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已经变得很微弱,几乎听不到了,但是另有一物却变得十分强烈而刺激,那就是我早先注意到的污水池的味道。纹丝不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腐肉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十分恶心,我只好捏着鼻子,用嘴呼吸。
在我房间下面,农舍和别墅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我从窗口探下头去,因为臭味的源头似乎近在咫尺。我心里明白,臭味和歌唱有联系。我想起了弹坑里的那具死尸。但是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什么动静。
声音逐渐消失,最终完全消失了。几分钟之后,臭味也有所减弱。我又站了十到十五分钟,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想捕捉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屋子内部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人上楼梯,也没有人轻声关门,什么也没有。蟋蟀唧唧叫着,星星在闪烁,经历被抹得一干二净。我在窗口嗅了一下,臭味依然存在,但比正常的松树防腐剂气味淡,而不是比它浓。
很快地,我似乎把一切都想象过了。我起码又清醒地躺了一个小时。没有再发生什么情况。没有一个假设是站得住脚的。
我已经进入了状态。


第22章
有人在敲门。透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天空一片灿烂。一只苍蝇从床上方的墙上爬过。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了。我走到门边,听见玛丽亚穿着拖鞋啪啪啪地下楼去。
在耀眼的阳光下,知了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昨夜的一系列事件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变得虚幻了,好像我是受了轻微的麻醉。但是我觉得头脑十分清醒。我穿好衣服,刮了胡子,下楼到柱廊上去吃早饭。沉默寡言的玛丽亚端来了咖啡。
“康奇斯呢?”
“他吃过了,现在在楼上。”她同村民们一样,在外国人面前不想讲更多的话,只是像往常一样发出一串又快又含糊的元音。
我吃完了早餐,端起盘子,沿着侧廊下了台阶,来到农舍敞开着的门口。前面的房间被装修成一间厨房。墙上挂着旧日历、色彩鲜艳的薄纸板画像,还有一束束的调味香草和青葱,从天花板上吊下的食品橱漆成了蓝色,一切都与弗雷泽斯岛上其他农舍里的厨房一样,只是各种用具都比较讲究,炉子也比较大。我走进厨房,把盘子放在桌上。
玛丽亚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我瞥见里面有一张大铜床,墙上挂着更多的画像和照片。她的嘴角一动,露出一丝笑意,但那是敷衍的,不是真诚的。用英语向她提问而又不显出是在刺探情况,那是很难的。用希腊文吧,我的水平办不到。我犹豫了一下,看见她的脸像她身后的门一样毫无表情,便打消了同她说话的念头。
我从农舍和别墅之间的通道走过,朝着菜园走去。在别墅的西边有一扇百叶窗,正对着康奇斯寝室的门。看样子那里摆放的不只是一个橱柜。接着,我又抬头看别墅朝北的背面,看我自己的房间。要躲在农舍的后墙后面很容易,但地面又硬又光秃,什么也没有。我信步往前走进凉亭。小雕塑普里阿普斯对我举起双臂,用异教徒的微笑嘲弄我这张英国面孔。
免进。
十分钟后,我下到了私家海滩。海水清澈,有如蓝色和绿色的玻璃,起初觉得有点冷,后来觉得清凉宜人。我从陡峭的岩石中间向外海游去。大约游出一百多码,回首可见凸出海面的岬角全貌和别墅。我甚至看到了康奇斯,他在阳台上,坐在前一天晚上我们坐过的地方,显然是在看书。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向他挥手。他以奇特的神圣风格举起双臂,现在我明白了,他那种风格是刻意的,带有象征性,而不是偶然的。黑色的身影显现在高高的白色阳台上,他是太阳的使者,面向太阳,他代表最古老的王室政权。他过去常出头露面,现在仍希望继续出头露面,纵览全局,祈神赐福,发号施令。葡萄园。我再次想到了普洛斯彼罗,即使他没有先说,当时我也应该想到。我潜入水中,但是海水太咸,刺激眼睛,我又浮出水面。康奇斯已经离开——可能去跟埃里厄尔[26]
谈话,是她把唱片放到留声机上;也可能是跟凯列班[27]
谈话,他提着一桶正在腐烂的内脏;也可能是跟……我翻过身子,躺在水面上。只是听到快速的脚步声,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就引起这么多联想,实在很可笑。
十分钟后,我游回海滩时,他已经坐在堤埂上了。我从水里爬上来时,他站起来对我说:“咱们一起乘船到皮特罗卡拉维去。”皮特罗卡拉维的意思是“石船”,它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小荒岛,距弗雷泽斯岛西端半英里左右。他穿着游泳裤,戴一顶花哨的红白相间的水球运动员帽子,手里拿着蓝橡胶脚蹼,两副潜泳面罩和水下呼吸管。我跟在他后面,踩着烫脚的石头往前走。
“皮特罗卡拉维的水下景色很有趣。你很快就能看到。”
“我发现布拉尼的水上景色很有趣。”我已经赶上他,和他并排走,“我在夜里听到人声。”
“人声?”他一点也不显出惊奇。
“唱片。我从未有过与此类似的经历。真是别出心裁。”他没有回答,抬脚上了船,打开了引擎舱。我从固定在混凝土里的铁环上解开了船缆,蹲在小码头上,看他在小机房里瞎摆弄。“我看你是在树林里安装了扬声器。”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用手摸弄着船缆,笑着对他说:“可是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那是因为你告诉我了。”
“你不愿意说出那奇特的声音是什么声音,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你说对吗?”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要我上船。我上了船,坐在他对面的横坐板上。“我只是想感谢你为我安排了如此奇特的一次经历。”
“我并未刻意作任何安排。”
“我觉得这很难让我相信。”
我们互相盯视着。猴子眼上方戴一顶红白无檐帽,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正在做表演的黑猩猩。我们周围有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太阳,大海,小船。我继续对他微笑,但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似乎我提到了歌声便是有失检点。他弯下腰去安装起动曲柄。
“我来吧。”我接过曲柄,“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惹你生气。我不再提它了。”
我弯下腰,转动曲柄。他突然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生气,尼古拉斯。我不要求你相信。我只要求你装成相信,这应该比较容易吧。”
说来奇怪。他只一个动作,稍微改变了一下表情和说话的声调,便缓和了我们之间的紧张状态。一方面,我知道他正对我施以某种雕虫小技,像灌铅的骰子那样的雕虫小技。另一方面,我可以感到,他毕竟开始对我有了一些好感。当我发动引擎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这是必要的代价的话,我可以装出受到愚弄的样子,但绝不真正受他愚弄。
我们的小船开出了小港湾。引擎很响,说话不便。我往水里看,可以看到五六十英尺深,灰白色的乱石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色海胆。康奇斯的身体左侧有两个皱起的伤疤,一前一后,显然是枪伤。右臂上方还有一处旧伤痕。我猜那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的伤。他坐在那里掌舵,看上去像个甘地式的苦行者。但是到达皮特罗卡拉维时,他站了起来,熟练地用深色的大腿顶着舵柄。经过多年的阳光暴晒,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红木般的赤褐色,同岛上的渔民一样。
岩石全是特大的砾石,奇形怪状,光秃秃的。此时因为靠得很近,所以比我在岛上时看到的要大得多。我们在五十码外抛下了锚。他递给我一副潜泳面罩和水下呼吸管。这些东西当时在希腊是买不到的,以前我从未用过。
他的双脚缓慢地在水中拍打着,有时还停了下来,我跟在他后面。海底是个宽广的世界,有许多巨大的岩石,其间有鱼群自由自在地游弋。有扁形的鱼,身子呈银色;有细长快速游动的鱼;还有旋转对称的鱼从石缝里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铁青色的小鱼样子镇定自若,红黑相间的鱼显得躁动不安,青绿相间的鱼扭捏招摇。他带我参观了一座水下宫殿,那是一个岩洞,光柱照射进来,投下淡蓝色的影子,大隆头鱼悬浮其中,有如处于催眠状态。小岛的另一面,岩石陡峭而下,底下是一片难以识别的迷人靛蓝。康奇斯把头浮出水面。
“我回去把船开过来。你待在这里。”
我继续往前游。一群金灰色的鱼跟上了我,有好几百条。我转弯,它们也转弯。我往前游,它们跟在我后面,还真有点希腊人过分好奇的特征。后来我躺在一块水下大石板上,石板周围的水热到差不多可以洗澡的温度。小船的影子正好投在石板上。康奇斯领着我往前游,来到两块巨石中间的一道深缝里,那里挂着一条绳子,末端系着一块白布。我在水里像一只鸟,悬浮在上方,等待着他要诱捕的章鱼的出现。不久,一根弯弯的触须悄悄伸出来,触了一下诱饵,接着又迅速甩出了两根触须。他开始熟练地把章鱼逗上来。我自己也曾经试过,深知并不像村里的孩子们玩起来那么轻巧。章鱼缓慢地旋转着,很不甘愿上来,但又不得不上来,身上的那些肉都是吃了淹死的海员以后长出来的,带有吸盘的腕伸展出来,四下里搜寻着。康奇斯突然用鱼叉把它叉到船上来,用一把刀剖开它的墨囊,一下子就把内脏全翻了出来。我自己也爬上了船。
“我在这个地方捉到的章鱼足有一千只。晚上还会有一只游到这个洞里来,轻易地被抓走。”
“可怜的东西。”
“你注意到了吧,需要的不是现实,连章鱼都追求理想。”他身边有一块白色旧床单布,“诱饵”就是从上面扯下来的。我记得那是星期天的上午,是布道和讲寓言故事的时间。他从章鱼的那一汪墨汁上抬起眼来。
“嗯,你喜欢这水下世界吗?”
“妙不可言,像梦境一般。”
“像人,像几百万年以前的人。”他把章鱼扔到横坐板底下,“你认为它死了以后还有生命吗?”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抬起眼来,恰与他冷冷的目光相遇。他头上红白相间的无檐帽已经有点歪斜。此时他看上去像是毕加索在模仿甘地、模仿海盗。他操纵离合器杆,我们的小船开始前进。我想起了马恩河,想起了新沙佩勒村,不禁摇摇头。他点点头,举起了白床单布。在强烈的阳光下,他那整齐的牙齿亮闪闪的,给人一种不真实但充满活力的感觉。他的意思是,愚昧是极其危险的。他望着我,我挺过来了。


第23章
我们在柱廊底下吃午餐,是简单的希腊式午餐,有羊奶酪、青椒色拉和蛋。周围的松树林里,知了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凉爽的柱廊外,赤日炎炎。在返回的路上,我又一次试图刺探内幕。我漫不经心地想让他谈一谈莱弗里尔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严肃地瞥了我一眼,但毕竟藏不住背后的嘲笑之意。
“这就是现在的牛津教给你们的本领吗?书从后面读上来?”
我只好微笑,低下了头。如果他的回答一点不能消除我的好奇,起码也跃过了另一道伪装,使我们彼此之间多了一分了解。从某种模糊的意义上说,此事使我颇感自得:我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后来我对这种模糊的感觉变得很熟悉。知道自开天辟地以来老人就是这样哄骗年轻人的,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我照样上当,这就像最古老的文学手法,经过作家的妙手,放在恰当的情景之中,仍能令你上当一样。
整个午餐期间,我们都在谈论海底世界。对于他,那是一个巨大的谜;是一座炼丹厂,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其神秘的价值;是一部有待演绎、有待阐发、颇费猜度的秘史。他能使博物学听起来、感觉起来都像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富有诗意,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游戏活动,也不是取笑的靶子。
吃完午饭,他站起来。他要到楼上去午睡。我们约好吃茶点时再见面。
“你要做点什么呢?”
我翻开放在身边的《时代》杂志,里面小心地夹着他那本十七世纪的小册子。
“你还没有看过?”他似乎有点惊讶。
“我打算现在就看。”
“好。难得的阅读材料。”
他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走进屋去了。我穿过砾石地,无所用心地穿过东边的树林。地面稍有隆起,然后又低凹下去。往前再走了一百码左右,一些露出地面不高的石头把别墅给遮住了。在我面前是一条深谷,里面长满了夹竹桃和灌木丛。深谷陡峭而下,直通私家海滩。我坐在地上,背靠一棵松树的树干,开始看起那本小册子,一看就入了迷。书中内容是一个名叫罗伯特·福克斯的人的死后忏悔、书信和祷文,他是什罗普郡斯坦顿莱西教区的牧师。虽然是个学者,而且结了婚,有两个儿子,但是一六七七年他又跟一个年轻姑娘生了一个孩子,他把孩子杀了,于是被处死刑。
他写得一手十七世纪中期前德莱顿时代措辞有力的优美英文。尽管他深知“牧师是人民的镜子”,但他还是犯下了“登峰造极的罪恶”。“打死毒蛇,”他在死囚牢房里发出了这样的哀鸣。“我被依法判死刑”。但是谈及女孩时,他否认自己“有意伤害年仅九岁的她”,因为“临死之人可以保证,她的双眼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双手也有所反应”。
小册子大约有四十页长,我用半小时看完了它。我跳过了祷文,但正如康奇斯所说,比任何历史小说更真实,更感人,更能引起感情共鸣,更有人情味。我躺在地上,透过茂密的枝叶望着天空。说来奇怪,我竟然会有这样一本陈旧的小册子在身边,这个英国遥远过去的小故事居然会传到这个希腊小岛上来,传到松树林里来,传到这片异教徒的土地上来。我闭上眼睛,眼皮时松时紧,眼前涌动着大片大片的暖色。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时,不用抬头就看了表,半小时过去了。又打了几分钟盹后,我坐了起来。
他就在那里,站在一棵稠密的角豆树下墨绿色的树荫里,距我七八十码光景,在深谷的另一面,和我处于同一高度上。我站起来,不知道是应该喊叫、喝彩、惊恐还是大笑,由于过分震惊,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那人上下一身黑,戴高顶帽,披斗篷,着裙式服装,穿黑色长袜。他留长发,方领口,颈部镶有白色花边,还有两条白色的带子。黑鞋子上是锡镴鞋扣。他站在树荫底下,那姿态很像伦勃朗的一幅作品,其逼真程度令人恐惧,但又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一个深沉严肃的男人,脸膛有点红。罗伯特·福克斯。
我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康奇斯在我背后,可是什么人也没有。我又回过头来看那隐约的人影,它没动,继续从深谷上方的树荫里透过阳光盯着我。接着,从角豆树后面又出来一个人影,是个年轻姑娘,十四岁左右,长着白皙的脸,身穿深棕色长连衣裙。我依稀可以看出她的脑袋后面戴着一顶紫色帽子,大小正合适。她的头发很长。她走到他背后,也盯视着我。她比他矮得多,勉强只及他的胸肋处。我们站在那里你盯我,我盯你,足足有半分钟之久。后来我举起一只手臂,脸上露出微笑。对方没有反应。我向前移动十码左右,走进了阳光里,并尽可能靠近深谷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