已经放弃了。但是我们怀疑,这样的计划本来就是打算放弃的。这可就让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但是这很恶劣。我们并不只是棋盘上的兵卒。”
“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尼古拉斯。他不光是希望让我们感到神秘,他还希望我们也让他感到神秘。”她微笑着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能肯定我就不希望这个计划不被放弃。”
“这话我可以告诉你的姐妹吗?”
她低头笑了:“你可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了。”
“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
她静默了一阵:“朱莉刚刚摆脱了一桩十分糟糕的风流韵事,尼古拉斯。这也是她想离开英国的原因之一。”
“我同情她。”
“我能理解。我想说的是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受伤害。”
“我绝不会伤害她。”
她俯身向前:“她有一种特殊的天分,善于挑错男人。我对你并不了解,因此这话完全不是针对你的。我只是说,从她过去的记录看,我对她没多大信心。”她说,“也许我的保护意识太强了。”
“跟我相处她不需要保护。”
“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追求诗意、激情、敏感,全是些浪漫的东西。我就简单得多。”
“你只追求散文和布丁?”
“我认为,外貌有魅力的男人,其灵魂未必有魅力。”
她说此话时表情冷淡,神情专注,我喜欢她那种神情。我偷偷看她脸部的侧面。我仿佛窥见了一个新世界,她们两个人扮演同一个角色,我同时拥有她们两人,一个黝黑,一个苍白。文艺复兴时期的淫秽故事讲到年轻女子夜间与男子易位而眠的事。我所憧憬的未来当然是和朱莉结婚,但出于审美的需要,这位同样迷人却风格迥异的小姨子必须随她一起来。孪生姐妹在一起,随时都有微妙的差别、不同的暗示、个性的融合,还有难以区分的两个灵魂和肉体的相互作用。
她小声地对我说:“现在我得走了。”
“我说服你了吗?”
“你尽力了。”
“我可以陪你走到你躲藏的地方吗?”
“你不能到那里去。”
“也罢。但是我也需要恢复信心。”
她犹豫不决:“你必须答应,我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
“就这样说定了。”
我们站起来,向星光中的波塞冬雕像走去。尚未到达雕像前,我们就发现那里不止我们两个人。我们一下呆住了。大约二十五码以外,从雕像周围空地朝海一面的丛林里钻出来一个白色的人影。我们刚才讲话很小声,谁也听不到,但是我们还是吓一大跳。
朱恩小声说:“天啊。真是见鬼了。”
“那是谁?”
她抓住我的手,叫我离开。
“是我们一只可爱的看门狗。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你只能陪我走到这里了。”
我回过头尽量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未来的男护士,他脸上戴着某种黑色面具,相貌看不清楚。朱恩捏我的手,目光和我对视,表情和她的姐妹一样坦率。
“我信任你。请你也信任我们。”
“现在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我不知道。但是请你不要争辩。你回别墅去吧。”
她迅速俯身向前,把我拉过去亲了一下脸颊。接着她便朝着白大褂走去。当她走近那男人的时候,我追上了她。他默默地站在一边,让她走进更黑的树林里,但是他立即又把丛林的通道挡住了。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比刚看到他时更加吃惊,我突然明白他并没有戴面具。他是个黑人,个子高大,可能比我大五岁左右。他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走到距他大约十英尺的地方。他伸出手臂表示警告,挡住了去路。我可以看出,他的肤色比一些黑人淡一些,脸部光滑,两眼清澈像野兽,目光凝滞,全神贯注于我的下一个举动。他的架势像个运动员,拳击手。
我停下脚步说:“你戴豺面具的时候更漂亮。”
他一动不动。但是朱恩的脸又出现在他的背后,一副焦急、恳求的样子。
“尼古拉斯。请你回别墅去吧。”我看她目光焦虑,转过头来注视着他。她说,“他不会说话。他是哑巴。”
“我以为黑人低能儿早已与奥斯曼帝国一起灰飞烟灭。”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的印象是我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懂。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双手抱臂,把架势进一步拉开。我看出他的白大褂里面穿着高圆翻领夹克。我知道他希望我向他发起攻击,我挡不住诱惑,很想接受他的挑战。
我要让朱恩来作决定,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他背后的朱恩:“你不会有事吧?”
“没事。请你走吧。”
“我在雕像旁等着。”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我回到海神旁边,坐在海神站立的石头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铜脚踝。那黑人袖手而立,像博物馆里一个厌倦的服务员,也许更像一个腰挎短弯刀的亲兵,在皇帝内宫门口站岗。我放开脚踝,点着一支香烟,以抵消体内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的刺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尽管她们两姐妹说是有一个藏身之所,但是我还是仔细聆听,希望能听到小船的发动机声。到处一片寂静。我不仅感到自己在一位漂亮姑娘面前男子汉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而且感到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负罪感。此时,我们秘密幽会的消息显然已直接传回到康奇斯耳朵里了。也许他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倒不是怕为精神分裂症那一套胡说八道跟他彻底摊牌,而是怕因严重违反他的规矩而被他永远驱逐出去。我考虑过以某种方式收买黑人,跟他理论,求他。但是他只站在黑影中等候,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有一丝种族的或个人的特征。
忽然,从底下海边某处传来一声口哨,事态发展的节奏突然加快。
白色的人影快步流星向我走来。我站起来说:“请等一等。”但是他人高马大,比我还高两英寸,敏捷得像一只豹子。他的表情一本正经,不,是愤怒。他不怀好意——我有点害怕——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和残暴。我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亨里克·尼加德的黑人替身。他冷不防朝我脸上啐了一口,然后猛地把我推回到雕像的石头底座上。底座的边缘正好卡在我双膝的后弯部,我不得不坐了下来。我忙着擦鼻子上和脸颊上的唾沫,他已走下山坡扬长而去。我张开口想在背后骂他几句,后来又咽回去了。我掏出一方手帕,不停地擦脸。脏死了。当时要是康奇斯站在我面前,我非杀了他不可。
但实际上我又回到大门口,沿着小路直下穆察。我脱光了衣服,跳进海里,用海水使劲擦脸,然后向外游出去一百码。海里到处是发出磷光的硅藻,一长串一长串地在我的手上脚上缠来绕去。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像海豹一样翻过身来,仰卧水中,透过海水看天上模糊的星星。海水像丝绸一般抚摩着我的外生殖器,使它清凉,使它平静。在海里我觉得安全、清醒,他们管不着我,他们全都管不着我。
我早就怀疑,德康的故事和他的机械装置陈列长廊有某种潜在的意义。康奇斯已经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想把布拉尼变成这样一条长廊,把货真价实的活人变成傀儡……我不想再长期忍受下去了。朱恩对形势的看法合乎常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显然是她们唯一可信任的男性。除此之外,她们还需要我的帮助,我的力量。我知道,突然冲进别墅和老头子算账,不会有好结果,他会对我灌输更多的谎言。他像兽穴里的一只野兽,必须先把他逗出来,然后才能捉住他,把他杀了。
我慢悠悠地踩水,静默的海水东边是布拉尼的黑色山坡。我逐渐冷静下来了。本来情况也有可能比吐唾沫更糟,因为我侮辱了他。我有许多缺点,但是种族主义不在其中……至少是我自己认为种族主义不在其中。此外,此时的球肯定是在老头的场地上。不管他做出什么反应,我都会对他有所发现。我应该等待,看看这会给明天的“脚本”带来什么变化。过去那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又回来了——让它们一起来吧,甚至黑色的弥诺陶洛斯,只要它能来,只要我能处于中心地位,获得我渴望已久的最后奖赏。
我爬上岸,用衬衫把身体擦干,穿好衣服,走回别墅。别墅一片宁静。我在康奇斯的寝室门外聆听,毫不掩饰,也不怕有人反过来听我的动静。
第46章
我醒来时比平常更疲乏,更加有气无力,这是希腊的炎热使然。快十点钟了。我用冷水冲了头,套上衣服走下楼,来到柱廊上。我看了一下桌子上麦斯林纱桌罩下面的东西,有我的早餐,还有热咖啡用的酒精炉。我等了一会儿,可是没人露面。别墅里空无一人,悄然无声,令我大惑不解。我本以为康奇斯会来,会有更多的喜剧,不会是一个空舞台。我坐下来吃早餐。
吃罢早饭,我把餐具等东西送往玛丽亚的农舍,借口当然是想帮她的忙,可是她的门反锁着。这是第一个失败。我上楼,敲康奇斯的门,想打开它。这是第二个失败。我走遍别墅楼下所有的房间。我甚至在音乐室的书架上草草搜寻,想找到他的精神病论文,结果也没找到。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完了。他们全都永远消失了。
我走到雕像那里,在他的领地里到处转,像是一个人在寻找丢失的钥匙。我又回到别墅。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别墅里依然没有动静。我急了,不知所措。现在怎么办呢?到村子里去?报警?最后,我到私家海滩上去。小船不见了。我游出小海湾,绕过它东边的岬角。那里有岛上最高的几个悬崖,一百多英尺高,直落海中,周围散布着巨砾和破碎的岩石。悬崖群向东绵延约半英里,形成一个凹形弧,未必是个港湾,但从海岸延伸入海的距离较长,足以把海滨的三幢农舍掩藏起来。我对所有的悬崖逐一认真进行了观察,没有能走下来的路,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小船的地方。然而,两个姐妹回“家”似乎都是朝这个地区走的。陡峭的崖顶松树林边上,只有低矮的丛林,显然不可能藏住人。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她们走到崖顶,然后转一个圈走回内地,从农舍旁走过。
我又向海中游出去一点,但是外面水冷,我只好又游回来。突然,我看见崖顶松树边缘的下面站着一位姑娘,穿淡粉红色夏季连衣裙,位置在我以东大约一百码处,虽在阴影里,但光彩照人,极为惹眼。她从上面向我挥手,我也从下面向她挥手。她在树林边缘上走动,阳光透过松树照在她淡玫瑰色的连衣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接着,又有粉红色的东西闪过,第二个姑娘出来了,着实令我大吃一惊。她们俩一模一样,彼此靠得很紧,又向我挥手,示意我上岸。她们转过身,消失了,似乎是要到中途来迎接我。
五六分钟后,我游到了溪谷的入海处,上气不接下气,在湿漉漉的裤子上套上一件衬衫。她们不在雕像旁,我怀疑自己又被她们耍了,有点生气。她们故意让我看见,又不和我见面,岂有此理。我朝着悬崖群走去,经过角豆树。透过最远处的松树林看大海,湛蓝一片。我忽然看见了她们两个人的身影。她们坐在东边树阴底下的一个土石小丘上。我放慢了脚步,现在她们跑不掉了。她们穿着一样的连衣裙,样式很简单,短袖稍宽,胸部上方扇形的领口开得很低。她们穿一样的粉蓝色长袜,一样的淡灰色鞋子。一对十九岁的姑娘穿着夏季最漂亮的衣服,很美,很娇柔……但是在我看来,她们似乎打扮过分了,太城市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朱恩身边还放着一只灯心草篮子,好像她们还是剑桥的学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