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朱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问我,这是不是还不能证明我们最终一定会落到可靠的人手里?我对此不加反驳,这不仅是因为我可以看出她不希望我这样做,而且我还期望有人会在穆察用挪威语喊叫,或者看到精心设计的火柱从树林里升起来。但是相反地却出现了长时间的静寂,只有蟋蟀在唧唧叫。
“你再没回那里去过?”
“有时候返回一个地方是一种粗俗的表现。”
“但是你一定很想知道那里的一切结局如何?”
“一点不想知道。也许有一天,尼古拉斯,你会经历到对你意义特别重大的事情。”从他的话音里听不出有什么讽刺的意思,它是隐含在其中的。“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话中的意思,我是说,有些经历让你刻骨铭心,如果它们不能以某种方式永远存在下去,你就会觉得无法容忍。塞德瓦雷是一个我希望时间不能使它产生任何改变的地方。因此我对它的现状一点不感兴趣。他们的情况如何,我一点不在乎,如果那里的人还活着”。
朱莉说:“但是你说过要给古斯塔夫写信?”
“这话我讲过。他给我写过信,很有规律,至少一个季度一封,持续时间两年。但他从不提及你们感兴趣的事情,最多只说那里的情况没有什么改变。他的信其实全是鸟类学笔记。因为我早已对博物学的分类失去了兴趣,所以他的信我读起来就变得很枯燥了。后来书信来往就很少了。可能是一九二六年或者一九二七年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张圣诞卡。此后便杳无音讯了。现在他已经死了。亨里克也死了。拉格纳也死了。”
“你回到法国之后情况又如何呢?”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七日半夜时分,我看见亨里克迎来他的火柱。同一天晚上的同一时刻,吉弗黑黎德发生了那一场大火。”
朱莉比我更加肆无忌惮地表示不相信。她把脸转向一旁,于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做了个鬼脸,垂下了眼睛,一副失望的样子。
我说:“你这是在暗示……”
“我没有暗示什么。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也不可能有什么联系。也可以说,我就是联系,我就是巧合事件之间的纽带。”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丝不寻常的虚幻,似乎他真的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件事都是他引起的,同时发生也是他安排的。我感觉到,所谓巧合并非真实,而是他杜撰出来的,它有另一种比喻意义;两件事在意义上有联系,我们必须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来理解他。德康的故事有助于了解康奇斯本人,这个故事则有助于解释催眠——他所用的比喻是“现实冲破了科学的薄网”……我自己从催眠中回想起十分相似的一些情况,诸如假面剧中的每一细节、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事件之间的线索等,都可以说明这不是巧合。
他转向朱莉,用父亲般的口吻对她说:“宝贝,你该睡觉了。”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刚过。朱莉稍一耸肩,意思是睡觉的问题并不重要。
她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讲这些呢,莫里斯?”
“过去的一切对现在有影响。塞德瓦雷对布拉尼有影响。现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支配这一切的一切,有一部分是,不,基本上都是三十年前在挪威森林里发生过的事情。”
他对她讲话的口气同他通常对我讲话一样。他原来把朱莉伪装成与我有所不同,她对所发生的一切有更多的了解,此时这种伪装的成分已经变得很少了。我知道他正在着手重新调整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是调整支配他们的准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分配给我们的角色是要我们扮演他的学生,他的门徒。这使我想起了维多利亚时代特别受人喜爱的那一幅画,画的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那位大胡子海员手指大海,对两个瞪大了眼睛的小孩子讲一个故事。朱莉和我又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我们正在逐渐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我又感到她用脚碰了我一下,很短暂,像偷吻了一下。
“就这样吧。我想我该走了。”一下子又讲究起礼节来了。我们全都站了起来。“莫里斯,你讲得很精彩很有趣。”
她走上去,在他脸颊上敷衍地吻了一下,接着便向我伸出手来。她的眼神有和我串通的意思。她的手又轻轻捏了我一下。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
“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火柴放回原处。”
“这没关系。”
康奇斯和我又坐了下来,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穿过砾石地,向海边走去。我冲着他笑,他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在清澈的眼白中间,他的瞳孔似乎变黑了,像是一个面具在监视着我。
“今天晚上的故事没有图解了吗?”
“还有必要吗?”
“不必要了。你讲得……太好了。”
他轻蔑地耸耸肩,然后挥动手臂,对着别墅、对着树林、对着大海。
“这就是图解。一切依旧,在我小小的领地里。”
要是在那天以前的任何时候,我一定会和他争辩。他的并不很小的领地隐藏着大量令人困惑不解的东西,远远超过了神秘主义。那里的“一切”无疑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们的本质与它们的表面现象是不一致的。他也许有其渊博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个狡猾的老江湖医生。
我轻声说道:“你的病人今天晚上似乎正常多了。”
“明天她可能还会更正常。你千万别让假象给骗了。”
“这不可能。”
“我已经对你说过,明天我将会隐匿起来。但是如果我们互相不再见面……下一个周末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会再来的。”
“好。就这样吧……”他站了起来,似乎他真的只是在等待着某一个时刻,我想他是在等朱莉“消失”,离去。
我一边站起来一边对他说:“谢谢你,再一次谢谢你把我迷住了。”
他歪着头,像个老练的舞台监督,已经听惯首夜演出后的恭维,没把我的话认真当回事。我们一起走进室内。他寝室内墙上两幅勃纳尔的画微微地闪耀着光芒。在门口的过道上,我终于打定了主意。
“我想出去散散步,康奇斯先生。我还不觉得困,想到穆察去走走。”
我知道,他有可能说他要跟我一起去,让我不可能半夜准时到雕像旁幽会。但这同时也是对付他的一个办法,对我来说则多了一层保险。万一他发现我们偷偷幽会,我可以说只是偶然相遇。至少我没有瞒他我要出来走走。
“随你的便吧。”
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我走下楼梯的时候,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但是我还没有走到楼下,就听见他把门关上了。他可能跑到阳台上去听,因此当我朝北走向进出布拉尼的小径时,故意把砾石踩得嘎吱嘎吱响。但是到了门口,我没有往下走向穆察,而是往山坡上行五十码左右,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坐下来,在那里我可以监视门口和小径上的动静。漆黑的夜,没有月亮,但是天上的星星给地上的一切送来了淡淡的星辉,像最柔和的声音,像毛皮从乌木上擦过。
我的心跳加快,一方面是因为想到就要和朱莉见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更加神秘的因素,感到自己身处欧洲最奇异迷津的中心。此时我真的成了忒修斯,阿里阿德涅在黑暗中的一个地方等着我,但是等着我的也可能是弥诺陶洛斯。
我在那里坐了一刻钟,抽烟时把红色的烟头隐藏起来,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十二点差五分,我悄悄溜回大门里面,往东穿过树林,向溪谷走去。我走得很慢,途中经常停下来。我到了溪谷边,等了一会儿,越过溪谷,沿着小路走向雕像所在的那片空地,一路上尽量不弄出声响来。巨大的雕像黑影出现在眼前。杏树底下的座位空着。我站在星光照耀的空地边缘,情绪十分紧张,因为随时可能有情况发生。我瞪大了眼睛往四下里张望,看看黑暗中有没有人隐藏着。我甚至想到可能是一个男人,蓝眼睛,手里拿着斧头。
当地一声,有人扔出一个石子,打在雕像上。我急忙躲进身旁松树林的黑暗中。我看到什么在动,不久又扔出一块石头,这次是一块卵石,滚过地面,跳到我跟前。石头过处显出一道白光。石头是从我这一边更高的地方一棵树后面抛出来的。我知道是朱莉。
我顺着斜坡往上冲,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她站在树旁边黑影最浓处。我可以看见她的白色衬衫和裤子,她的金发。她张开双臂迎着我。我往前跨出四大步,便到了她面前,她立即紧紧把我抱住,我们相拥而吻,热烈而狂野,持续时间很长,只有一两次停下来吸口气,极端兴奋地重新调整拥抱的姿势,热吻仍在持续……那时候我想,我终于了解她了。她已经放弃了一切伪装,她充满了激情。她近乎饥渴。她让我把她抱得很紧,同时她也主动抱住我。我低声对她讲了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表示亲热的话,但她把我的嘴捂住了。我转而吻她的手,抓住它,嘴唇沿着手的侧面吻至手腕背部的伤疤处。
一秒钟之后,我放开她,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火柴。我划燃了一根火柴,把她的左手抓起来看。伤疤不见了。我举起火柴。她的眼睛、嘴巴、下巴的形状,一切都跟朱莉一样。但是她并不是朱莉。她的嘴角有一些小皱纹,她的神情有点过于警觉,故意装出放肆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皮肤晒得很黑。她和我对视了一阵,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平视着我。
“见鬼了。”我把手中的火柴扔掉,又划燃了一根。她马上把它吹灭。
“尼古拉斯。”声音很低,略带责备,有点怪异。
“肯定搞错了。尼古拉斯是我的孪生兄弟。”
“我以为午夜永远不会到来。”
“她在哪里?”
我愤怒地说道。我真的动怒了,但没有到我讲话的口气那样愤怒的程度。此时已干净利索地进入了博马舍的喜剧境界,王政复辟时期的喜剧境界。我知道,一个人受愚弄的程度是用他的愤怒来衡量的。
“她?”
“你忘记戴伤疤了。”
“你真聪明,看出以前的伤疤是化装的。”
“还有你的声音怎么也变了。”
“这是夜晚的空气造成的。”她咳嗽。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到杏树下的座位上。
“说,她在哪里?”
“她不能来。别这么粗暴。”
“好吧,她到底在哪里?”姑娘一声不吭。我说,“这不是在跟你闹着玩。”
“我觉得很刺激。”她坐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我。“你一定也觉得很刺激吧。”
“天啊,你不就是……”但我用不着把这句话讲完。“你是朱恩吧?”
“是的,如果你是尼古拉斯的话。”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一包香烟,她拿了一支。借着火柴的光亮,我仔细地打量她。她也认真察看我,目光明显不像她的声音那么轻浮了。
她的脸与她的姐妹如此酷似,这真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以前我对朱莉的这一方面一直未曾充分注意,觉得无所谓,不必搞得那么复杂。也许朱莉在正常的情况下就应该像她一样,皮肤晒黑一点,多一些户外体力活动,身体更健康些,两颊更圆一点。我向前探出身子,双肘顶在两膝上。
“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我想莫里斯早已告诉过你。”
虽然我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我觉得自己像个过分自信的棋手,忽然发现自己可能还坚不可摧的皇后距灭亡仅一步之遥。我再次回忆起老头子的话,也许他说得对,有些精神病人的智力很高。如果她是个狡猾的疯子,她不该把茶水泼在我的脸上。但是狡猾的疯子为了最后向我暗送秋波,也还是有可能这样做的。后来又彼此互相用脚示意,她用火柴在桌上向我传递信息……也许他并非真像他表面上那么不在意。
“我们并不怪你。比你高明得多的老手也被朱莉骗过。”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是受骗了呢?”
“因为如果你真的认为她精神严重失常,你是不会吻她的。”她补充道,“起码我希望你不会那样做。”我一言不发。“说实在话,我们并不怪你。我知道她非常聪明,她曾暗示,是她周围的每个人都疯了。她属于苦恼的少女一类。”
但是她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口气中似乎还带点儿疑问,看样子是对我会做出什么反应没有很大的把握,不知道她能逼我到什么程度。
“在这方面,她肯定比你现在用的办法高明得多。”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不相信我吗?”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我认为你的姐妹到现在还对我有怀疑,这实在很小气。”
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出来。”接着她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也想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
“你所说的身份是真的。”
“我已经对她讲了实话。”
“她一直是这样断言的。她有点过分急于让我感到她自己是有判断能力的。”她冷冷地又补充说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起码是在肉体上。”
“我在本岛另一端的一所学校里工作,你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楚的。”
“我们知道那边有一所学校。你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吧?”
“简直可笑。”
“并不那么可笑。现在你能拿得出来吗?”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有些道理:“我没带护照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这里有一本希腊居住证。”
“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从后口袋里取出居住证,划了三四根火柴,好让她仔细检查我的证件。上面有我的名字、地址和职业。她把证件交还给我。
“这下满意了吗?”
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敢发誓你不是在为他工作吗?”
“唯有在你知道的意义上。他曾对我说过,朱莉正在接受精神分裂症的实验治疗,这我从来不相信。我从未面对面单独和她在一起过。”
“你在一个月前来这里之前,从未和莫里斯见过面?”
“绝对没有。”
“也没有和他签过任何合同?”
我盯着她:“听这话的意思,你们是签过了?”
“是的,但不是为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签的。”
她犹豫了一下:“朱莉明天会告诉你的。”
“要是有文件可以做证明,我倒也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