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小时候的情况,又懒又孤寂,是的,非常孤寂。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一个女孩子气的男孩。音乐方面有天分,其他什么都不行。我是个独子,被父母宠坏了。当我进入人生第十六个年头时,已经可以明显看出,我早年初露的才气发展前景并不乐观。这一点是布鲁纽先看出来的,后来我也意识到了。虽然我们达成默契,不告诉我的父母,但对我来说还是难于接受这一事实。到了十六岁才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天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此时我已坠入情网。
“我第一次见到莉莉时她十四岁,我比她大一岁,那是我精神受到创伤后不久。我们住在圣约翰树林,不少发达的商人在那里建有富丽堂皇的白色小楼房,我们住的就是那样一幢房子。你知道那种房子吗?一条半圆形的私人车道,一个有圆柱的门廊。屋后是一个长形的花园,花园尽头有一个小果园,六七棵长得太高的苹果树和梨树。虽然凌乱,但长得郁郁葱葱。在一棵酸橙树下有我自己的‘房子’。六月里的一天——一个晴朗的日子,骄阳似火,万里无云,像希腊一样——我正在读一本肖邦的传记。这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你要知道,在我这个年纪,回忆第一个二十年的经历,要比回忆第二个或者第三个二十年清晰得多。我正在看书,而且毫无疑问地把自己当成了肖邦。我的身旁放着那本有关鸟类的新书。这事发生在一九一〇年。
“我们家的花园和邻居家的花园隔着一堵砖墙。突然间,我听到墙那边有声响。那房子是空的,我好生奇怪。后来……出现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像一只小老鼠。那是一个小姑娘的脑袋。我半藏在凉亭里,她不容易看到我,我倒有时间仔细观察她。她的头部暴露在阳光下,一头淡黄色的秀发垂在脑后,看不太清。太阳偏南,阳光照射在她的头发上,呈现出一片模糊的光明。我看见她背阴的脸,她的黑眼睛,她那张好奇的半开着的小嘴。她神情严肃,怯生生的,但又装出胆大的样子。她看见我了。在那一片模糊的光明中,她吃惊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她似乎更挺直了,像一只鸟。我从凉亭的入口处站立起来,仍然在背阴处。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笑。青春期不可言传的全部神秘在空气中颤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不出话来……后来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神秘的气氛被打破了。我过去的一切也被打破了。塞菲里斯[19]
有一行诗:‘破碎的石榴树缝里布满了星星?’就是那样一种情景。她消失了,我又坐了下来,但要继续把书看下去已经不可能了。我走到靠近房子的墙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些女人银铃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一扇门后。
“我处于一种病态之中。但是那第一次见面,那神秘的……怎么说呢,信息,从她的光明传到我的背阴处来的信息,搅得我好几个星期心神不宁。
“她的父母搬进了隔壁的房子。我和莉莉面对面地见面了。我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不全是我的想象。这种联系既来自她,也来自我,是一条共同的脐带,我们都不敢说出来,但我们又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在许多日常方面她跟我没有什么两样。她在伦敦的朋友也很少。这个童话的最后一笔是她也爱好音乐。虽然不是特别有天赋,但是爱好音乐。她的父亲是爱尔兰人,家产殷实,性情古怪,但热爱音乐,他的长笛吹得很好。他当然要和布鲁纽见面,布鲁纽有时候到我们家里来,通过布鲁纽他认识了多尔梅什[20]
。多尔梅什使他对八孔竖笛发生了兴趣。这在当时是另一种被人们遗忘的乐器。我还记得莉莉第一次用八孔竖笛独奏的情景,竖笛是多尔梅什做的,她父亲为她买下了它,笛子的声音不很响亮。
“我们两家的关系变得很亲密。我为莉莉伴奏,我们有时候奏二重奏,有时她父亲也参加进来,有时两位母亲引吭高歌。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音乐大陆。菲茨威廉的维金纳琴曲谱集、阿尔博[21]
、弗雷斯科巴尔第[22]
、弗洛贝格[23]
——在那些作品里人们突然认识到一七〇〇年之前早已有了音乐。”
他停住了话头。我想点一支香烟,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希望他能继续讲下去。于是我把香烟夹在手指间,等待着。
“是的,我认为她有一种波提切利作品的美,金色长发,灰紫色的眼睛。但是这样说又使她显得太苍白,太前拉斐尔化。她拥有妇女界已不复存在的某种素质。她非常温柔,但不多愁善感。她无忧无虑,但不是幼稚无知。她很容易受伤害,也很容易被逗弄。当她逗弄别人时,很像是一种爱抚。我这样描绘她,你听了可能觉得太平淡无奇。当然,我们年轻人当时追求的是精神高于肉体。莉莉是个很美的姑娘,但是只有她的心灵才是举世无双的。
“除了当时的行为规范以外,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别的障碍。刚才我说过,我们的兴趣爱好很相似,但是我们的性格却截然相反。莉莉一向善于自制,很有耐心,乐于助人。我则容易激动,喜怒无常,非常自私。我从未看见过她损坏过任何东西,伤害过任何人。但是我如果想要什么东西,就非马上得到不可。我讨厌我自己,莉莉也讨厌我。我常常认为自己的希腊血统是黑色血统,和黑人的血统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我很快就爱上了她的肉体。同时她也爱我,把我当成哥哥看待。当然我们心里明白,我们是要结婚的。我们两心相许的时候,她才十六岁。但是她几乎从不许我吻她。你简直无法想象,和一个女孩子那么亲密,却几乎没有机会吻她。我的欲望是很纯洁的。当时的流行观念是大家要保持贞洁,我也不例外。但我并不完全是英国人。
“我有一个祖父,实际上是我母亲的叔父。他已经加入了英国籍,但是他的英国崇拜从未发展到禁欲或者人人爱戴的地步。我认为他不是一个很坏的老人。他对我的不良影响比我自己想出来的坏主意少得多。我总是用希腊语跟他交谈,你也许知道,希腊语本来就是一种诉诸感官而不委婉的语言。我偷偷看了他书架上的一些书。我看到了《巴黎人的生活》。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一个文件夹,里面有许多彩色雕刻图。从此我开始有一些色情的胡思乱想。莉莉娴静庄重,戴一顶草帽,帽子顶部扎着浅色绢网,有如夏日里的烟雾,至今那顶帽子历历在目,所以我现在还能给你描绘得这么详细……她穿一件长袖、高领、粉红和白色相间的条纹上衣……着深蓝色窄底裙。一九一四年春天我陪她穿过摄政公园。六月在科文特花园的画廊,听夏里亚宾[24]
唱《伊戈尔王》歌剧,我站在她身后,她看得入了迷,在炎热中几乎晕倒——那一年的夏天真热……莉莉,晚上在我的脑海里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年轻妓女。从真实莉莉想象出另一个莉莉,我想这是严重的心理变态。我又一次为自己的希腊血统而羞愧难堪,但又苦于无法摆脱这一现实。我把一切都归咎于希腊血统,结果吃亏的是我的母亲,可怜的女人。即便没有她亲生儿子的参与,我父亲一家已经让她受够了羞辱。
“当时我以此为耻。现在我为自己有希腊、意大利和英国血统,甚至有点凯尔特血统而感到自豪。我父亲有一个祖母是苏格兰人。我是欧洲人,这一点对我至关重要。但是在一九一四年,我希望自己是纯粹的英国人,以便在莉莉面前显示,我没有掺杂任何一丝别的血统。
“你当然知道,那比我少年时代的《天方夜谭》更荒谬的东西,是一个二十世纪的欧洲青年想象出来的。我当时才十八岁。战争爆发了。头几天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和平富足的日子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大家的潜意识里,也许每个人都想来一场变革,来一番清洗,来一次大屠杀。但这对我们这些不关心政治的公民来说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一种纯粹军事性的荣耀,而这种事情应该由正规军和英皇陛下战无不胜的海军去解决。在我的生活天地里,不存在什么强制征兵或者志愿当兵的问题。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打仗。毛奇、比洛、福煦、黑格、弗伦奇等各国将领的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后来发生了蒙斯和勒卡托的严重事件,可谓闻所未闻。德国人的效率、有关普鲁士警卫队的恐怖故事、比利时的暴行、伤亡名单带来的巨大冲击,还有基钦纳,百万大军。接着在九月发生了马恩省战役——已经完全谈不上光明正大了。八十万人——不妨想象一下八十万大军集结在海上的情形——八十万支蜡烛,一口大气全吹灭了。
“十二月来临了。社交界的‘轻浮女子’和‘花花公子’全都销声匿迹了。有一天晚上,父亲告诉我,如果我不上前线,他和我母亲都不会说我的不是。当时我已经进入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那里的气氛起初是反对当志愿兵的。战争与艺术或艺术家毫无关系。我还记得我父母和莉莉的父母讨论战争的情形。他们一致认为战争不人道。但是我父亲和我的对话却变得紧张起来。他成了一名特别警官,是当地紧急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的副官的儿子在战场上壮烈捐躯。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他告诉我们这个消息,说完后撇下我母亲和我走了。他没再说什么,但一切都很清楚了。不久以后的一天,莉莉和我站在大路旁,看着一支队伍从街上开过去。刚下过雨,路面很潮湿,人行道上闪闪发亮。队伍是开到法国去的,我们身边有人说他们是志愿兵。在煤气灯的黄色光辉中,我看见他们边走边唱歌,显得斗志昂扬。我们周围挤满了欢呼的人群。哔叽军装被雨淋湿的味道隐约可闻。行进中的军人和围观的群众都处于陶醉状态,情绪激动,表情严峻,充满信心,一种中世纪式的信心。当时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著名的话:战战兢兢地同意战争。
“我对莉莉说,他们疯了。她似乎没有听见。但是等他们走远了,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如果我明天要去死,我一定是疯了。我听了简直目瞪口呆。我们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她一路上一直在哼一首歌,现在我心平气和地相信——但当时却不能——她哼的是一首时代之歌。”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轻声唱出这首歌:
“我们会想念你,我们会吻你,
但是我们认为你应该上前线。”
“在她身边,我感到自己像个小孩子。我又一次埋怨自己不争气的希腊血统。它不但使我成为一个胆小鬼,而且使我成为一个好色之徒。当我回顾以往,情况的确如此。希腊人很幼稚,看不出战争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与之相比,我还算不上真正的胆小鬼,专为自己打算的胆小鬼。希腊人从来没有社会责任一说。
“我们到了家门口,莉莉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跑进屋里去了。我理解她,她不能向我道歉,但她可以对我表示怜悯。我在极度痛苦之中度过了一天两夜。第三天,我见到莉莉,告诉她我要去当志愿兵。她听了,两颊顿失血色,痛哭着投入了我的怀抱。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时,母亲也紧紧地拥抱我,但她的拥抱纯粹出于伤心。
“我顺利通过了体格检查,被接受入伍,我成了一个英雄。莉莉的父亲把他自己的一把旧手枪送给我。我父亲开了香槟酒。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枪,大哭一场,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自己要去从事一项高尚的事业。以前我从未有过公益精神。我还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那一半的希腊血统。我终于成了一个完全的英国人。
“我被编入伦敦第十三步枪队——路易丝王子的肯辛顿团。在部队里我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监视的,一个则试图忘记另一个在监视。我们接受的训练,与其说是去厮杀,不如说是去丧命。我们必须以两人之间相隔两步的距离前进——顶着每分钟发射二百五十发子弹的机枪火力。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做法一样。如果我们确实认真考虑过要参加战斗的话,我们无疑是应该坚决反对的。但是当时流行的谎言是,志愿兵的职责只限于警卫和通讯。正规军和后备役军人才是野战部队。此外,每星期都有人对我们说,因为战争耗资巨大,最多再过一个月就打不下去了。”
我听见他在安乐椅里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静默,我等待着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可是他不说话了。天上,星星在洁净明亮的云层中闪烁,阳台像是它们底下的一个舞台。
“喝杯白兰地好吗?”
“我希望你继续讲下去。”
“咱们还是喝点白兰地吧。”
他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接着他消失了。
我躺在安乐椅里,望着天上的星星。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五三年相距遥远,一九一四年在一颗行星上,绕着那些最遥远最昏暗的恒星转。空间无垠,时间却有节奏。
此时,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种脚步声,这一次走近了,同样是快速的脚步。但是天气太热,并不适宜于快速行走。显然有人急着要到这幢屋子来,而且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迅速走到阳台护墙边。
我赶得及时,正好看见屋子远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上台阶,就在柱廊底下。我未能看得很清楚,因为我的眼睛适应了一段黑暗之后,突然被烛光弄眩了。但可以肯定不是玛丽亚,是白色的,流动的白色,是一件长大褂或者睡衣。我只看到了第二眼,但我知道那是个女人,而且不是老妇人。我甚至怀疑,有人有意安排让我看到她。因为如果有人想要进入屋子而不被别人听到,就不应该穿过那片砾石地,而应该从后面或者另一端进来。
卧室里传出声响,康奇斯出现在照亮的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有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我等到他把盘子放在蜡烛旁,才对他说:
“你知道,有人刚从楼下进来。”
他一点也没有露出惊奇的样子。他取出瓶塞,小心地倒出白兰地。“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啊,”他递给我一杯白兰地,“这是克里特岛的阿卡季恩隐修院培养出来的。”他熄灭了蜡烛,坐回椅子里。我还站着。
“你说过你独自一人过日子。”
“我是说我喜欢给岛民们我独自生活的印象。”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使我感到自己太天真了。那女人就是他的情妇,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让我和她见面,或者她不想见我。我走过去,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
“我讲话缺乏技巧,请原谅。”
“不是缺乏技巧,可能是想象力少了一点。”
“我想,也许是我注意到了自己不该认真注意的东西。”
“注意到什么是无法选择的,尼古拉斯。但是如何解释却是可以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