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遇到过的最不寻常的人,同时也是最有礼貌、最冷淡、最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我当时二十五岁,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尼古拉斯,也许这很能说明问题,比我讲多少为什么没有能力去评判他的话都强。我认为,那是个最令人尴尬最令人恼火的年龄。既要生存又要观察。你有智慧,别人都把你当成人看待。但是有些人又把你贬低为少年,因为只有具备了一定的阅历才能理解他们,消化他们。实际上,德康仅凭他的存在,肯定不是通过争辩,就对我的哲学提出了深刻的疑问。后来他用五个词给我澄清了这些疑问,我会告诉你的。
“我看出了他生活方式中的毛病,同时也发现自己很迷恋他那种生活方式,也就是无法用理智来支配自己的行动。我忘了告诉你,他有许多尚未发表的十七、十八世纪音乐手稿。他的音乐殿堂是一个洛可可式长廊,褪淡了的金色和波蒙那[42]
绿色,总是沐浴在阳光里,像果园一样幽静。在这样的殿堂里,坐在一台豪华的老式古钢琴前弹琴,尽享其乐,总会产生同样一个问题:罪中乐。为什么如此完全的快乐会是一种罪恶?为什么我相信德康就是罪恶?你会说:‘因为孩子们都快饿死了,而你却在阳光下弹琴。’但是,难道我们就永远不应该有豪华住宅,不应该有高雅的情趣和各种享受,永远不应该让我们的想象自由驰骋吗?即使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国度也应该有自己的目标,必须向更高的境界发展,这种境界只能是让生活于其中的人享受更高的快乐和更富足的幸福。
“于是我开始理解这位孤寂的人的自私。我越来越看出,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是一种姿态,而这种姿态其实是一种纯真。他来自一个完美的世界,却迷失在一个很不完美的世界之中。他以一种偏狂的方式,决心保持自身的完美,这种偏狂和堂吉诃德一样带有悲剧色彩,但不像他那样荒唐可笑。但是后来有一天——”
康奇斯再也没有说完这一句话。突然间,东方的黑暗中响起了令人兴奋的号角声。我立即想起英国猎人用的号角,但它的声音更刺耳,也更有古老的韵味。莉莉原先轻轻摇动的扇子停住了,她的双眼盯着康奇斯。他凝视着大海,似乎号角声已经把他变成了石头。我注视他的时候,他双目紧闭,几乎像是在默祷。可是祷告原是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号角声又一次打破了夜晚的紧张气氛。三声,中间一声最高。从内陆陡峭的山坡上传来了隐约的回声,原始的音质似乎唤醒了大地和夜晚,使它们从逐渐深沉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我对莉莉说:“这是什么?”
她迎着我的目光,显出奇异的怀疑神色,似乎是有点怀疑我明知故问。
“阿波罗。”
“阿波罗!”
号角再一次吹响,但是声音更高更近,太靠近房子,即使不是晚上,因为有护墙,我也无法看清任何东西。康奇斯依然稳坐不动,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莉莉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跟我来。”
我让她把我带到我们原先站立的地方,阳台的东端。她凝视着下面的树林,我望着她的侧影。
“有人把不同的象征搞混了。”
她笑不大出来。我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老实点,好好看。”
砾石地,空地,树林。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要是有一份节目单该多好。什么都解决了。”
“你真笨,于尔菲先生。”
“请叫我尼古拉斯。”
但是不管她可能会说出什么答案,都事先给截住了。在别墅和玛丽亚的农舍之间出现了一道光线,不很强,是小手电筒射出来的。在光线中,有一个人站在大约六十码之外的树林边缘上,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当我看清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时,不禁又是大吃一惊。他距我不远,我刚好勉强能看清他黑色的阴毛和浅色的阴茎。他个子很高,身体强壮,扮演阿波罗很合适。他的眼睛大得有些夸张,好像是化装出来的。他的头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环,一顶桂冠。他面对着我们,纹丝不动,右手放在腰部,拿着一码长的号角,像一弯狭长的蛾眉月,末端呈喇叭状展开。几秒钟后,我突然想到他的皮肤白得不自然,隐隐地发出微弱的磷光,他的身体和脸都是经过化装的。
我回头看去,只见康奇斯仍坐在原处……我又看看莉莉,她毫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个人,看得颇为专注——她以前似乎已经看见过排练,现在正好奇地看着全部表演——这使我打消了想开玩笑的念头。我立即意识到,布拉尼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的男青年,这比表演本身更让我感到震惊。
“他是谁?”
“我的兄弟。”
“我以为你是独生女。”
阿波罗从侧面举起号角,吹出了不同的音调,持续的时间更长,但更紧急,似乎是要唤回迷失的猎犬。
莉莉慢悠悠地说,目光仍未从他身上移开。“那是在另一个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进一步追问,她又指向我们左边农舍以外的地方。树林里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到别墅这边来,一个微亮的人影从那里的黑暗小道中奔跑出来。手电光移到她身上——是一个女孩,也是全身赤裸,只穿着古式凉鞋,鞋带绑到小腿肚上。也许并非全裸——剃去了阴毛或者穿着三角裤。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古典式。同阿波罗一样,她的身体和脸也白得很不自然。她跑得太快,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她朝我们跑过来时曾回头张望,有人在追赶她。
她朝着大海奔跑,在阿波罗和站在阳台上的我们两人之间。接着,她背后又出现了第三个人。又是一个男人,从树林里跑出来,沿着小径跑过来。他被化装成萨梯,穿涨鼓鼓毛茸茸的紧身服,酷似山羊。头部也弄得很传统,蓄着山羊胡子,有两只粗短的角。赤裸的躯体呈暗色,接近黑色。他越跑越近,快要追上女孩的时候,我又大吃一惊。硕大的阴茎从他的下身处伸出,大约有十八英寸长,粗大远远超出现实,给人以深刻的淫秽印象。我忽然想起楼下房间里基里克斯陶杯中的画,同时也想起自己身处异国他乡。我从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不安全感,内心比我愿意装的更纯洁更质朴。我迅速地睨视了身边的姑娘一眼,发现了一丝笑意,那是看到残暴场面时的兴奋。即使是模拟表演,我都不喜欢。她身上依然穿着爱德华时代“另一个世界”的衣服,可是她却离那个世界十分遥远。
我回过头来看仙女,看到了她的白色后背和凌乱的头发,还有几乎精疲力竭的双腿。她冲进了沿着山坡向海边绵延的树林,消失了。接着,情节急转,扣人心弦。从我们站着的地方底下射出一束强得多的光线。在第一个女孩刚消失的地方,在地面先有一点隆起然后陡然向海滩急降的地方,又站着另一个人,最惹人注目的一个,是一个身穿橘黄色宽大长袍的女人。袍长及膝,下摆是血红色的。她脚蹬黑色厚底高靴,腿覆银色胫甲,看上去像个令人生畏的斗剑士,与裸露的肩膀和双臂形成了奇异的反差。她的皮肤也白到不自然的程度,双眼由于黑色的化装而变长,长发甩在背后,样式古典但又略显凶相。肩上挎银色箭筒,左手执银弓。她的姿态和扭曲的脸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她在那里站了好一阵子,冷酷无情,怒不可遏,凶神恶煞般地挡在路口。后来,她把空着的一只手伸到背后,恶狠狠地从箭筒里迅速抽出一支箭来。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把箭搭在弓弦上,光束已经转回到束手就擒的萨梯身上。他站着,显得惊恐万状,双臂反剪,头扭向一边,假阴茎——此时光线较好,我看清它是乌黑色的——依然坚挺。那是一个非现实的亮相姿势,但很富戏剧性。光束扫回到女神身上。她拉满弓,把箭射了出去。我看见箭在飞,但它在黑暗中消失了。瞬间,光束又返回到萨梯身上。箭正好射中他的心窝。他慢慢跪了下来,摇晃了一下,沉重地朝侧面倒在了乱石和百里香灌木丛中。光束变得更强,停留在他身上,似乎是要让他的死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后来,光束熄灭了。远处,在原来较弱的那一光束照射下,阿波罗依然站立,表情冷峻,有如一尊淡色的大理石雕像。他在观察,像个神圣的裁判,角斗场的主管。女神开始走动,迈着女猎手的步伐朝他走去,一手执银弓置于体侧。他们面对我们站了一会儿,然后各自举起一只手,手掌向后弯,做庄严致意状,另一种最后的场面。这又是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造型。虽然一闪即逝,但它是一种真正的尊严,是神仙的告别方式。光束消失了,我只能勉强分清两个淡淡的黑影,此时他们转过身子,像演员一样,舞台灯光一熄灭,便急于匆匆离开舞台。
莉莉挪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把我的注意力从平淡无奇的事情上转移开。
“请原谅我离开一下。”
她朝康奇斯坐的地方走过去。我看见她弯下身子低声细语说些什么。我回过头来望着东方。一个黑影正在朝着树林移动:是萨梯。下面的柱廊上传来了小小的声响,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椅子,椅子腿发出刮擦声。另外四个演员,两个搞照明的人……这一场演出的技术装置和其他一些小插曲,开始显出和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一样神秘的神色。我试图想象,旅馆旁边路上的那位老人和我刚刚亲眼目睹的场面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认为,在康奇斯讲述的过程中,我已经抓到了德康性格的本质。他讲的是他和我——两相比较,何其相似,不可能有别的意思。“不欢迎提任何问题”……“我没有能力对他作出评判”……“朋友很少,没有亲戚”……但是这和刚发生的事情的联结点又在哪里呢?
这显然是《十八世纪法国假面剧》中提到的手法“丑闻再现”。果真如此,我可一笑置之,并且可以耍手段让有关精神的谬论旧话重提。但是我越来越嗅出康奇斯的娱乐中有某种肮脏的意图。阴茎,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女孩……我有一个预感,迟早也会叫我参加表演。这只是让我准备好去进行更神秘的冒险的开端,是一个社团,一种崇拜,我说不清是什么,在这里,米兰达[43]
不管用,而凯列班却大行其道。同时我还产生一种非理性的忌妒,这一帮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敢侵犯“我的”地界,他们都在图谋陷害我,他们知道得更多。我可以努力满足于当一个旁观者,让这些越来越荒诞的事件一飘而过,就像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让电影流逝一样。但是即使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也知道这个类比不恰当。人们不会为一个观众建造电影院,除非他们想让这个人派非常特殊的用场。
莉莉在康奇斯身边弯下身子对他低声说话,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朝着我走回来。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点心领神会的神气:无疑很想知道我对刚发生的事作何反应。我莞尔一笑,头稍微动了一下:印象颇深,但没有受骗……我还非常小心地让她知道,我也不感到震惊。她笑了。
“我得走了,于尔菲先生。”
“祝贺你的朋友们演出成功。”
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眨巴着眼睛,似乎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你肯定不认为他们仅仅是在表演?”
我轻声说:“别再谈这件事了。”
但是我没有得到回答。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极难觉察到的笑意。她很娇美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提起裙子对我行了个鬼魂般的屈膝礼。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她向康奇斯瞟了一眼,但是头没有动。我又一次相信,我们之间是相通的。
“这要取决于我下一次在什么时候被从远古的睡眠中唤醒过来。”
“我希望会很快。”
她把扇子举到唇边,就像她以前举起竖笛毛绒刷一样,并偷偷地指向康奇斯。我看着她走进屋子消失了,然后我走到他的桌子旁,站在另一面。他似乎已经从催眠状态中恢复过来了。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加炯炯有神,像黑色的启明星,甚至像水蛭,更像科学家的检验实验结果和实验品的状态时的眼睛,而不像是一个主人在盛情款待客人之后希望得到客人的赞许。我知道他知道我心乱如麻,尽管我站在自己的椅子后面,脸上是与莉莉谈话时的那种疑惑的微笑,低下头望着他。然而我也知道,他已经不再指望我相信他要我相信的东西了。我坐下来,他仍然凝视着,我不得不开口说话。
“如果我能知道底细,我会更喜欢它。”
这话使他颇感得意。他靠在椅背上,笑了。
“我亲爱的尼古拉斯,人不断地说你刚才说过的话,都说了一万年了。尽管人可以对神这样说,但是所有的神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从不回答。”
“神的存在不是为了回答问题。而你是。”
“我不会到连神都无能为力的地方去冒险。你不要以为我知道所有的答案。我不知道。”
我盯着他假装泰然自若的脸,平静地说:“为什么会看中我呢?”
“为什么要看中什么人呢?为什么要看中什么东西呢?”
我指向东方,指向他的背后:“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上神学课吗?”
他指向天空:“我认为,你我都会同意,为了给我们上神学课而设计这一切的神,严重缺乏幽默感和想象力。”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愿意,你有完全的自由可以回到你的学校去。也许这样会更明智些。”
我笑着摇摇头:“这一回我铁了心了。”
“这一回可能是真的。”
“至少我已经开始认识到,你所有的骰子都是灌了铅的。”
“这样你就不可能赢了。”但是他很快又接着往下说,似乎他感到这一步走得太远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无论是从一般的意义上说,还是你现在在这个地方这一事实,你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你第一次来访时,我已经告诉你了。一切事物的存在和发生,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一切的神,都是一种偶然的机会,纯粹的偶然,别无其他。”
我在他的目光里搜寻,终于找到了一点可以相信的东西。我从什么地方模糊地领悟到,我的无知,我的天性,我的缺点和优点,多少都适合他的假面剧的需要。他站起来,从另一张桌子上那盏灯旁边取来了白兰地酒瓶。他为我倒了一杯,然后又为他自己倒了一点,依然站着,向我举起了酒杯。
“让我们为互相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干杯,尼古拉斯。”
“我同意。”我把酒喝下,然后对他谨慎一笑,“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奇怪的是,这句话似乎又使他回到了原先的情境之中,他好像是忘了——或者认为我对他的故事不会再有兴趣了。他犹豫了一阵,然后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