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想看。”
“我去拿,顺便也取些白兰地来。”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立马有了单独与莉莉在一起的机会。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即让她知道,我看不出为什么康奇斯不在,她还要继续假装相信——她就站起来了。
“咱们来回走走好吗?”
我走在她身边。她只比我矮一两英寸。她走得很慢,步伐很小,有点不自然,她眼望着大海,避开我的目光,现在似乎显得很羞涩。我环顾四周,听不到康奇斯的声音。
“你到这里来的时间长吗?”
“我在任何地方的时间都不长。”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因为她的微笑而变得很温柔。我们已经绕过阳台的另一侧,进入寝室墙角投下的阴影里。
“接发球接得真漂亮,蒙哥马利小姐。”
“如果你打网球,我必须也打网球回击。”
“必须?”
“莫里斯一定叫你不要向我提问题。”
“得了吧。在他面前,不错。我是说,天啊,咱们都是英国人,不是吗?”
“这样互相之间就可以不讲礼貌是吗?”
“可以互相了解。”
“也许我们对互相了解的……兴趣程度并不一样。”她把目光投向黑夜。我有点恼火了。
“这件事你做得很有魅力。可是这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别。”她的声音有点尖厉,“这我真的不能容忍。”我猜出她为什么要把我带到阴影里来了,这样我就看不清她的脸。
“不能容忍什么?”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用平静而又极为清晰的声音说:“于尔菲先生。”
这下可把我镇住了。
她走过去,站在阳台另一端的护墙边,眺望北边的中央山脊。海上的空气无精打采,在我们背后轻轻拂动着。
“请你给我披上衣服好吗?”
“我?”
“我的外套。”
我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取那件靛蓝色外套。康奇斯还在室内。我转回来,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冷不防从侧面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似乎是要鼓起我的勇气,也许是要让我确认她就是原来那个温柔的莉莉。她的目光仍旧越过空地,投向树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没有不友好的意思。”
我模仿她拘谨的声音。“我可以,我能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吗?”
她转过身,靠在护墙的边缘上,这样我们的脸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她终于选定了答案。
“就在那边。”她用扇子一指。
“那是大海。你是在无中生有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确实住在那边。”
我想到了一个答案。“你住在游艇上?”
“在陆地上。”
“奇怪。我从未见过你的房子。”
“我看是你的观察方法不对。”
我隐约可以看出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我们彼此站得很近,一股香水味环绕着我们。
“你在戏弄我。”
“也许是你在戏弄自己。”
“我讨厌被人家戏弄。”
她假装微微点头。她的脖子很美,是奈费尔提蒂式[37]
的。康奇斯房间的那张照片看上去下巴太大,实际上并非如此。
“这样说我可就要继续戏弄你了。”
静默。康奇斯说是要去拿一份宣言,去得也太久了。她的目光寻找着我的目光,有点游移,但是我保持沉默,于是她把目光移开了。像要抓一只野兽一样,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把她的头转过来,但是此时她的神情坚定,仿佛是在告诉我不得无礼,于是我把手缩了回来。然而我们的目光依然对视,她的目光传递出一种暗示和警告:巧用心计也许能赢得我的芳心,但来硬的休想得逞。
她又转过头去面对大海。
“你喜欢莫里斯吗?”
“这只是我和他第三次见面。”她似乎在等着我接过她的话头。“他邀请我到这里来,我很感激。尤其是——”
她的恭维话只说了一半。“我们都很爱他。”
“我们指谁?”
“他的其他来访者和我本人。”连引号我都听得出来。
“‘来访者’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点怪。”
“莫里斯不喜欢‘鬼’字。”
我笑了,“也不喜欢‘女演员’这个字眼,对吗?”
她的表情丝毫没有认输,也没有放弃自己角色的意思。
“我们是一群男女演员,于尔菲先生。你也包括在内。”
“当然。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
她莞尔一笑,低下了头。“耐心点。”
“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对谁表现出更大的耐心,或者更容易轻信。”
她把目光投向海面。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更低,更有诚意,此时她已走出了角色。
“不是为我。是为莫里斯。”
“还是为莫里斯。”
“你会明白的。”
“这是一个许诺吗?”
“是一个预言。”
桌上有声音传过来。她转过头去看,接着又直视我的眼睛。此时她的表情跟我第一次在音乐室门边看到的一样:既顽皮又诡秘,此时还显得楚楚动人。
“请装扮起来。”
“好。但只在他面前。”
她挽着我的臂膀,我们一起朝他走去。他对着我们疑惑地摇了摇头。
“于尔菲先生很通情达理。”
“我很高兴。”
“一切都会好的。”
她对我微笑,坐下来,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阵。康奇斯已经为她倒了一小杯薄荷甜露酒,她抿了一口。他指向放在我位置上的一个信封。
“宣言。我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待会儿看吧。末了有一篇写得很有力的匿名批评文章。”


第29章
“我仍然热爱音乐,至少是坚持练习弹琴。在我们的巴黎公寓里,我拥有一架大型的普莱耶尔古钢琴,就是我现在用的这一架。春天里一个温暖的日子,应该是一九二〇年吧,窗户敞开着,我正偶然弹琴之时,门铃响了。女仆进来说,有一位绅士来访,表示有话要对我说。其实,绅士已经站在女仆身后。他纠正了她说的话——他是想听我弹琴的,而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他的长相很奇特,竟使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擅自闯进来有何不妥。他大约六十岁,个子极高,穿戴完美无缺,钮孔里插一朵栀子花……”
我用尖锐的目光望着康奇斯。他已经转过身,讲话的时候眺望着大海。他似乎喜欢如此。莉莉迅速而小心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
“第一眼看上去,他还显得过分阴郁。在大公爵般的尊严底下,隐藏着深深的忧伤。像演员儒韦[38]
,但没有他的讽刺意味。后来,我才发现他并不见得那么可怜。他几乎一言不发,就坐进了一张沙发,听我弹琴。我弹完时,他又几乎一言不发就抓起他的帽子和琥珀头手杖……”
我咧着嘴笑。莉莉看见了,但她低下了头,并不学我的样,似乎还暗示我别这样。
“……并递给我一张名片,请我下个星期去访问他。名片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阿尔方斯·德·德康,是一个伯爵。到了他的公寓,我也呈上了自己的名片。他的公寓很大,配备了最高雅的家具。一名男仆把我领进了客厅。德康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并立刻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去。他仍然尽可能少说话。房间里有五六架钢琴,都是旧的,很豪华,可以成为博物馆的收藏品。它们既是乐器,又是装饰品。他请我逐一试弹了所有的钢琴,然后他自己动手弹。虽然弹得不如我好,但也很过得去了。后来,他给了我一份茶点,我们在布拉尔椅子上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吃法国牡蛎,喝摩泽尔白葡萄酒,他告诉我,这酒是用他自己葡萄园里的葡萄酿造的。我一生中最奇特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虽然我经常见到他,但是过了好几个月我仍对他知之甚少,因为他从不谈论他自己或他的过去,而且他也不喜欢人家向他提任何问题。我能查明的情况是:他的家庭来自比利时。他家资万贯。他看上去没有多少朋友,那是他自愿的。他没有亲戚,厌恶女人,但不是同性恋者;他的仆人全是男的,除了表示厌恶之外从不谈及女人。
“德康的真正生活不是在巴黎过的,而是在法国东部他的大城堡里过的。城堡是十七世纪晚期一个侵吞钱财的总督建造的,周围是公园,比这个岛还大。许多英里之外就能看到它蓝灰色的塔楼和白色的墙壁。我还记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几个月,我第一次去拜访他,此行吃惊不小。那是十月的一天,酿制香槟酒用的麦子早已收割完了。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一切,那是秋天的轻烟。我乘着他派来接我的汽车,到了吉弗黑黎德,仆人带我上了金碧辉煌的楼梯,来到我的房间,更确切地说是一套房间。接着他们请我到公园里去见德康。他的所有仆人都跟他一样,全都是一声不吭,表情严肃的男人。在他周围永远没有笑声,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喧哗,没有激动。唯有平静和秩序。
“我跟着仆人从城堡后面井然有序的大花园走过,沿途经过方形树篱,雕像和刚耙过的砂砾场,然后穿过一座植物园,来到小湖边。越过平静的湖面,透过十月的枝叶,我看到在前方大约百码之遥的一小块地方,有一个东方色彩的茶室。仆人向我鞠了躬,让我独自走过去。我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跨过一条小溪。没有风。薄雾,静寂,美丽而令人忧郁的平静。
“我是从草地上走向茶室的,因此德康没有听到我来了。他坐在地席上,眼睛注视着湖面。一个柳树覆盖的小岛。湖面上有浮鹅点缀,像一幅丝织画。尽管他的头颅是欧洲人的,他的衣服却是日本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那样的景色,那样的衣着,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的整座公园为他提供的就是这种布局,这种格调。有一座小小的古典式庙宇,是圆形建筑物。一座英国花园,是摩尔风格的。但是他却坐在榻榻米上,穿着宽松的和服,淡淡的灰蓝色,薄雾的颜色。这当然有点怪。但是一切浮华和乖戾的东西,在一个以经济生存为拼死奋斗目标的世界上,多多少少都会显得有点怪。
“作为一个想要成为社会主义者的人,我在第一次访问期间确实感到很震惊。而作为一个耽于声色之乐的男人,我却感到十分陶醉。吉弗黑黎德不折不扣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画廊、绘画、瓷器和各种艺术珍品不计其数。还有一座著名的图书馆。早期键盘乐器的收藏量无与伦比。击弦古钢琴、小型古钢琴、维金纳琴、鲁特琴、吉他,应有尽有。你永远不知道还会看到什么东西。有一房间的文艺复兴时期铜器,一整箱宝玑手表。收藏的鲁昂陶器和讷韦尔彩陶美不胜收。有一座军械库。希腊和罗马钱币的陈列室。这份清单我一个晚上也念不完,因为他毕生致力于收集藏品。单是部雷[39]
和里兹内尔[40]
制作的精美家具,就足以配置六座较小的城堡。依我看,在现代,也只有赫特福德藏品能与之媲美。赫特福德被分割的时候,德康又买到萨克维尔子爵遗产中许多最珍贵的东西。塞利格曼[41]
把优先挑选的机会给了他。当然,他只是为收藏而收藏。当时,艺术品还没有成为股票市场的一个分支。
“在后来的一次访问中,他带我参观了一个锁着的画廊。里面收藏着大量机械玩具——有木偶,有的几乎跟人一样大,好像能走路,会呼吸,栩栩如生,取材于霍夫曼的故事。一个人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管弦乐队。两名斗士在决斗。一位歌剧女主角的嘴里唱出了《女仆作夫人》的咏叹调。一位姑娘向一个男人行屈膝礼,他鞠躬还礼,然后两人一起跳了一曲呆板古怪的米奴哀小步舞。但是最重要的藏品要数机械情妇米拉贝利。一个裸体女人,涂脂抹粉,皮肤细腻。开动之后,她就躺在褪了色的四柱床上,屈膝,两膝两臂一起张开。当她的主人趴到她身上,她的两臂就合拢来抱住他。德康特别珍爱她,因为她有一个装置,可以确保永远不给自己的主人戴绿帽子。除非你用一定的压力推动她脑袋后面的一根小操纵杆,否则她的双臂如同老虎钳般紧紧相扣。如果有人试图与她通奸,连接在强弹簧上的一把匕首会向上弹出,刺穿他的腹股沟。这一可憎的玩意儿是十九世纪初意大利制造的,为土耳其的苏丹制造的。德康演示她的‘忠贞’时,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她最逼真的部分。’”
我偷眼看了一下莉莉。她正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
“他把米拉贝利太太锁在房间里。但是在他的私人小教堂里,他收藏一件更加——在我看来——淫秽的东西,装在中世纪早期庄严的圣盒里,看上去像萎缩的海参。德康称之为‘神圣的一员’,绝无幽默之意。他当然知道,纯粹软骨的东西不可能保存那么长时间。在欧洲至少还有十六个‘神圣一员’,多数来自木乃伊,全都被证实是假的。但是对德康来说,它只是一件收藏品,而它对宗教或者对人的亵渎,他完全不予理会。一切收藏都是如此。它不允许道德本能的存在。最终是藏品占有了收藏者。
“我们从不讨论宗教或政治。他参加弥撒,但是我认为,这仅仅是因为参加宗教仪式是培育美感的一种形式。从某些方面看,他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时刻被巨大的财富所包围的缘故。自我否定对他来说是不可理解的,除非它是审美强化训练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一次我和他站在一起,看一列农民在芜菁菜地里劳动,那情景简直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米勒作品。他只说了一句话:‘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就是美。’最严重的社会对峙和贫富悬殊,可能刺痛最庸俗的暴发户的良心,但对他却不构成任何刺激。生活两极分化的生动事例,除了当作谈资取乐之外,对他毫无意义。
“利他行为——他称之为清教徒中的魔鬼——令他深感困惑。例如,从十八岁起,我就不吃野鸟,无论烹制成何种形式。如果我吃圃鹀或者野鸭,很快也就会吃起人肉来。这对德康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就像乐谱上出现了一个错误的音符。他不相信会有这等事,但是我明白无误地拒绝了他的云雀肉焰饼和块菌炒丘鹬。
“但是他的一生并不是都在和死的东西打交道。他在城堡顶上设了一个观象台和一个设备精良的生物实验室。他每次到公园里去,都不会忘记带上一小套试管,用来抓蜘蛛。我认识他一年多之后,才发现他还有这样一个怪癖。实际上,他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业余蛛形纲动物学家之一。甚至有一个种的蛛形纲动物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知道我对鸟类学也有所了解,他很高兴。他鼓励我专攻鸟类声音语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