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到伦敦北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地方靠近巴尼特,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当时一处非常美丽而又人迹罕至的树林,距伦敦很近。
“我们躺在地上接吻。也许你会笑我们,只是躺在地上接吻。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拿出来玩,献给对方,可是当时我们不能这样做。但是你要知道,你们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你们失去了一个充满神秘和微妙感情的世界。不仅仅是动物品种会灭亡,整个感情也会灭亡。如果你是明智的,你永远不必因为过去的人有所不知而可怜他们,你应该因为他们有所知而可怜你自己。
“那天下午,莉莉说她要和我结婚,以特别许可[30]
的方式结婚,必要时不经她父母同意也可以,好赶在我再次离家之前实现肉体上的结合,不管怎样,我们在思想上已经合二为一,能说精神上也如此吗?我渴望能和她在一起睡觉,渴望和她合为一体。但是我心中可怕的秘密总是把我们阻隔开来,就像崔斯坦[31]
和伊索尔德之间的那把剑。因此我只能设想,在百花丛中,清白的鸟和树是一种更加虚伪的高尚。除了说我随时有可能死,我不能让她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之外,我怎么能拒绝她呢?她不听我的话,她哭了。我的拒绝本来是摇摆不定,极为痛苦的,她却把它看得十分纯洁。下午快过去的时候,我们离开树林之前,她庄重而又真挚地把自己完全奉献给我。我不能给你描绘当时的情形,因为这种无条件的允诺已经成了又一个破灭的谜……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非你不嫁。’”
讲到这里他停住了,像一个行人走到了水潭边缘上。也许这只是一次艺术性的停顿,但是这一停使得星星、夜晚似乎都在等待,好像故事、叙述、历史全都潜藏在事物的本质之中。宇宙为故事而存在,而不是故事为宇宙而存在。
“我编造出来的两周假期结束了。我没有任何计划;或者说有一百个计划,但这比完全没有计划还糟。有时候我考虑要回到法国去,但此时我会看到可怕的黄色人影从浓烟之中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我看清了战争,看清了世界,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身在其中。我试图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可是我做不到。
“我穿上军装,让父亲、母亲和莉莉到维多利亚车站为我送行。他们认为我必须到多佛尔附近的一个军营去报到。火车上坐满了士兵。我再次感到自己被战争的巨流,即欧洲的死亡愿望卷走了。当火车在肯特郡的一个小镇停下来时,我下了车。我在当地的一家商业旅馆里住了两三天,毫无希望,毫无目标。谁也逃脱不了战争。大家看到的,听到的,全是战争。最后,我又回到伦敦,想到我爷爷家——实际上是我的伯祖父家——找个避难之所,在英国也许只有他能帮我这个忙了。我知道他是希腊人,他爱我,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孩子,而希腊人总是把家庭看成高于一切的。他仔细地听我讲,听完他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打得很狠,直到今天还有感觉。他说:‘我想的正是如此。’
“我知道得很清楚,他这样说的意思是‘不管什么样的帮助,我都会提供给你’。他对我暴跳如雷,用希腊语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他还是把我藏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说了,如果我现在回到部队去,也会因为开小差而被枪毙。第二天,他去看了我的母亲。我想他可能已经摆出两条路让她选择:是履行公民的义务还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她来看望我,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这比爷爷的暴怒更令我难受。我知道,父亲知道实情以后,她会遭什么样的罪。她和爷爷共同做了一个决定:偷偷把我送出英国,到阿根廷去找我们家的人。所幸的是,爷爷既有钱,在航运界又有能提供帮助的朋友。一切安排停当,日期也确定下来了。
“我在他家里住了三星期,不能外出,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恐惧,整日痛苦不堪,多次想自寻了断。最大的折磨是每当我想起莉莉的时候。我曾经答应她要每天写信。我当然做不到。别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但我拼死也要让她相信:我是清醒的,世界是疯狂的。这可能与智力有关,但我可以肯定它与知识无关——我说的是有些人凭直觉就能做出完美的道德判断,他们能进行最复杂的伦理分析,就像印度农民有时能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令人吃惊的数学运算一样。莉莉就是这样的人。我渴望得到她的赞同。
“有一天晚上,我再也耐不住了。我从隐藏处悄悄溜出来,跑到圣约翰树林去。我知道,那天晚上她会到一个爱国缝纫组去,该小组每周在附近的教区会堂活动一次。我在她必经的途中等她。那是五月一个温暖的黄昏。我很幸运。她是一个人来的。我突然从等候的地方跑出来拦住了她。她被吓得脸色发白。她从我的脸上和便服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一见到她,立即被对她的爱所淹没,连原先准备好要说的话也忘了。现在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暮色苍茫之中和她一起走向摄政公园,因为我们俩都希望能在黑暗中单独在一起。她不争辩,也不说话,甚至好长时间都不看我一眼。昏暗的运河流过公园的北部,我们双双坐在运河旁。她开始哭起来。我没有资格去安慰她。我欺骗了她。这是不可饶恕的,不是因为我开小差,而是因为我欺骗了她。她一度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黑色的运河。后来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叫我不要说话。最后她拥抱我,但仍然一言不发。我觉得自己集中了全欧洲一切丑恶的东西,但却身在集中了一切美好东西的女人怀抱之中。
“但是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解。一个人在历史面前感到自己正确,而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却感到非常错误,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正常的。过了一会儿,莉莉开始说话,我发现她对我所讲的有关战争的情况一点也不理解。我还发现她对自己的看法同我的期盼不一致,她不是把自己看成宽恕的天使,而是救苦救难的天使。她求我回到前线去。她认为我在精神上已经死亡,除非我回到前线去。她一再使用‘复活’这个字眼。而我则一再表示想知道我们会发生什么情况。最后她说,根据她的看法,赢得她的爱的代价是我应该回到前线去——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重新找到我真正的自我。她还说,她对我的爱仍像她在树林里向我表示的一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非我不嫁。
“最后,我们都静默下来。你一定明白,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谜,不是两个人的一致。我们恰好处于人道的两极。莉莉的人道是责任型的,不能做什么选择,在社会理想的支配下受苦。这种人道被钉在十字架上,同时又朝着十字架前进。我是自由的,我是三次不认主的彼得——下决心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仍然可以看见她的脸。她面对黑暗凝视着,想看穿另一个世界似的。我们好像被锁在一间刑讯室里,仍然相爱,但被铁链拴在相对的两面墙上,面对面直到永恒,那摸不着的永恒。
“当然,我也像其他男人一样,想从她身上得到某种希望,对她说,她可以等我,不必太快对我作出评判等等。但是她用一个眼神打断了我的话。那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眼神几乎是仇恨的,她脸上的仇恨就像圣母马利亚脸上的幽怨,它可以扭转整个自然界的秩序。
“我默默地同她一起往回走,在一盏街灯底下向她说再见,旁边是一座长满了丁香树的花园。我们没有互相触摸,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张年轻的脸互相面对,突然变老了。其他一切声音、一切东西、整个阴暗的街道,全都尘封湮没了,只有我们告别的那一时刻在持续着。两张白脸。丁香花的香味。无边的黑暗。”
他停住了。他的声音里毫无感情。但是我想起了艾莉森,想起她看我的最后一个眼神。
“全都讲完了。四天之后,我很难受地在利物浦港区一艘希腊货船的船舱里蹲了十二个小时。”
一阵静默。
“后来你再见到过她吗?”
一只蝙蝠嘎嘎地从我们头顶飞过。
“她死了。”
我只好对他提个问题,让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是分别后不久的事吗?”
“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九日凌晨。”我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天太黑了。“当时流行伤寒。她在一家医院工作。”
“可怜的姑娘。”
“一切都过去了。”
“你讲起来就像发生在今天。”他侧着头。“丁香花的香味。”
“老人的伤感。请原谅我。”
他凝视着黑夜。蝙蝠飞得很低,有一瞬间我看到它的黑色轮廓正对着天上的银河。
“这就是你一直不结婚的原因吗?”
“死去的人依然活着。”
树林一片黑暗。我想听到脚步声,可是没有。悬念。
“他们怎么活着呢?”
他又一次沉默,似乎沉默能比他自己更好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当我断定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开口说:
“通过爱。”
他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对我们周围的一切说的;似乎她就站在门边的黑影里听着;似乎讲述他的过去又使他鲜明地看到了某一重大原则。我发现自己很受感动。这一次我们让沉默持续了下去。
一分钟后,他向我转过脸来。
“我希望你下星期再来,如果工作放得下的话。”
“如果你邀请我,什么也阻挡不了。”
“好。我很高兴。”可是他的高兴听起来只是一种礼貌。他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架势。他站起来。“天晚了。睡觉吧。”
我跟他走到我的房间,他弯腰把灯点上。
“我不喜欢你们在那边谈论我的事情。”
“当然不谈。”
他直起身,面对着我。
“这样,下星期六我就能再见到你了?”
我微笑:“你知道会见到我。我永远忘不了这两天。即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入选,或者说被选中。”
“也许答案就是你的不知情。”
“能被你选中可谓三生有幸。”
他探询着我的目光,接下来的举动有点奇怪:伸出手来,像在小船上一样,父亲般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我真的通过了一次考验。
“好。玛丽亚会为你准备早餐。下星期见。”
他走了。我洗了澡,关上门,熄了灯。但我没有脱衣服。我站在窗口等待着。


第25章
至少有二十分钟没有任何声响。康奇斯洗完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着便是一片寂静。寂静持续的时间很长,后来我终于撑不住,感到马上就要睡着了。但是就在这时寂静被打破了。他开门又关门,动作很轻,但不是偷偷摸摸。我听见他下楼去了。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我坐起来,下了床。
音乐声又起,但这一回是从楼下传来的古钢琴声。敲击发出的音乐隐隐约约地在石头房子里回响。有好一会儿我感到失望。似乎仅仅是因为康奇斯睡不着觉或者伤心,弹琴给自己听。但是后来传来了一种声音,使我立即迅速跑到门边。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楼下的门一定也是开着的,因为我可以听到古钢琴机械装置的撞击声。但是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幽灵般淡悠悠的八孔竖笛声。我知道不是留声机放出来的声音,是有人在吹奏。乐声停了,再次吹响时变成了更快的6/8拍节奏。竖笛声悠扬回荡,吹错了一个音符,又吹错了一个,尽管演奏者显然技巧娴熟,能吹出很专业的颤音和装饰音。
我光着身子走到楼梯口,从栏杆上往下看。音乐室外面的地板上有淡淡的光亮。我可能只打算听一听,不下楼去,但这样光着身子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我穿上套衫和裤子,光着脚爬下了楼梯。竖笛声停了,我听到了翻动纸张的窸窸声——是从乐谱架上传来的。古钢琴开始弹出一个长段落,一个新乐章,雨丝一般温柔,乐声悄悄弥漫了整座房子,神秘而遥远,十分和谐。竖笛也参加了进来,以慢板式的缓慢和低沉开始,曾一度吹走了调,后来又恢复正常。我踮着脚尖走到敞开的音乐室门口,但是我在那里止住了脚步——感到自己像孩子一样,过了就寝时间还出来淘气。门大开着,但它是开向古钢琴的,我从门缝朝里看,视线被一个书架的末端挡住。
音乐停了。有椅子移动的声音,我的心急速跳动。康奇斯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单词。我把身体紧贴在墙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站在音乐室的门边。
是一个苗条的姑娘,和我差不多一样高,二十岁出头。她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竖笛,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深红色的乐器专用小绒毛刷。她穿一件宽领、蓝白条纹连衣裙,两臂裸露。有一边的肘部上方戴着臂镯,裙子几乎长及脚踝,底部收窄。她的脸漂亮而迷人,但完全没有晒过太阳,不施粉黛。她的头发,她的外形,她笔直的站立姿势,一切都是四十年前的样式。
我知道自己认为眼前的姑娘就是莉莉。显然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姑娘,特别是珍品柜上的那张照片。波堤切利式的脸,灰紫色的眼睛。眼睛特别美,很大,椭圆形的眼眶稍稍弯曲,柳眉杏眼,孤傲冷漠,给她的脸平添一种天然的神秘,否则她的脸就会变得平淡无奇不完美了。
她立即看到了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檀香木地板上。起初她似乎和我一样感到惊奇。后来她的大眼睛迅速而神秘地转向坐在古钢琴前的康奇斯,然后又回过头来望着我。她把绒毛刷举到嘴唇处,轻轻摇了摇,示意我不要动,不要说话,她自己笑了。像一幅风俗画——神秘。劝告。但是她的笑很奇怪,她似乎是在跟我分享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我们两个人共同抱有的幻想,不属于那个老头子。她的嘴也很有特色,镇定又顽皮,既神秘莫测又像要揭开谜团,既装模作样又像承认在装模作样。她又回过头去偷偷看了一眼康奇斯,然后往前探出身子,用绒毛刷的末端轻轻捅了一下我的手臂,好像是叫我离开的意思。
这整个过程总共不会超过五秒钟。门关上了,我站在黑暗中的檀香木地板上。我想,如果它是一个鬼魂,如果那姑娘透明又无头,也许我不会感到那么惊奇。她的意思十分明确:这一切当然都是一个谜,但是康奇斯不应该知道这是谜;她穿漂亮的衣服是为他,不是为我。
我迅速穿过大厅,来到前门,轻轻地把门闩拉开。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柱廊上。我透过一个狭窄的拱形窗往里看,马上看到了康奇斯。他又开始弹起古钢琴来了。我变换角度寻找姑娘。我可以肯定,谁都没有足够的时间穿过砾石地跑掉。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我又转到他的背后,直到可以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确实不在了。我想她可能在柱廊的前部,于是仔细环顾四周,四处空无一人。琴声还在继续。我站立着,一时没了主意。她一定是从柱廊的另一端跑过去,绕到别墅后面去了。我低下头,弯下腰,从窗户底下跑过,偷偷地穿过几道敞开的门,环视了菜地,又绕着它走了一圈。我敢肯定,她一定是从这条路逃走了。但是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也没有任何声音。我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康奇斯的琴声停了,灯很快也灭了,他也不见了。我回到柱廊上,在黑暗中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深深的寂静。只有蟋蟀在唧唧地叫着,声音像水滴落在大井底。各种猜测不断在我脑海中闪过。我看到的人,我听到的声音,还有那恶臭的气味,都是真实的,不是超自然的。不真实的是没有看到实施这一切的手段——没有秘密的房间,没有逃遁的场所——和任何动机。这个新的情形,即既是为了康奇斯也是为了我,而“幽灵”登场的暗示,才是最令人困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