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特福德呢?”
“我不会浪费时间去教一个盲人。”
他的双眼继续冷冰冰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肯定我理解并接受了他含蓄的恭维,但又似乎不想做得太过分,于是他把灯灭了。在黑暗之中,我思绪茫然。原先他还假装把我当成客人,现在连最后的伪装也抛弃了。这一切他以前显然全都做过。他所描绘的德国村庄恐怖情景令人信服,但是不断重复讲述就显得不自然了。生动的真实感变成了一种技巧,其真实性是通过排练获得的。这就像一个卖东西的人在兜售他的商品,他有意透露那东西是二手货,而你却被说服,真心实意地认为它是全新的。这是对一切真实的亵渎。我不会相信表面现象……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与此同时,他已经又开始在编织他的网,我又一次自投罗网。


第20章
“那一天正中间的六个小时,我们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德国人几乎完全不对我们进行炮击,他们被炮火轰垮了。此时显然应该立即发起进攻。但这一显而易见的时机,需要有拿破仑那样出类拔萃的将军才能把握得住。
“大约三点钟,廓尔喀[25]
兵同我们会合。我们接到通知:对奥伯斯岭的冲击即将开始。我们是第一线。三点半之前,我们上好了刺刀。同往常一样,我在蒙塔古上尉身边。我想,他只有在一个问题上对自己是了解的,那就是无畏,随时准备吞服氢氰酸。他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身边的一排排军人。他不屑使用潜望镜,站起来,把头探出胸墙进行观察。德军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依然没有动静。
“我们开始前进。蒙塔古和军士长不断叫唤着,让我们保持队形。我们必须越过一片充满弹坑的耕地,到达一个杨树林防护带,然后再跨越一小片田野,最后到达我们的目标——一座桥。我估计,我们已经完成了全距离的一半,后来我们开始小跑,有些人一边跑一边喊叫。德国人似乎完全停止了射击。蒙塔古得意扬扬地高喊:‘冲啊,小伙子们!胜利啦!’
“这成了他最后的遗言。那是个圈套。五六挺机关枪突然向我们开火,我们的人像割草一般被撂倒在地。蒙塔古的身体侧转了一下,跌倒在我脚边。他仰卧着,一只眼睛瞪着我,另一只眼睛不见了。我瘫倒在他身边。空中子弹横飞。我把脸紧贴在地上,吓得尿了裤子,心想这一下肯定没命了。有人来到了我身边,是军士长。有些人开始反击,但只是盲目乱射,绝望中的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准尉副官开始往后拖蒙塔古的尸体。我浑身无力,也试图帮助他。我们滑进了一个小弹坑。蒙塔古的后脑已经被炸没了,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白痴的狞笑,像是在睡梦中大笑,嘴巴张得老大。那张脸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变化过程中的最后微笑。
“射击停止了。幸免于死的人,像一群受惊的羊,开始朝着村庄猛跑。我也不例外。我甚至连当一个胆小鬼的勇气都没有了。许多人在奔跑中背后挨了子弹。活着跑回战壕并且没有受伤的,只有少数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刚到,炮击又开始了,是我们自己的炮火。由于天气条件恶劣,炮兵只好盲目乱射,也可能是按照几天前制定的方案进行射击。这种可笑的事情并不是战争的副产品,而是很普遍的现象。
“现在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受了伤的中尉。他蹲在我身边,脸颊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愚钝的怒火。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国优秀青年,他已经变成新石器时代的一只野兽,身陷绝境,不知所措,只知道生闷气。也许我们全都是那副模样。一个人苟延残喘的时间越长,真实的成分就越少。
“更多的增援部队到了,还来了一位上校。一定得拿下奥伯斯岭。入夜之前我们必须占领那座桥。但此时我已有时间思考。
“我看得出,这一场大灾难一定是对文明世界的某种野蛮罪行、对人类的某种弥天大谎的抵偿。那弥天大谎是什么,我因历史知识和科学知识太少,当时还不能理解。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们都坚信自己是在为实现某一目标而努力,是在为某一计划服务——最终的结局会很好,因为有一个伟大的全盘计划。而不是现实。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计划,一切都带有随意性。唯一能保全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他打住了。我勉强能看到他的脸,他正注视着大海,似乎新沙佩勒村就在那里,灰色的烂泥,像一座地狱,清晰可见。
“我们再次发起进攻。我本想不服从命令,待在战壕里。但是胆小鬼理所当然会被当成逃兵处决。因此,命令一下,我便和其他人一起爬了起来。一个中士冲我们喊,叫我们快冲。情况和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完全相同。德方很少开枪,只是引诱我们上圈套。但是我知道,有五六个人正伏在机关枪上瞄准。我唯一的希望是他们是真正的德国人,办事有条有理,不到先前的同一地点不开火。
“我们距离那一地点只有五十码了。两三颗子弹在我们身边弹跳。我抱着胸口,扔下枪,跌跌撞撞往前冲。我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大弹坑,是个旧弹坑。我绊了一跤,跌倒了,滚进了弹坑。我听见了‘继续往前冲!’的叫声。我躺在弹坑里,双脚泡在一汪水里,等待着。几秒钟之后,又出现了我预料之中的大量死亡惨景。有人跳进了弹坑的另一边。他应该是个天主教徒,因为他急促地念叨着万福马利亚。接着又是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我听见他走了,泥巴纷纷扬扬落下来。我把双脚从水里抽出来。但是在射击停止之前,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我在弹坑里并不孤单。我对面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是一具德国人尸体,死了很久了,已经被老鼠吃掉一半。肚子张开个大口子,像个旁边躺着个死产儿的女人。那气味……那气味你可想而知。
“我整夜待在弹坑里。我强迫自己适应那股恶臭的气味。天变冷了。我以为自己在发烧。但是我下定决心,战斗结束之前保持一动不动。我变得很无耻。我甚至希望德国人踏平我们的阵地,这样我就可以投降当战俘了。
“发烧。但是我所认为的发烧其实是生存之火,是求生的激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极度兴奋。我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论。各种不同性质的极度兴奋多少都带有反社会的性质,我这里说的是临床意义,不是哲学意义。但是那天晚上,我体验了几乎所有的肉体感觉。我的体验是,哪怕是最简单最低级的东西,比如一杯水、烤腊肉的味道,其重要性对我来说都超过了或者至少是等同于最伟大的艺术、最高雅的音乐、甚至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最甜蜜时刻。我的亲身经历,与本世纪的德、法玄学家所提出的所谓真理恰恰相反。他们说,不与我合的就是敌我的。我认为,不与我合的也赏心悦目,哪怕是尸体,是吱吱叫的老鼠。能够亲身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管那经历是寒冷、饥饿还是恶心。试想象,有一天你拥有了第六感官,在那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新感官,是触觉、视觉等传统的五种感官未曾领会过的东西。它是一种更深刻得多的感官,是一切不与我合者的源泉。‘生存’这个字眼不再是被动的,描写性的,而是主动的……近乎强制性的。
“那一个夜晚尚未结束,我就明白自己已经经历了宗教人士所说的转意归主。天上的光的确照耀在我身上,因为空中不断有照明弹出现。但是我没有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只觉得在一夜之间跃过了一生。”
他静默了一会儿。此时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艾莉森或是某位朋友,与我一起品尝、共享这充满生机的黑暗、星星、阳台和声音,但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与我共同经历前几个月。有了生存的激情,我便宽恕了自己的自杀失败。
“我力图向你描绘的是我的亲身经历,是我的实际表现,而不是我应该如何,不是良心抗拒的是是非非。我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黎明之前,德方又开始炮击。他们在天刚破晓时发起进攻,他们的将军犯了前一天我们的将军犯过的同样错误。他们的伤亡甚至更大。他们越过我的弹坑,冲到我们发起攻击的战壕,但他们几乎立刻被挡了回去。在这次战斗中,我只听到了嘈杂的声音。还有德国兵的一只脚,他在射击的时候踩在我肩膀上作为依托。
“夜晚又降临了。南边还有战斗,但我们这一带已经平静下来。战斗结束了。我方战死的大约有一万三千人。一万三千个大脑、记忆、爱、感觉、世界、宇宙——因为人的大脑是比宇宙本身更大的宇宙——仅仅为了几百码无用的烂泥地。
“半夜里,我爬回了村子。我很担心受惊动的哨兵会开枪把我打死。但是遍地唯有死尸,我处在一片死亡的沙漠之中。我爬进了一条交通沟,那里也只有一片死寂和尸体。再往前爬了一阵,听到前面有用英文讲话的声音,于是我高声叫喊。那是一队担架兵,他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是否还有活人存在。我说自己是被爆炸的炮弹震昏过去了。
“他们毫不怀疑我的谎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他们口里我得知了我所属的营的残部所在地。我没有任何计划,唯有孩子想回家的本能。但是正如西班牙人所说,一个就要淹死的人很快就能学会游泳。我知道,从正式意义上说,我一定是死了。如果我逃跑,起码不会有人来把我追回去。黎明时分,我离开前线已经有十英里。我还有点钱,而且法语一向是我家里的通用语言。第二天,我找到一些农民,他们给我提供吃住。第二天晚上,我继续前行,跨过田野,一直往西,经过阿图瓦,继续朝布洛涅方向前进。
“如此艰苦跋涉,有如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流亡者。一星期之后,我终于到达布洛涅。那里到处是士兵和宪兵。我近乎绝望。没有必要的证件,我当然不可能搭上回家的运兵船。我想到一个主意,人先到码头上,再对他们说我被扒窃了……但是因为我的脸皮还不够厚,未能得手。后来有一天运气来了,给了我一次当扒手的机会。我遇到步枪旅的一名战士,他喝醉了,我又把他灌得更醉。我登上了即将开启的轮船,而那个可怜的家伙却还在驻地附近一家小咖啡馆上面的房间里酣睡不醒。
“此后,我遇上了真正的麻烦。但是今天晚上我已经说够了。”


第21章
静默。蟋蟀唧唧地鸣唱着。头顶上,星星之下,有一种夜鸟发出原始的呱呱叫声。
“你到家的时候情况如何?”
“很迟了。”
“但是……”
“明天。”
他再次把灯点上。调节好灯芯之后,他直起身来,望着我。
“我是自己祖国的叛徒,你到我这里来做客不感到耻辱吗?”
“我认为你不是人类的叛徒。”
我们朝他的寝室窗户走过去。
“人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应背叛自己。”
“我认为我们可以说,希特勒没有背叛他自己。”
他转过身来。
“你说得对,他没有背叛自己。但是数以百万计的德国人背叛了他们自己。这正是悲剧之所在。问题不在于一个人敢于作恶,而在于千百万人没有勇气为善。”
他领我走进我的房间,并为我点了灯。
“晚安,尼古拉斯。”
“晚安。还有……”
但是他举起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什么,他一定是猜出我要开口向他致谢。他走了。
我从浴室出来时,看了一下表,差一刻就一点了。我脱去衣服,熄了灯,在敞开的窗口站了一会儿。静止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阴沟的臭味,可能是从附近的污水池传来的。我上了床,躺着思考有关康奇斯的问题。
思考毫无结果,因为我的全部思想都以自相矛盾告终。如果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比以前更具人情味,更正常地出些差错,那似乎是因为他的讲述缺乏原味造成的结果。精心算计的坦率与毫不造作的丰富多彩是截然不同的。他因考虑不周在客观事实中加进了某种成分,使人听了觉得像是一个小说家面对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经历沧桑的老人在面对自己过去的真实自我。他声称讲述的是自传,我听了最后觉得更像是在讲别人的传记。与其说是真正的忏悔,不如说是以更隐蔽的方式在教训别人。我从中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学习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我故意视而不见。可是他对我几乎全不了解,怎么能做这样的推测呢?他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
后来,我想起了脚步声,想起了一大堆互不相干的画像和事件,想起了珍品柜上的照片、斜睨、艾莉森、一个名叫莉莉的小女孩,脑袋沐浴在阳光里……
我马上就要入睡了。
忽然,我开始听到了一种声音,开始时幻觉般地微弱,无法准确确定它从何而来。我以为一定是康奇斯在寝室里放留声机,声音穿透墙壁传到我耳朵里来。我坐起来,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接着跳下床,走到窗前。结果听出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是从北边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是从一英里甚至更远的群山里传来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只有花园里的蟋蟀在叫。这一极其微弱的嗡嗡声实际上是一大群男人在唱歌,歌声传到我房间已经几乎听不见,那声音与想象出来的几无差异。我以为是渔夫们在歌唱。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跑到山里去呢?后来我又想到可能是牧羊人——可是牧羊人都是单独行动的。
声音变得清晰了一点,似乎是借助风势——可是当时并没有风。声音逐渐变大,然后又微弱下去。在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瞬间,我似乎在那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熟悉的东西——但这是不可能的。声音消失了,四下里几乎完全静寂。
后来又出现了无法想象和令人震惊的奇怪现象,那声音再次变大起来,我确切无疑地听出了他们在山里唱的是什么歌,是“蒂珀雷里”,音调似乎有些扭曲,是因为距离远,还是因为唱片——听得出一定是唱片——被有意放慢,我说不清楚,但那歌声像梦幻般的缓慢和朦胧,仿佛是天上的星星唱出来的,必须跨越整个夜空,才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我模糊感到留声机一定是在康奇斯的房间里。他用某种办法把声音转发给山里的一个或几个扬声器——也许这就是小房间里的奥秘之所在,放着转播设备和一台发电机。但是整幢房子绝对静寂。我关上门,转身靠在门上。歌声朦胧,透过黑夜,穿过松树林,越过屋顶,飘向大海。突然间,我悟出了整个事情的幽默、荒唐、柔和而感人的诗一般的意境,不禁哑然失笑。这一定是康奇斯专门为我而精心策划的一大玩笑,同时也是对我的幽默感、应变能力和智力的巧妙测试。不必急于试图发现个中奥秘,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同时,我还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它的过程。我又回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