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略微偏向大海。
“每当我看到这样一张照片,上面是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中国农民或是军人的队伍;每当我看到一张廉价的报纸,上面挤满了为大量生产出来的废物做的广告;看到各大商店出售的废物;或者看到美国强权之下的和平世界中的种种恐怖现象,看到因为人口过剩教育不足,一个又一个文明世纪被斥为平庸时,还有,当我也看到德康时——每当我看到缺乏空间缺乏风度时,我也会想到他——我就想,多少千年之后,有一天也许会出现一个世界,清一色这样豪华的城堡或可与之媲美的建筑物,清一色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必从不平等和剥削的腐烂肥料堆中像蘑菇一样生长出来,他们可以通过控制和安排成长出来,就像德康在吉弗黑黎德的小天地里一样。阿波罗将重新执掌大权。狄俄尼索斯将回到他原来的阴影中去。”
情况果真如此吗?我对阿波罗演出的那一幕与他有不同的看法。康奇斯明显喜欢某些现代诗人:用一种象征抹杀十种不同的意义。
“有一天,他的一个仆人介绍一个女孩子到城堡里去做事。德康听到有一个女人在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有一个窗户开着,也许是她有点醉了。他派人去调查,究竟是谁把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弄到他的家里来。结果查出来是一个汽车司机,一个机器时代的人。他立即被解雇。事后不久,德康到意大利访问去了。
“有一天晚上,在吉弗黑黎德,男管家闻到了烟味。我跑去一看,发现城堡的一翼和中心部分全都着火了。因为主人不在,多数仆人都回到附近乡下自己家里去了。在城堡里睡的少数几个仆人,急忙拿起水桶去打水来灭大火。有人打电话去叫消防队,可是电话线已经被切断。等到消防队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一幅画都皱了,每一本书都成了灰烬,每一件瓷器都打碎了,每一枚钱币都熔化了,每一件制作精良的乐器、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机械玩具,甚至米拉贝利,全都化为乌有。剩下来的只有残垣断壁和永远无法修复的东西。
“那时我也在国外。德康正在佛罗伦萨的旅馆里睡着,黎明时分有人把他叫醒,并把消息告诉了他。他立即动身回家。但是他们说,他还没有到达仍在冒烟的废墟现场,只是远远望去已经知道火灾的严重程度,他便折回去了。两天之后,人们发现他已经死在巴黎的寝室里。他服了大量的麻醉药。他的贴身男仆告诉我,他死后脸上留下嘲弄的神色,这使男仆感到震惊。
“举行过德康的葬礼一个月之后,我才回到法国。我的母亲在南美洲,我在回法国之前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一天,我被叫去见德康的律师。我想他可能会留给我一架古钢琴。果真如此,还不止一架,是他残存的全部古钢琴。还有……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他停住了,似乎是要让我猜,但是我一声不吭。
“绝不是他的全部财产,但是给了我钱,在当时对一个仍然依赖母亲生活的青年来说,已经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了。起初我不敢相信。我知道他喜欢我,也许他已经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看成是叔侄关系。但是这么多的钱,来得如此偶然。有一天我开着窗户弹琴。一个农家少女笑得太大声……”康奇斯沉默坐了好一会儿。
“德康不仅给我留下了钱,留下了他的名声,还给我留了话,我答应过要告诉你的。没有正式的遗言,只是拉丁文的片言只语。我一直未能查到它的出处。听起来像希腊文,是伊奥尼亚或亚历山大的希腊文。意思是:‘你喝哪一种?是水还是浪?’”
“他喝的是浪吗?”
“我们都是两者都喝的。但是他的意思是,应该经常问这个问题,不是当作格言,而是做一面镜子。”
我苦苦思索,不能断定自己喝的是哪一种。
“纵火的人情况如何呢?”
“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你依然住在巴黎吗?”
“我还住在他的房子里。他放在那儿的乐器现在都在奥弗涅[44]
我的城堡里。”
“你可曾发现他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吗?”
“他在比利时有大庄园,在法国、德国有投资。但是他的大部分钱财是从刚果的各种企业获得的。吉弗黑黎德和雅典的帕提农神庙一样,是建立在黑心基础上的。”
“布拉尼也是如此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马上离开吗?”
“不会。”
“那么你就无权过问了。”
他说的话我不能太当真。他微笑着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制止进一步的争辩。“把你的信封拿走。”
他把我带到我的房间,为我点了灯,向我道了晚安。但是走进他自己的寝室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朝我这边看。他的脸上露出一刹那的怀疑神色和没有把握的目光。
“是水还是浪?”
他走了。
第30章
我等待着。我走到窗口。我坐在床上。我躺在床上。我又走到窗口去。最后,我开始看那两本小册子。两本都是用法文写的,第一本还显然装订过,上面留有钉孔和锈迹。
理性学会
我们,巴黎各大学医学院的医生和学生,声明自己坚信:
1. 人只有靠理性才能取得进步。
2. 科学的第一任务是从公众事务和国际事务中消灭任何形式的非理性。
3. 不论是家庭、社会集团、国家、种族,还是宗教,坚持理性比坚持其他任何理想更重要。
4. 理性的唯一界限是人的界限,一切其他的界限都是非人性的表现。
5. 世界的好坏取决于构成它的各国状况的好坏,国家的好坏取决于组成国家的各个个人状况的好坏。
6. 一切同意这些声明的人都有责任加入理性学会。
在下面的表格上签字即可成为本会会员。
1. 我保证将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作为会费缴纳给理性学会,以推进其各项目标的实现。
2. 我保证在自己的生活中时时处处推行理性。
3. 我永远不屈服于非理性,无论会产生什么后果;在非理性面前,我绝不保持沉默或无动于衷。
4. 我承认医生是人类的先锋。我将竭尽全力了解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并依据这些知识理性地支配自己的生命。
5. 我庄严承认自己的第一天职是永远坚持理性。
人类兄弟姐妹们,上一个十年,非理性造成了疯狂的血腥大屠杀,我们呼吁你们参加到反对非理性暴力的斗争中来,帮助我们的学会在这个世界上发展壮大,去对付牧师和政客的阴谋诡计。我们的学会将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学会。立即行动起来吧,争取做这场斗争的先锋!
很久以前,有人在最后一段涂上了一个大字:狗屎。
从一九二〇年以来所发生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正文和评论两者都带有感情色彩,就像原子弹爆炸的时候两个小孩子还在打架一样。本世纪中期,对冷静的清醒和疯狂的亵渎,对过分聪明和过分愚笨,我们同样感到厌倦。出路在别的地方。语言,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已经失去了力量,它像雾霭笼罩着行动的真实,起着歪曲、误导、阉割的作用。至少是自从希特勒和广岛以来,人们就把它看成是云遮雾罩的东西,是毫无价值的上层建筑。
我凝神聆听屋里屋外有什么动静。到处一片寂静。我拿起另一本装订的小册子。发黄的纸,老式的铅字,肯定是战前的货色。
论与其他世界交往
哪怕是到最近的恒星上去,人也得以光速飞行几百万年。即使有了光速飞行手段,人的寿命有限,也无法往返宇宙中其他有人居住的星球。我们也无法通过其他科学手段,比如巨型日光反射信号器或无线电波,与他们交往。因此,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我们永远是孤立的,或者,从表面上看是孤立的。
我们曾为发明了飞机而激动过,可是飞机又有何用!凡尔纳和威尔斯等作家大写居住在其他星球上的奇异生物,他们的小说是多么可笑!
但是毫无疑问,宇宙中还有其他的行星绕着其他的恒星转,生物也遵循着宇宙的规则,宇宙中存在生物,他们同我们一样由进化而来,和我们有着相同的抱负。难道我们就注定永远不能与他们交往吗?
只有一种交往方式对时间没有依赖。有些人否认这种方式的存在。但是符合规范的科学证据可以证明,在许多情况下,思想在形成的那一刻就被传送出去。在某些原始文化中,——例如萨米人[45]
——这种现象司空见惯,被普遍接受,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方便手段,就像我们在法国使用电报或电话一样。
并非所有的能力都要我们去发现,有些只是恢复的问题。
与其他世界的人类进行交往的手段只有一个:排除万难,攀上星斗。
有意识的生物潜在的意识同步性,其工作原理和比例绘图仪一样。这里手一画,那里副本就出来了。
这本小册子的作者不是唯灵论者,对唯灵论也不感兴趣。几年来他一直在正规医学科学的边缘上对通灵现象和其他现象进行调查。他的兴趣是纯科学的。他一再重申,他不相信超自然力,不相信古传秘术,不相信赫尔墨斯神智学或其他诸如此类的歪门邪道。
他认为,已经有比我们更先进的其他世界在试图与我们交往;我们高尚而有益的思想行为,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表现为道德心、慈善行为、艺术灵感、科学天才,其实都是对来自其他世界的通灵信息的一知半解而获得的。他相信,缪斯并非富有诗意的虚构,而是古人对科学现实的真知灼见,值得我们现代人好好研究。
他恳请公众增加投入,通力合作,对通灵及其相关现象进行研究。首先,他恳请更多的科学家来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
不久,他将公布有关不同世界之间相互交往可行性的直接证据。请注意巴黎报纸上的通知。
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通灵的经历,而且我想,我首先与康奇斯产生心灵沟通是不大可能的事。如果其他世界有好心人试图向我灌输高尚行为和艺术天才,那么他们是彻底失败了,不仅在我身上失败,而且在我的多数同时代人身上也都失败了。另一方面,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康奇斯说我是精神的了。它是一种逐步削弱抵抗力的过程,是在做准备,为第二天晚上即将上演的假面剧中无疑会是更奇怪的一幕“实验”。
假面剧呀假面剧,它让我心醉让我忧。这出假面剧像一首费解的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它不仅自身费解,而且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个假面剧则更加费解。晚上,我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康奇斯想再现他自己失去的世界,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选中我扮演年轻时期的他。我充分注意到,我们的关系,或者说我的地位,已经又改变了。我早已从客人转变为学生,现在我不安地感觉到自己被摆布成了笑柄。他显然想让我搞不清他性格中互相冲突的各个方面之间的必然联系。他在弹奏巴赫作品时所表现出来的人性,他自传中的某些方面尽管经过修饰美化,但都被他在其他地方表现出的怪异行为和不善削弱、抵消了。这个情况他一定是知道的,因此他一定是想把我搞得晕头转向。的确叫人晕头转向,因为他放置那些“奇”书“奇”物给我看,让莉莉在夜间出现,现在夜里又出现了神话人物,这一切都有非同寻常的含义,应该看成是一种圈套,我无法装出自己尚未落入其中。但是我越想就越怀疑比利时伯爵的真实性……无论如何,康奇斯口中的伯爵故事的真实性很值得怀疑。他只不过是康奇斯本人的替身。德康也许具有某种类比真实性,但绝非真有其人。
同时,假面剧使我感到有失面子。四周依然一片静寂。我看了一下表。大约半小时过去了。我睡不着。犹豫了一阵之后,我爬下楼梯,穿过音乐室,来到柱廊上。我沿着“男神”和“女神”消失的方向走进树林,然后又走出树林,走下海滩。没有风,空气纹丝不动。海水慢慢地拍打着,不时带走几粒小卵石,石子滚下去的时候骨碌碌直响。石崖、树林、小船,全都沐浴在星光之中,沐浴在来自其他世界无法破译的思想之中。神秘的南海一片灿烂,它在等待着,充满生机但却空无一物。我抽了一支烟,然后爬回令人忧虑的别墅,回到自己的寝室。
第31章
我又独自用早餐。是个刮风天,天空还是蓝的,但是海风猎猎,猛烈吹动着别墅前面两棵哨兵般的棕榈树的叶子。更南边的马塔潘海角海面上,来自伊奥尼亚群岛的夏季大风强劲。
我下到海滩上。小船已经不在那里了。这证实了我有关“来访者”的不成熟看法——小岛西边和南边有许多无人居住的小海湾,他们就住在一个小海湾的一艘游艇上,游艇也可能停泊在本岛以东大约五英里处一群无人居住的小岛的中间。我游出海湾,想看看康奇斯是不是在阳台上。但是阳台上空无一人。我躺在水面上漂浮了一阵子,脸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海浪从脸上涌过,清凉惬意。我心中想着莉莉。
我举目向海滩眺望。
她站在海滩上,亭亭玉立站立在盐灰色的砂石上,背后是赭石的悬崖和绿色的植物。我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朝海岸游去。她顺着石头移动了几步,停下来望着我。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身上的水直往下滴。我看着她,她距我大约十码左右,身穿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流行的十分漂亮的夏季连衣裙,淡菜蓝、白色和粉红色相间,撑一把加缘饰的阳伞,是同样的布做的。海风犹如她的宝石首饰,吹在她的连衣裙上,使她更显婀娜多姿。为了在海风中把阳伞撑好,她不时得费点小周折。海风犹如纤指,不断抚弄着她丝柔的金色长发,缕缕秀发时而缠绕粉颈,时而飘拂在嘴上。
她略微噘着嘴,一半是嘲弄她自己,一半是在嘲弄我,当时我还站在齐膝的海水里。我真不明白,此时我们两人之间竟然会保持沉默,有好一阵子只是严肃地互相对视着。就我来说,显然是因为激动。她那么年轻,羞涩之中略带顽皮。她的微笑显出几分尴尬,但又透出淘气,似乎她不应该到这里来,以免有举止不当之嫌。
“你的舌头让尼普顿[46]
给割掉了吗?”
“你实在太迷人了。简直就是雷诺阿笔下的美女。”
她挪动了一下,距我远了些,手里转动着阳伞。我穿上沙滩鞋,一边用毛巾擦背,一边追上了她。她微笑着,既天真无邪又有几分狡黠。在陡峭的山谷通向砂石海滩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树,她在树荫下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她把阳伞合起来,并用它指向巨石旁边阳光底下的另一块石头,要我坐在那里。但是我把毛巾铺在巨石上,紧挨着她坐下来。此时的她双唇湿润,裸露的前臂上汗毛可见,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疤,脑袋上是一头蓬松的头发,前天晚上的严肃表情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