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我们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装扮成都市文化人,而不光是一个百万富翁。他问我们在剑桥学的是什么,这样他就有机会炫耀他自己所学的东西了。后来谈到当代戏剧,他对这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还谈了欧洲其他国家的情况。他说他正在支持巴黎的一家小型实验剧场。”她吸了一口气,“他的文化素养确实不错,也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不知道要我们去那里干什么。最后,朱恩以她惯有的风格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他倒也干脆,当即宣布他是黎巴嫩一家电影公司的大股东。”她睁大了灰色的眼睛望着我。“接着他提出了要求,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她停顿了一下,“他要我们在今年夏天主演一部电影。”
“但是你们应该……”
“当时我们几乎笑出声来。我们知道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我们对他产生怀疑的根本原因。但是接着他竟提出了条件。”她仍然一脸惊讶。“我们跟他签合同的时候,每人可得一千英镑,电影拍完还有一千英镑,另外每人每月有一百英镑零花钱。当时我们恰好一点零花钱也没有。”
“天啊。他给你们钱了吗?”
“给了。合同款,还有零花钱……那封信。”她低下了头,仿佛我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她只顾理顺地毯上的绒毛。“我们一直待在这里,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尼古拉斯。我们没有做什么就得到这么多钱,太荒唐了。”
“你们要拍的电影是什么内容呢?”
“说是要在希腊拍。等一下我给你解释。”她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看着我,“你别以为我们就那么老实。我们并没有立即答应,跟他玩起了口是心非的把戏。可他更有心计,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我们当然不能马上做决定,我们还想做些调查,跟代理人商量一下,其实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代理人。”
“请继续讲下去。”
“他租了一辆劳斯莱斯汽车送我们回家,让我们再考虑考虑。你知道,我们住在贝尔赛斯花园一套狭小的公寓房里,很像两个灰姑娘。他很聪明,从不给我们施加容易引起怀疑的压力。我们又和他见了两三次面,都是他带我们出去看戏听歌剧。他从不试图只请我们中的一个人独自去。我讲得很不完整,漏掉很多细节。但是你完全可以明白,他想讨你喜欢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子。他能让你感觉到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其他人都有什么看法呢?你的朋友对这位制片人印象如何?”
“他们都认为我们应该格外小心。我们为自己找了一位代理人。他从未听说过有莫里斯这样一位制片人,也不知道贝鲁特有那样一家电影公司。但是他很快就把情况查清楚了。该公司主要为阿拉伯市场生产庸俗片,主要销往伊拉克和埃及,情况跟莫里斯跟我们说的一致。他解释说,他们想进入欧洲市场。由于税收上的原因,我们的影片将由黎巴嫩的公司独资拍摄。”
“那公司叫什么名字?”
“波利莫斯制片厂。”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我听,“商用分类电话簿里,凡有电影公司名录的,都能找到它的名字。据我们的代理人说,该公司名声极好,也很成功。签合同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会不会是他已经买通了你们的代理人呢?”
她吐了一口气。“我们也怀疑过,但是我认为他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想还是钱能说明问题,他给我们的钱已经存进银行里了,这是假不了的。当然,我们也意识到这是一种冒险,也许一个人去还真危险,可是他是请我们俩一起去的。”她略带疑问地瞥了我一眼,“我讲的这一些你相信吗?”
“难道我不应该相信吗?”
“我觉得自己讲得不是很清楚。”
“你讲得很好。”
但是她又看了我一眼,仍然怀疑我对这种明显容易上当受骗的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到了希腊又是另外一番情景。我学的是经典学,一向渴望能到希腊来。这也是对我的诱惑之一。莫里斯不断许诺,要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一切。他没有食言,果然让我们看了,但是其余的日子很像一次漫长的假期。”当她知道她们所得到的报偿比我高得多的时候,又一次露出尴尬的神情。“他拥有一艘极其豪华的游艇。我们住在上面,过着公主般的生活。”
“你母亲呢?”
“莫里斯也关照到了。有一天她到伦敦来看我们,他坚持要和她见面。他以自己的绅士风度和慷慨大方使她大吃一惊。”
“她知道所发生的情况吗?”
“我们告诉她我们还在排练。我们不想让她担心。”她做了个怪相,“她总爱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得惊慌失措。”
“这部影片的情况呢?”
“这部影片取材于一个通俗的希腊故事,是一位叫狄奥多里蒂斯的作家写的——你听说过他吗?《三颗心》?”我摇头。“这部作品是二十年代初写的,显然从未被翻译过。它写两个英国姑娘,她们是英国驻雅典大使的女儿,但在原作中她们不是孪生姐妹,她们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到希腊的一个小岛上来度假的——”
“该不会是有一个姑娘的名字恰巧叫莉莉·蒙哥马利吧?”
“不,但请你等等。她们在小岛上遇到一位希腊作家,他是一个诗人,患有肺结核,快死了……他先后爱上了她们姐妹俩,她们也爱上了他,结局是每个人都很凄惨,这是很容易想象的事情。其实剧情也不见得就那么傻,它还是有一种当时特有的魅力的。”
“你看过这部作品吗?”
“看过,作品不长。”
我用希腊语说:“你能看得懂吗?”
她用现代希腊语回答说,她正在学习现代希腊语,尽管她知道古希腊语知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有助于现代希腊语学习。她讲得比我更流利,语调也比我好。她镇定地看了我一眼。我以手加额,对她表示敬意。
“他还在伦敦给我们看了一个电影剧本手稿。”
“是英文的吗?”
“他说他希望能提供两种文本:希腊语和英语。同时用两种语言配音。”她稍一耸肩,“虽然这只是一次狡诈的排练,但剧本似乎还是适合于表演的。”
“但是怎——”
“请稍等。还有更多的证据。”
她在袋子里搜寻着什么,同时转过身去,和我坐了个背靠背。她取出一个皮夹子,从中拿出两张剪报。其中有一张显示两姐妹站在伦敦的一条街上,穿大衣,戴羊毛帽,笑容可掬。我一眼就认出是从什么报纸上剪下来的,但它被贴在一家剪报公司的灰色标签上:《标准晚报》一九五三年一月八日。下面有一段话:
才貌双全!
朱恩(左面)和朱莉·福尔摩斯是一对幸运的孪生姐妹,今年夏天她们将在希腊主演一部电影。姐妹俩都有剑桥学位,在大学期间参加过许多表演活动,彼此能用八种语言对话。这两位学士都还不想结婚。
“这段说明文字不是我们写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另一张是从《影业新闻》上剪下来的,用美国式英语重复她刚才对我讲过的话。
“哦,等一下,这是我的母亲。”她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快照给我看。一位头发蓬松的妇女,坐在花园里的一张帆布折叠躺椅里,身边有一只克伦伯长毛垂耳狗。我还看见了另一张照片,并叫她也拿出来给我看:一个穿运动衫的男子,样子挺聪明,但神情有点紧张,看上去有三十多岁。
“这是……”
“是的。”她点头,“过去是。”
她把照片收回去。看她的表情似乎她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也就不再逼她。她迅速接着说。
“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是莫里斯一个天衣无缝的替身。如果我们要扮演一九一四年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大使的女儿……我们匆匆忙忙开始学习行为举止规范,试穿服装。莉莉的所有服装都是在伦敦定做的。五月我们离开英国到希腊来。他到雅典去接我们,说其他人要再过两个星期才会来。这件事他事先给我们通过气,所以我们并不感到奇怪。他有一艘游艇,叫阿瑞托莎号。他用船带我们出去旅行,去罗得岛和克里特岛。”
“他从来不把船开到这里来?”
“通常是停靠在纳夫普利亚。”
“在雅典的时候——你住他的房子吗?”
“我认为他在那里没有房子。他也说没有。我们住在大不列颠旅馆。”
“没有办公室吗?”
“我知道。”她自责地嗫嚅着,“但是我们被告知,在这里只拍外景。室内镜头在贝鲁特拍。他还给我们看了摄影场的设计。”她稍作犹豫,“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片新天地,尼古拉斯。可惜我们毫无经验,过于激动。他还把我们介绍给两个人。他说希腊演员将扮演诗人。导演也是希腊人。我们在一起吃饭……其实我们挺喜欢他们两个人。大家围绕这部影片谈了很多。”
“你们没有对他们进行过调查吗?”
“我们只在那里过了两夜,然后就跟莫里斯一起乘游艇离开了。他们说是要直接到这里来的。”
“可是至今没有来?”
“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她从裙子的褶缝处剔去一根线头,“其实,他们对拍影片的事不加张扬,我们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居然还有一个说法:如果你说要在这里拍一部电影,立即会有数以百计的人蜂拥而至,希望得到一份工作。”
我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了解到这种情形还真有过。大约三个月前,一个希腊影片摄制组拍摄《九头蛇》。学校有两名服务人员出逃,希望能被他们雇用,一时间成了一桩小小的丑闻。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朱莉,但私下里觉得好笑。
“于是你们就到这里来了。”
“美美地玩了一趟之后才来的,但是没过两天,开始出现了某种失常。我们俩同时看出莫里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一起出去旅游,我们在很多方面感到和他更亲近了……我们俩从一九四三年起就失去了父爱。他不可能取代父亲的地位,但是有点像找到了一位童话中的叔父。我们单独跟他接触很多,知道他是可以信赖的。我们在一起度过一些美好的夜晚,对生活、爱情、文学、戏剧等一切进行剧烈的争论。可是当我们想探知他的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把门关上了。这种情况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要到事后回顾起来才能真正看得明白。我该怎么说呢——在船上时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到了这里以后情况突然发生变化,他把我们控制起来了,仿佛我们不再是他的客人了。”
她再次搜寻我的目光,好像她对老头子的某些东西有好感我就一定会责怪她似的。她身子往后仰,用手肘支撑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微风轻拂,头发不时横到她的脸颊上,她一次次用手把它捋到后面去。
“这种感觉我能理解。”
“第一件事情是……我们想到村子里去看看。可是他不答应,他说拍电影的事要尽量静悄悄地进行。但是也太静悄悄了,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也看不到发电机、电灯、弧光灯和他们需要的任何其他东西。没有摄制组。还有莫里斯时时在监视着我们的感觉。他笑起来也显得有些异样,仿佛他掌握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而且没有必要继续再隐藏下去了。”
“我完全明白。”
“到这里以后的第二天下午。朱恩——当时我在睡觉——想出去散步。她走到门口,这位不会讲话的黑人——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突然横在路中央,不让她出去。他不让她通过,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可以想象,她一下子惊呆了。她马上回来,我们一起去找莫里斯。”她的目光冷冷地和我对视了一阵。“他对我们说了,”她的目光盯着地毯,“但说得不很直截了当。他可以看出我们……那是明摆着的事。他问了我们一连串问题。他的行为有否失当之处?合同中规定的经济条件他是否充分履行了?我们在旅游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否……你知道。最后他还是把实话说出来了。他承认在拍影片的问题上骗了我们,但也不是全骗。用他的话说,他的确需要两位颇具才艺、聪明过人的年轻女演员来为他服务。我们的任务是听他讲。他说,如果我们听完仍未被说服,那么……”
“你们可以走。”
她点头。“于是我们犯了一个错误,真的认真听他讲,他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讲话的要旨是,尽管他确实对戏剧有兴趣,而且在黎巴嫩真的拥有一家电影制片厂,但是他本质上仍然是个医生,他的研究领域是精神病学。他还说他曾经是荣格的学生。”
“这故事我也听过。”
“我对荣格几乎一无所知。你认为……”
“当时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们也是如此,尽管很不甘愿,最后还是相信了他。但是有一天,他不停地说我们能帮助他越过一个界限,进入一个半艺术半科学的新领域。那将是一次奇特的心理学和哲学的冒险历程,可能是对人类无意识状态的一次独特探索。这些全是他使用的语言。当然,我们很想知道他讲了这么多好话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即他到底要我们干什么。此时他第一次提到了你。他要上演一个场面,让我们扮演与原著《三颗心》故事中相类似的两个角色。而你则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扮演希腊诗人。”
“天啊。你们总该——”
她歪着头,目光旁视,不知该说什么。“尼古拉斯,我们当时大吃一惊。然而从一定意义上说……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总觉得有那么回事。你知道,真正的演员离开了舞台一般都显得蠢笨浅薄。莫里斯……我记得朱恩说过觉得受了侮辱的话。他竟敢认为自己有钱就能把人买下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被触到了痛处。他发了一通长篇大论,这一次我看得出他的态度是真诚的。他说他为自己拥有的金钱时时怀有一种负罪感,他唯一酷爱的事业是学习并发展人类知识,他的唯一梦想是把一个长期酝酿的理论变成现实,它不是出于自私,也不是无病呻吟……他的真诚还真让人感动。最后连朱恩也哑口无言了。”
“你们总该问问他的理论是什么吧。”
“我们反复问过多次,但是他的回答总是老一套。如果我们知道了底细,实验的纯洁性就会受到影响。他总是有理。他给我们做过许多类比。从一定程度上说,那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法的荒诞延伸,即兴表演出比现实生活更加真实的真实感来。你仿佛跟随着一个神秘的声音,或者是几个声音,穿过多种选择可能性之林——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们即是我们……他们的选择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另一个可类比的东西就是戏剧,但是没有作者也没有观众,只有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