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疯了吗?”
“是错了。”
“不。既不是疯,也不是错。”
“你……到过其他星球?”
“对。我到过别的星球。”
我放下酒杯,抽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才说话。
“是以肉体形式去的吗?”
“如果你能告诉我,肉体到哪里结束,精神从哪里开始,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你,嗯……你有些什么证据吗?”
“证据很充分。”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有悟性的人才能明白。”
“这就是你所说的被召和通灵吗?”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含义。”
我沉默,心想我应该拿定主意要采取什么行动。我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内在的敌意,这种敌意的产生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没有关系,就像水对油自动产生排斥一样。看来持礼貌的怀疑态度为上策。
“我不知道你这种……旅行是不是有点像通灵术?”
但是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柱廊里已经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玛丽亚站在那里鞠躬。
“这是我的朋友,玛丽亚。上晚餐。”康奇斯说。
我们站起来,走进音乐室。我们把酒杯放进盘子里,他说:“有些东西语言是无法解释的。”
我低下头。“在牛津我们学过,如果语言无法解释,那就什么也不能解释了。”
“很好。”他笑了,“现在我可以叫你尼古拉斯了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
他在我们的酒杯里倒了一点酒。我们举杯碰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尼古拉斯。”
“干杯。”
但是即使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很怀疑他不是在为我的健康干杯,而是为别的什么。
阳台角落的饭桌光彩夺目,摆满了玻璃器皿和银餐具,在黑暗中呈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孤立礼仪区。桌子用一盏高高的灯照明,灯罩是黑的,灯光下泻,集中在白桌布上,然后反射上来,以卡拉瓦乔的绘画用光方式,奇异地照亮了我们的脸,而周围却是一片黑暗。
晚餐十分丰盛。有用酒烹制的小鱼、一只美味的鸡、芳草味奶酪和蜂蜜凝乳馅饼,这饼是按照康奇斯的意思用中世纪的土耳其配方做的。我们喝的酒有一点儿松香的味道,仿佛葡萄园就紧挨在松树林边上,和我有时候在村里喝的苦涩松脂味劣等酒完全不同。我们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保持沉默。他显然喜欢这样。如果我们开口谈话,谈的也只是食物。他吃得很慢,吃得也很少,但我把东西吃得精光。
我们吃完饭后,玛丽亚送来了一铜壶土耳其咖啡,把灯取走了,灯已经引来太多的昆虫。她用一支蜡烛来代替那盏灯。空气纹丝不动,蜡烛的火焰一点也不颤抖。偶尔会有一只昆虫绕着烛光飞,甚至飞进火焰中,出来以后又绕着飞,最后才飞走。我点着一支香烟,像康奇斯那样坐着,半侧着身面对南面的大海。他不想谈话,我也乐得等。
突然,从下面的砾石地传来了脚步声。听脚步声是从这屋子朝海边走去的。起初我以为是玛丽亚的脚步声,尽管她在这个时候走向海滩似乎有点奇怪。但是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不可能是她的脚步声,就像那手套不可能是她的一样。
脚步轻盈、快捷,声音很小,走路的人似乎想尽量不弄出声响来,甚至可能是小孩的脚步声。我坐的地方不靠近护墙,看不到下面。我瞥了康奇斯一眼,他仍双眼望着黑夜,似乎这时听到脚步声是完全正常的。我悄悄地挪动身子,想探身往护墙外观望,但脚步声已经走远,听不到了。一只飞蛾以惊人的速度向蜡烛疯狂地反复猛扑,好像被有弹性的绳子拴着一样。康奇斯向前探出身子,把烛焰掐灭了。
“你不在乎坐在黑暗中吧?”
“完全不在乎。”
我忽然想到,也可能真是个孩子,东边海湾的农家孩子,来帮助玛丽亚干活的。
“我应该告诉你我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可真是找到了个绝妙的地方。”
“当然。但我说的不是建筑。”他停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到弗雷泽斯来,是想租房子消夏的。我不喜欢那村庄,也不喜欢朝北的海岸。最后一天,我叫一名船夫带我环岛游。只是玩玩而已。我想游泳,他把船停下来,刚好停在穆察,完全出于偶然。他说上面有一座破旧农舍也是出于偶然。我上去看还是出于偶然。那农舍只剩下坍塌的墙壁,遍地乱石,石头上爬满了带刺的常春藤。那天是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八日,下午四时左右。天气很热。”
他又打住了,似乎当年的记忆使他停住了话头,同时也让我对他变换话题、讲述他自己的另一个方面有所准备。
“那时树木要多得多,这里根本看不到海。我站在残垣断壁旁边的小空地上,立即感觉到我应该到这个地方来,在我的一生中那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我站在那里,我知道谁在等,谁在期待,那就是我自己。我在这里,房子在这里,你、我和今天晚上都在这里,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就像我自己要来这里的想法。简直像个梦。我朝着一扇关着的门走去,突然间像有什么魔法似的,完全不透光的木头变成了玻璃,透过玻璃我看见自己从相反方向走来,那就是未来。我用比喻的方式说话。你听得懂吗?”
我谨慎地点点头,并不关心听得懂听不懂的问题,因为从他所做的一切中,我已经觉察出他是在演戏,是经过事先策划和排练的。他告诉我他来到布拉尼的情况,不像是一个人在讲述自己的偶然遭遇,倒像是一个剧作家按照剧情发展的需要在讲述一个小插曲。他接着说:
“我立即明白我应该住在这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只有在这里我的过去才能融入未来。因此我便留了下来。今晚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在黑暗中,他斜眼望着我。我不吭声。他讲到最后一个句子时似乎有特别强调的意思。
“这也是你说的通灵的含义吗?”
“我的意思是偶然的机会。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个时间好比支撑点,那时你必须接受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再存在将来你会成为什么的问题,此时你处于什么状况,以后便永远如此了。你还太年轻,不懂得这个道理。你还处于变动之中,尚未定型。”
“也许如此。”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如果一个人不能意识到这个……支撑点会怎么样呢?”但是我心里想,我已经有过这种体验了——树林里的寂静、雅典轮船的汽笛声、猎枪黑洞洞的枪口。
“你将和芸芸众生一样。只有少数人能意识到这一时刻,并且据此采取行动。”
“被召?”
“被召。被机会所挑选。”我听见他的椅子嘎吱一声。“你瞧那边,掌灯的渔民。”远处的山脚下,漆黑的海面上露出淡淡的深红色灯光。我不知道他只是要我看一看景色,还是想让我知道那些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被召的象征。
“有时候你很会逗弄人,康奇斯先生。”
“我愿意改。”
“但愿如此。”
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所告诉你的要比你单纯听到的对你一生意义更大?”
“我希望是这样。”
又是一次停顿。
“我不喜欢礼貌。礼貌的举止下总是暗藏着不敢面对其他现实的真相。现在我要说说关于你的事情,你听了可能会感到震惊。我知道你的一些情况,是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他停了一下,像是又要让我有所准备。“你也是通灵的,尼古拉斯。我知道你肯定认为自己不是。”
“对,我不是,真的不是。”我等了一下,接着说,“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是通灵的。”
“是你让我看到的。”
“什么时候?”
“我还不想说。”
“但是你应该说。我甚至不知道你用这个字眼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如果你的意思只是指某种天生的智慧,那么我希望我是通灵的。但我认为你别有所指。”
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想让我听出自己声音的刺耳。“你把这件事看成是我指控你犯了某种罪,或者是说你有某种弱点。”
“对不起。但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通灵的经历。”我又天真地补充了一句,“无论如何,我是个无神论者。”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不带感情色彩。“如果一个人很聪明,他必然会成为不可知论者或无神论者,就像他身体一定软弱一样。这是高智慧的必然定义。但是我现在谈论的不是上帝,我是在谈科学。”我没说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更冷静了。“很好。我接受你认为自己……不能通灵的看法。”
“现在你不能拒绝告诉我你答应过的事情。”
“我只想对你提出一点告诫。”
“你已经提过了。”
“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下。”
他消失在黑暗的卧室里。我站起来,走到护墙的角落,那里可以看到三个方向。房子周围是寂静的松树林,在星光下树影朦胧。绝对安静。从遥远的北方高空,传来隐约的飞机声,这是自我来到小岛后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听到飞机声。我想那飞机上一定也有一个艾莉森,推着载满饮料的小车在过道上缓缓移动。像轮船一样,飞机低沉的嗡嗡声使布拉尼显得更加遥远,而不是更小。我痛切感到艾莉森不在我身边,也许我将永远失去她了。我可以想象她在我身旁的情景,我的手握着她的手,她是人类温暖的化身,是正常人,是可以遵循的标准。我一向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她的某种保护者,但是那天晚上在布拉尼,我第一次感到她一直是我的保护者,或者可能成为我的保护者。
过了一会儿,康奇斯回来了。他走到护墙边上做深呼吸。天空、大海、星斗、半个宇宙,都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依然隐约听到飞机声。我点燃了一支香烟,就像艾莉森在这种时刻也会点上一支香烟一样。


第18章
“我想,咱们坐安乐椅应该会更舒服些。”
我帮助他从阳台远端把两张长长的柳条安乐椅拉过来。然后,我们抬起脚,斜躺了下来。从绑在椅子上的头垫上,我马上闻到了一股气味,就是我曾嗅到过的浴巾、手套上似有似无的老式香水味。我可以肯定,这气味不属于康奇斯或老玛丽亚。如果是他们的气味,我早该闻到了。一定还有个女人,她经常用这张椅子。
“要界定我的意思得花很长的时间,必须讲我一生的经历。”
“七个月来,我一直生活在只能讲最初级英语的人中间。”
“现在我的法语讲得比英语好。但没有关系。听得懂就行了。”
“‘只是沟通。’”
“谁说的?”
“一位英国小说家。”
“他不应该这样说。小说是最坏的沟通形式。”
我在黑暗中偷笑。静默。星星发出信号。他开始讲了。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英国人。但他是做生意的,主要是从黎凡特地区进口烟草和葡萄干。他的竞争对手中有一个希腊人,那人住在伦敦。一八九二年,这个希腊人的家乡传来了不幸的消息。他的大哥和妻子在一次地震中死了,地震就发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另一面的群山里。三个孩子得以幸存。两个小的是男孩,被送到南美洲去投靠三叔。最大的孩子是个姑娘,十七岁,被带到伦敦帮助她的叔父料理家务。她的叔父就是我父亲的竞争对手,长期以来一直是个鳏夫。她有一种带有意大利血统的希腊女人特有的美。我父亲与她邂逅相识。他的年纪比她大得多,但人长得很好看,我想他可能还会讲点通俗希腊语。两家有共同的商业利益,结合起来有利可图。简而言之,他们结了婚……然后就有了我。
“我记得最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母亲的歌声。无论她是快乐还是伤心,她总是唱着歌。她的古典歌曲唱得很好,还会弹钢琴,但我记得最牢的是希腊民歌,她总是在伤心的时候唱。我记得她告诉过我这样的情景(那是后来的事):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赭色尘埃缓缓地飘上蔚蓝色的天空。当有关她父母的消息传来时,她充满了对希腊的极大仇恨。她要离开希腊,永不再回来。像许多希腊人一样。她像许多希腊人一样,从不承认自己过的是背井离乡的生活。这就是出生在世界上最美丽最残酷的国家的代价。
“我母亲爱唱歌,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音乐就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小时候是个神童,九岁就举行了个人首场音乐会,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是在学校里我是个坏学生,其他各科都学不好。我并不笨,但我很懒。我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件事:弹好钢琴。所谓责任感,主要就是假装把鸡毛蒜皮的小事看成至关重要,而我却从来不擅长此道。
“我很幸运,有一个出类拔萃的音乐老师——查尔斯·维克托·布鲁纽。音乐老师常见的许多毛病他都有:为自己的教学法而自负,为自己的学生而自负。如果你没有天分,你会感到是在受嘲弄,很痛苦;如果你有天分,经过刻苦学习,你就可能成为天使。但是他在音乐理论方面很有造诣。这在当时意味着他有独到的见解。当时的大多数钢琴演奏者只想表现自己,因此他们便拼命发展表现自由节奏乐段的速度和技巧。现在已经没有人那样弹琴了,也没有人能那样弹了,甚至也没有人想那样弹了。罗森塔尔和戈多斯基一类的琴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布鲁纽远远走在他的时代前面,至今我只想听他演奏许多海顿和莫扎特的奏鸣曲。
“然而,他最大的成就——我说的是一九一四年以前——是当时几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能把古钢琴和钢琴都弹得那么好。我第一次拜他为师,正是他在逐渐放弃钢琴的时期。古钢琴对指法技巧的要求与钢琴完全不同,要改变并不容易。他梦想能有一所古钢琴学校,尽早培养出纯粹的古钢琴演奏家。他常常说,不是要培养那种穿着化装舞会服装的钢琴师。
“我十五岁时,就患了今天我们所说的‘精神崩溃’。布鲁纽逼我逼得太凶了。我对游戏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是一个走读生,我被允许专攻音乐。在学校里我从未交过真正的朋友,这也是因为我被当成了犹太人。但是医生说,我身体恢复以后,应该少练一点琴,要经常到户外去。我做了个鬼脸。有一天,我父亲回家时带回来一本很贵的有关鸟类的书。我连最普通的鸟都分不清楚,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做。但是我父亲的猜测还真是富于灵感的。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书中各种鸟类的生硬图片,想看到实物活鸟的愿望油然而生——开始我只能透过病房的窗户听鸟儿歌唱。我是通过声音认识鸟的。突然,连麻雀的叫声都似乎有些神秘了。在我们的伦敦花园里听过千百次的鸫鸟和黑鸟叫声,现在听起来就像以前从未听过一样。此后,鸟给我的一生带来了极不平凡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