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最希望知道的是谁在扮演莉莉。我必须知道那一张年轻、聪颖、艳丽的北欧面孔是谁的。我想知道她在弗雷泽斯岛上做什么,她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知道谜团背后的真实。
我等了将近半小时,一点动静没有。没有人来,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最后,我爬上楼去,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我一夜没睡好。五点半玛丽亚来敲门时,我醒过来,还感到像酗过酒似的头昏脑胀。
然而,一路走回学校还是很惬意的。一路上,清凉的空气,柔和的天空由粉红变成淡黄再变成蓝色,仍在熟睡的灰色无形的大海、漫长的山坡上静寂的松树林,一切都令我心旷神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走的是重新回到现实中来的路。周末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似乎正在逐渐远去,被锁定,像是做了一场梦。但是当我走在路上时,因为时值清晨,又是孤独一人,再加上前几天发生的一切,我竟产生了一种进入神话境界的奇异感觉;体会到既年轻又古老是怎么一回事,就像尤利西斯在要去见喀耳刻的途中,忒修斯在前往克里特岛的路上,俄狄浦斯仍在搜寻自己的命运。我无法描绘它,完全不是一种文字可以描绘的感觉,而是一种极其神秘而具体的兴奋感觉,是一种觉得什么都仍然可能发生的感觉。似乎整个世界在过去的三天里突然被重新塑造过,而且完全是为了我。
第26章
有一封信。是星期天的船送来的。
亲爱的尼古拉斯:
我以为你死了。我又孑然一身了。大致如此。我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再见你——我的想法是可以见。现在我已经来到雅典。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想好你是不是一头蠢猪,再跟你搅在一起是不是疯子。我忘不了你,即使当我和比你好得多的男孩在一起的时候。尼古,我有点醉了,也许我会把这封信撕掉。
好啦,如果我在雅典能休几天假,我可能给你发一封电报。如果我还像现在这样忙,你就别想见我了。你可能不了解我现在的情况。我收到你的信,就知道你在那边待腻了,于是才给我写信。我还得喝醉了酒给你写信,真讨厌。天还在下雨,冷得要死,我已经点上了炉火。天快黑了,灰蒙蒙的,可怜兮兮的。紫红色的墙纸上生出了青梅似的霉斑,见鬼。你看了准恶心。
艾
信由安转
她的信来得真不是时候。它使我意识到,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布拉尼。第一次知道布拉尼这个地方之后,第一次和康奇斯见面之后,甚至到出现福克斯插曲的时候,我一直想把情况告诉别人——告诉艾莉森。现在看起来,我没有这样做倒是一件幸事。幸亏我给她写信的时候也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尽管当时对这件事还不是看得很清楚。
一个人不可能在五秒钟之内坠入爱河,但五秒钟足以让一个人梦见坠入爱河,尤其是在拜伦勋爵学校那样单调乏味的男性团体里。那一张半夜里出现的面孔被我想得越多,它就变得越是聪明迷人。她的教养、高傲、矜持深深吸引着我,就像当地渔民的灯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吸引着鱼群一样。我提醒自己,如果康奇斯富甲一方,拥有莫迪利亚尼和勃纳尔的艺术作品,那么他也就有足够的金钱,在众多的女子中间挑选最俊俏的佳丽了。于是我就认为他和那姑娘之间有某种性关系——不这样想就太幼稚了。尽管如此,她回头看他的时候,更像是女儿对父亲的亲切关心。
那个星期一,艾莉森的信可能被我看了十几遍,考虑着如何作出应对。我知道应该给她回信,但我的结论是,搁得越久越好。为防止它对我无声的干扰,我把它放进书桌底下的抽屉里。上床后,我想到布拉尼,后来慢慢跌入了与那位神秘姑娘种种浪漫的性幻想之中,尽管很疲倦,但却睡不着。梅毒病的罪恶感已经使我有好几个星期不再想与性有关的事情了,现在一发现自己无罪——康奇斯给了我一本教科书,我看了半小时,确定他的诊断是正确的——性欲立即大为亢进。我又开始对艾莉森想入非非,幻想周末在雅典的旅馆房间里占有她取乐的卑鄙行径,想到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从较好的动机出发,则想到她的孤寂,那种长期处于绝望状态的孤寂。她那封既不讲究也并不很矜持的信中只有一句话使我感到高兴,就是那句简洁的“信由安转”,它把信中其余部分的笨拙和余怒一笔勾销了。
我下了床,穿着睡裤坐下来写了一封信,很长的一封信,自己看完一遍就撕掉了。第二次写出来的短得多,我认为写得恰到好处,既有悔恨的表示,又表现出充分的热情和欲望,日后如有机会,让她还会愿意跟我上床。
我说我多数周末都被学校的工作缠住,走不开。尽管下下周周末即是期中假期,到时可能到雅典去,但是不能肯定。但是如果我去了,看看她倒也是一大快事。
我尽可能快地趁梅利一个人的时候找了他。因为我打定了主意,我在学校里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密友。老师不值班的时候,不必和学生一起在学校用餐。唯一可能发现我不在校的老师就是梅利本人,但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恰好在雅典。星期一午餐后,我到他房间去坐。他胖墩墩的,坐在书桌前,用汤匙从一个坛子里舀蜜喝。他对我讲了他在雅典逛窑子嫖妓女的经历。我躺在他床上,漫不经心地听着。
“你呢,尼古拉斯,周末玩得痛快吗?”
“我见到了康奇斯。”
“你……不,你这是在开玩笑。”
“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他举起双手表示不信。“当然,但是怎么……我不相信。”
我极为简略地给他讲了前一个星期第一次拜访康奇斯的情况,尽可能把康奇斯和布拉尼说得十分单调乏味。
“听你说,他跟我想象的一样愚蠢。没有姑娘吗?”
“没有一点迹象。连小男孩都没有。”
“连山羊都没有吗?”
我拿起一盒火柴向他扔过去。他来到这个小岛上居住,一半出于遁世,一半出于他的癖性。在这里,唯一有意义的活动是性交和消费。他的青蛙嘴双唇噘起来笑了,他又把汤匙伸进了蜜坛子。
“他请我下星期再去。梅利,你看这样行不?我替你上两次预备课……星期天中午到六点你替我值班。”星期天值班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只要待在学校里,在校内巡视两趟就行了。
“嗯,好。我考虑一下。”他吸食着汤匙里的蜜。
“告诉我,如果有人问起,你怎么对人家说。我要让他们以为我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考虑了一下,挥了挥汤匙,说:“就说你到伊兹拉去了。”
伊兹拉是前往雅典途中的一站,但是要到那里去不必搭雅典的船,因为两地之间常常有轻帆船往来。那里有一个可以说是处于萌芽状态的艺术家聚居区,我选择到这种地方去还是有些理由的。“就这样办。你该不会告诉别人吧?”
他在自己身上画十字。“我将守口如瓶……你说什么来着?”
“现在你该到哪里去,梅利,该进坟墓了。”
那个星期我到村里去了几次,查看有没有来什么陌生人。找不到我要寻找的三个人的任何迹象,尽管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从雅典被赶出来的三四个妻子和她们的小孩,一两对老年夫妇,他们是干瘪的食利者[32]
,颤巍巍地进出费城旅馆气氛凄凉的休息厅。
有一天晚上,我心情焦躁不安地向港口走去。大约是夜里十一点,那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梓树和一八二一年遗留下来的黑色古炮。在一家咖啡馆喝了一杯土耳其咖啡和一点白兰地后,我开始往回走。过了旅馆之后,在那几百码混凝土的“海滨人行道”上,我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老人在路中央站着弯下腰,显然在找什么东西。我走近他时,他抬起头来——在弗雷泽斯岛上,他的个头确实鹤立鸡群,穿着也很出众。看得出是个夏季游客。他穿一套淡褐色衣服,纽孔上别一朵白色栀子花,戴一顶系黑带子的老式巴拿马白草帽,蓄着山羊小胡子。他手里攥着一根手杖,手杖头是海泡石做的。他表情本来就严肃,此时显得更加沮丧。
我用希腊语问他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对不起……你讲法语吗,先生[33]
?”
我说会,会讲一点。
他好像是丢了手杖头上的金属箍。他听到它掉在地上,滚走了。我划了几根火柴,四下里寻找,不一会儿便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铜头。
“啊,太好了。一千个感谢,先生[34]
。”
他取出一个皮夹子,我以为他是要付给我小费。他的脸部表情忧郁,很像埃尔·格雷考[35]
笔下的人物。我想,大概被别人烦扰到难以容忍的地步,又过了几十年厌烦的生活,于是自己就可能也变得很烦人,令人难以容忍。他没有给我小费,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铜头放进钱包,然后很礼貌地问我是谁,恭维我法语说得那么好,是哪儿学来的。我们交谈了几句。他到这里来才一两天时间。他说他不是法国人,而是比利时人。他发现弗雷泽斯岛“风景如画,但还比不上提洛岛”。
我们就这么又随意地闲扯了几句,然后互相鞠个躬,各走各的路。他在这里还要再待两天,表示希望能和我再见面,好好聊一聊。但是我会很小心地提防别再碰上他。
终于盼来了星期六。这星期我已经多上了两次课,星期天就没有事了。我对学校的生活实在厌烦透了。上午的课一上完,我匆匆吃了午饭,就拎起行李朝着村庄直奔。对了,我对看门的老头说——传播我的谎言的有效途径——我到伊兹拉度周末去了。走到看不到学校的地方以后,我立即从农舍中间穿过,从学校背后绕过去,踏上了前往布拉尼的小径。但我并没有直接到那里去。
一星期以来,我一直不断地在猜度康奇斯,但是没有什么结果。我想,在他所说的“把戏”中,我能看出两个因素:一个是教诲的,另一个是审美的。但是在他设计得极为巧妙的各种梦幻背后,隐藏的到底是智慧还是疯狂,我还说不清楚。从总体上看,我怀疑是后者。疯狂比理智更加言之成理。
一星期来我越来越捉摸不透的还有阿奇亚瓦尔瓦拉的那一小群农舍。阿奇亚瓦尔瓦拉是布拉尼以东的一个小海湾,是一大片卵石滩,长了一大排高大的龙舌兰,开出奇形怪状的花,十二英尺之巨,像大型枝形烛台,面对大海。我悄悄钻过树林,来到这里,躺在海湾上方长满百里香的山坡上,瞭望下面的农舍,寻找不寻常的生命迹象。但是我只看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妇女。我对这个地方进行了仔细观察,似乎不可能是康奇斯的“助手”居住的地方。它很开阔,很容易受到监视。过了一会儿,我沿着山坡上弯弯曲曲的小路朝着农舍群走下去。有一家门口的一个孩子看见我钻出橄榄树林,叫喊起来,小村子里的人全出来了——四个女人,六个孩子,无疑都是岛民。女人们以农民特有的好客和热情,给我端来了一小盘榅桲果酱、一小杯拉克酒,还有我要求的一杯蓄水罐的水。她们的男人都出海打鱼去了。我说我要去看康奇斯先生。她们似乎真的感到非常惊奇。他曾经来拜访过这儿吗?她们的头很快全都缩到一起,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一说。我只好又听她们讲述行刑的故事——起码是那位年纪最大的妇女杂乱无章地讲了一通,其中我听出有“市长”和“德国人”的字眼。孩子们则抬起手臂,作举枪状。
那么玛丽亚呢?他们当然见过她了?但是情况并非如此,他们从未见过她。她不是弗雷泽斯人,其中有一个人说道。
夜里的音乐声和歌声呢?他们面面相觑。什么歌声?我并不感到过于惊奇。他们很可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寝的。
“你呢?”那位老祖母问道,“你是他的亲戚吗?”他们显然把他看成是一个外来人。
我说我是他的朋友。老妇人说,他在这里没有朋友。接着她又以略带敌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坏人带来坏运气。我说他有几个客人:一个金发的年轻姑娘,一个高个子男人,还有一个这样高的年纪更轻的女孩。他们看见过这三个人吗?没见过。只有那位老祖母曾经到布拉尼里面去过,而且是战前很久的事了。接着,他们迫不及待、随心所欲地问了我许多幼稚的问题,有关于我自己的,有关于伦敦的,有关于英国的。
他们送给我一枝罗勒后,我终于得到解脱。我沿着悬崖向内陆走,最后爬上了通往布拉尼的山脊。有一段时间,三个光脚的孩子陪着我,一起沿着人迹罕至的小径行走。我们爬上了松树林中的一个小山峰,隔着一片林海,可以看到远处平顶的别墅。孩子们停住了脚步,似乎那别墅就是一个信号,叫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继续朝前走,过了一阵,我回过头来,看见他们还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我向他们挥挥手,他们没有回应。
第27章
我同他一起走进他的音乐室,坐下来听他弹奏D小调英格兰组曲。用茶点的时候,我一直在等他表明他知道我看到了那位姑娘——他一定是知道的,因为夜间的音乐会显然是为她的出场而安排的。但是我打算遵循自己以前的行动准则:除非他给我机会,否则一言不发。在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我一点都没插嘴。
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康奇斯弹得天衣无缝,他和音乐完全融为一体,无须“诠释”,无须取悦听众,无须满足某种内在的虚荣。我想,就是巴赫本人来演奏,也不过如此了。他的演奏虽然不失节奏或表现形式,但是速度比最现代的钢琴家和古钢琴家慢得多。我坐在装有百叶窗的凉爽房间里,注视着闪闪发亮的黑色古钢琴后面那颗略微低下的秃脑袋。我听到巴赫的作品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弹奏伟大的音乐作品,像欣赏勃纳尔的作品时一样受感动,尽管受感动的方式不同,但毕竟是受了感动。他的人性再一次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当我聆听音乐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即在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我都不想去;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东西,证明我有生以来的全部经历都是正确的,因为我的全部经历集中到一点,即是当时我在那个地方。康奇斯初到布拉尼的时候,曾经谈及迎接未来,谈及感觉到他的生命在一个支点上得到平衡。我正在经历他所说过的这种境界,一种新的自我接受,接受自己现有的精神和肉体现状,接受它的缺点和优点;我没有其他的机会或选择。这是在认识一种新的潜力,过去对潜力的理解以各种野心的幻想为基础,与现在的理解大相径庭。我生活的杂乱无章、自私自利、弄虚作假、背信弃义,这一切全都可以理清,可以变成建设性的资源,而不是产生混乱的根源,而这恰恰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这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下决心更新道德观念,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毫无疑问,我们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就再不会去刻意追求自己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尽管如此,这似乎还是前进了一步——也是向上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