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有结过婚?”
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照片,缓慢地摇摇头。
“来吧。”
有护墙的L形阳台东南角放着一张桌子,已经铺好了桌布,大概是要吃晚饭了。我们透过树林观看壮丽景色,大陆和大海上方是光的苍穹。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山变成了紫蓝色,金星高高悬挂在淡绿色的天空,像一盏白色的灯,煤气灯似的发出稳定柔和的光辉。照片挂在门口,就像孩子把玩具娃娃放在窗口让他们向外张望一样。
他靠护墙而坐,背向美景。
“你呢?你订婚了吗?”这一下轮到我摇头了。“你一定会发现这里的生活很寂寞。”
“有人曾这样提醒过我。”
“尤其是你这样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
“唔,有一个姑娘,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解释不清楚。”
“她是英国人吗?”
我想起勃纳尔的画,那是生活现实,那样的时刻,不是谁能说清楚的。我对他笑。
“我能问你你上星期问我的问题吗?不要紧吧?”
“当然。”
我们保持静默,和前一个星期六在沙滩上时一样奇特的静默。最后,他把脸转向大海,又开口说话了。
“希腊像一面镜子。它先让你受罪,然后你就可以学到东西。”
“你是指一个人独自过日子吗?”
“过日子,以你现在的身份。有一个瑞士人到这里来度过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在这小岛远端一所孤立破败的农舍里。就在那边,阿奎拉山下。他当时和我现在的年龄相仿。他一生都在装配手表,同时读有关希腊的书。他甚至还自学了古希腊语。他自己动手修理农舍,清理了地下蓄水罐,开拓了一些梯田。你怎么猜也猜不到,他酷爱养山羊,先养一只,后来两只,再后来养了一小群。山羊和他同房而睡。他总是把门面收拾得很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他是瑞士人。春天里,他有时会到我这里来,这时我们会发现,在室外很难保持他的宫廷气派。他学会做得一手好奶酪,在雅典卖出很好的价钱。但他孑然一身,没有人给他写信,也没有人来看他,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我相信,他是我遇到的最幸福的人。”
“后来他情况怎样呢?”
“他一九三七年死了,是中风死的。两个星期以后才被发现,那时他的山羊也都死了。时值冬季,门都钉牢了。”
康奇斯的目光盯着我,做了个鬼脸,似乎发现死亡是个小丑。他的皮紧紧地绷在颅骨上。只有眼睛是活的。我得到一个奇怪的印象:他要我相信他就是死亡的化身;他那层干瘪的老皮和眼睛随时都会掉下来,那时我便成了一具骷髅的客人了。
后来我们回到屋里。二楼北面还有另外三个房间。有一间他只让我看了一眼,那是杂物间。我看到装货箱堆得很高,有一些家具加了防尘套。还有一个浴室,浴室旁边是一个小卧室。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我的行李袋放在床上。我原来以为会给我一个锁着的房间,手套女人的房间。此时我想她可能住在农舍里,由玛丽亚照顾她,也许让我过周末的这个房间平时就是她住的。
他把十七世纪的小册子交给我,刚才我把它放在楼梯平台的一张桌子上。
“我通常在饭前大约半小时喝一杯开胃酒。到时候见好吗?”
“当然。”
“我有话跟你说。”
“好。”
“你听到一些关于我的坏话,对吗?”
“我只听到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似乎还是对你有利的。”
“是行刑的故事吗?”
“我上星期已经告诉你了。”
“我有一个感觉,你还听到了别的什么。是从米特福德上尉那里?”
“绝对没有了,我向你保证。”
他站在门口,用最紧张的目光望着我。他好像是在积聚力量,在下决心要澄清这个谜团。他说:
“我能通灵。”
整幢房子到处静悄悄。早先发生过的一切突然引出这样一个结果来。
“我恐怕不能通灵,完全不能。”
我们似乎已淹没在暮色之中,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我可以听到他房间里一只钟的滴嗒声。
“那不重要。半小时以后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说?”
他转向门边的一张小桌子,划了一根火柴,点上油灯,然后小心地调节了一下,让我等他的回答。最后,他直起身子,笑了。
“因为我能通灵。”
他沿着走廊走去,过了平台,进入他的房间。他关上门,一切又归于寂静。


第16章
为我预备的是一张廉价的铁床。除了一张同样的桌子、一条地毯、一把扶手椅以外,只有一只上了锁的希腊式大箱子,已经很旧了,小岛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有这种箱子。想象中百万富翁的备用房可不是这个样子。四壁无饰物,只有一张照片,村里的许多男人站在一幢房子前面,那房子就是这幢别墅。我能认出中间的一位就是年轻时的康奇斯,他戴着草帽,穿着短裤。照片上有一个女人,是个农妇,不是玛丽亚,因为照片中的她已经有今天玛丽亚的年纪,而照片是二三十年前拍的。我提着油灯,把照片翻过来,看看背后有没有写什么东西。可是只看到一只容易掉尾巴的壁虎,张开八字脚攀在墙上,用混浊的眼睛注视着我。壁虎往往喜欢难得有人住的房间。
床头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扁形贝壳,权作烟灰缸,还有三本书:一本鬼怪故事集,一本旧的《圣经》,一本薄薄的大开本《自然之美》。鬼怪故事集自称是真实的,“至少有两个可靠的见证人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目录中有“博利教区长”“可鄙之人的小岛”“丹灵顿路18号”“跛行人”等,让我想起在寄宿学校时生病的情景。我打开《自然之美》。所谓自然全是女人,美则全在胸部。有乳房的长镜头,有各种材料做成的乳房,背景各异,从不同角度拍,特写镜头越拍越贴近,最后出来的照片只剩下一只乳房,黑色的乳头比实物大得多,位于光洁的书页中央,似乎睁大了眼睛盯着你看。实在太迷人了,反倒不能引起性欲。
我提起灯,走进浴室。浴室的设备很齐全,还有一只很大的药箱。我到处寻找女人住过的痕迹,但没有找到。有自来水,但是又冷又咸,是专供男人用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从敞开的窗户望天空,夜空呈淡蓝色,北边有一两颗星在树林上空眨眼。窗外传来蟋蟀的单调叫声,像韦伯恩[18]
的乐曲,节奏前后不一,但很准确。我能听到窗户底下农舍的轻微声响,也能闻到煮东西的味道。屋内一片寂静。
康奇斯越来越使我感到困惑。他有时十分固执,我简直想笑,并想用英国人憎恶外国人、鄙视大陆人的习惯方式来对付他。有时候,他给我的印象不仅仅是一个拥有一些令人艳羡的艺术作品的富人,这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现在他用鬼怪的莫名恐惧来吓我,这使我打心眼里厌恶。但我已经感觉到,他请我来并非出于好客,而是另有所谋的。他想以某种方式利用我。现在我已经把同性恋的可能性排除了,因为曾有多次机会,他未加利用。此外,勃纳尔的画、未婚妻、女人乳房影集等,也都说明他不是同性恋者。
还有更加怪诞的事。“你是被召的吗?”……“我能通灵”……这一切都在暗示唯灵论,敲桌子招魂。那个手套女人也许是某种媒介。康奇斯肯定不是高贵的资产阶级出身,也不懂得招魂者主持降神会时用的那一套模糊不清的词汇。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也绝非等闲之辈。
我点燃一支香烟,过了一会儿我笑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陈设的小房间里,即使我有点害怕,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是我自己充满了一种青春的骚动。康奇斯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媒介,他出现得恰是时候。就像以前在牛津过了一学期独身生活之后,遇上了一位姑娘,于是和她有了一段浪漫瓜葛,现在我和他之间也开始有了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这似乎与我想再见到艾莉森有某种联系。真想再那样来一次。
屋里死一般寂静,就像在脑壳里面一样。但这一年是一九五三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绝对不相信唯灵论,鬼怪和一切骗人的鬼话。我躺在床上,等待半小时过去。屋里的静寂依然是平和的静寂,不是恐惧的静寂。


第17章
我到楼下的时候,音乐室里已经有了灯光,但没有人。火炉前的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瓶茴香烈酒、一壶水、几只玻璃杯、一碗个儿饱满的青黑色阿姆菲萨橄榄。我倒了些茴香烈酒,加了足够的水,让它变得像牛奶一样不透明。我端起玻璃酒杯,开始浏览各个书架。书排得很整齐。有两个部分全是医学著作,多数是法文的,其中包括很多精神病学的书——这与唯灵论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另有两个部分是各种科学著作。还有几个架子上是哲学书籍,还有相当数量的植物学和鸟类学书籍,多数是英文和德文的;其余大多数则是自传和传记作品。大概有好几千册。这些图书的收集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准则,其中有华兹华斯、梅·韦斯特、圣西门的书,也有与天才、罪犯、圣人、无足轻重的人有关的书。他的藏书具有公共图书馆兼收并蓄的特点。
在古钢琴背后的窗户下,有一个不高的玻璃柜子,柜子里有两三件古典精品:一只人头形角状杯、一只有黑色花纹的基里克斯陶杯、一只有红色花纹的两耳细颈椭圆小陶杯。柜子顶上也有三件东西:一张照片、一只十八世纪的钟、一只白釉瓷鼻烟盒。我走到琴椅后面去看希腊陶器。基里克斯陶杯是平底的,底部内侧的画使我大吃一惊:两个好色男人和一个女人,淫秽之至。两耳细颈椭圆小陶杯上的画,是任何博物馆都不敢拿出来展览的。
接着我仔细地观察那一只钟:镀金的铜座,钟面是珐琅的,中间是一幅玫瑰色的裸体小丘比特画像,短针的轴穿过他的下身,末端的圆头使其含义一目了然。钟面没有标数字,右边的一半全为黑色,上面只写了一个白色的字“睡觉”。另一半的白色珐琅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黑色的字,虽已褪色,但字迹仍清晰可辨:六点的位置上写着“见面”,八点的位置上是“施魔法”,十点是“勃起”,十二点是“狂喜”。丘比特脸带笑容,钟没有在走,那根象征他的男子汉气概的时针一动不动地斜指着八点。我打开清纯的白色鼻烟盒。盖子底下的画面,和两千年前古希腊人在基里克斯陶杯里面画的东西完全一样,但用的是布歇的十八世纪技法。
不知是由于阴差阳错,还是出于幽默,或是缺乏审美情趣,康奇斯竟然把他已故未婚妻,爱德华时代姑娘的另一张照片,放在了这两个陶杯之间。
她的眼睛从椭圆形的银相框里透出警觉和微笑。她肤如凝脂,粉颈细嫩,在袒胸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她的胸前系着一团丝带,看上去有点像白色鞋带。在一个胳肢窝旁有一个下垂的黑色蝴蝶结。她看样子很年轻,似乎是第一次穿晚礼服。在这张照片上,她显得比较轻松,楚楚动人,有点俏皮,似乎为自己能成为这一珍品柜中的皇后而窃喜。
楼上传来了关门声,我连忙走开。莫迪利亚尼画作中的人物似乎对我怒目而视,我悄悄地溜出来,来到柱廊上,一分钟之后,康奇斯就来了。他换上了一条浅色裤子,一件深色棉布上衣。他侧身站立在从房间里流溢出来的幽暗光线里,默默地举杯为我祝酒。远处的群山隐约可见,黑黝黝的,像木炭涌起的波浪。山外的天空中,落日的余晖仍未完全消失。我站在通往砾石地的台阶上,头顶上方已经出现了星星,星光没有英国的明亮,但很宁静,像是浸泡在清澈透明的油里。
“谢谢你在床头放了那几本书。”
“如果你在书架上看到更有趣味的书,尽管拿去看。”
从屋子东边黑树林里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在学校的夜晚,我就听到过这种叫声,起初以为是村里的弱智儿童的喊叫,声音很尖,按一定的时间间隔重复:丘、丘、丘。像个移民过来的忧郁的汽车售票员。
“那是我的朋友,”康奇斯说。我听了觉得既荒唐又震惊,心想他指的应该就是手套女人。我看见她戴着阿斯科特手套在树林里穿行,不停地寻找丘。从我们背后的黑暗深处又传来了叫声,充满了傻气,令人毛骨悚然。康奇斯慢慢地数五,他招手的时候,叫声又传来了。再数一次五,又听到一次叫声。
“这是什么叫声?”
“是一种猫头鹰,很小,不到二十公分。就这么大。”
“我看到你有一些关于鸟类的书。”
“我对鸟类学颇有兴趣。”
“你还学过医学。”
“学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从未行过医?”
“只对我自己。”
西面远处海面上,雅典轮船的明亮灯光清晰可见。每逢星期六晚上,船继续南行,开往基西拉岛。但是远方的船只并没有把布拉尼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相反还使它变得更加隐秘和神秘。我决定冒险试探他一下。
“你说你能通灵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
“唯灵论。”
“幼稚。”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当然。”
我只能借助从门口进来的光线看清他的脸。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因为刚才和他进行最后一轮对话时,我已经转过身来了。
“你还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第一个反应在你的反暗示世纪中是很典型的:不相信,反驳。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尽管你装得很有礼貌。你像一只豪猪。豪猪竖起刺毛的时候就不能吃东西。如果你不吃东西,你就会饿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茴香烈酒喝光。“这不也是你的世纪吗?”
“我有很多时间是生活在其他世纪里。”
“你是说文学作品吧?”
“是在现实中。”
猫头鹰又叫了,单调而有规律。我抬眼向松树林的黑暗中望去。
“转世再生?”
“废话。”
“那……”我耸肩。
“我无法逃脱自己的生命期限,因此我要生活在别的世纪,就只有一种方法。”
我沉默。“我猜不出来。”
“不是猜不出来。向上看。你看见什么了?”
“星星。太空。”
“还有什么呢?你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尽管是看不到的。”
“别的星球?”
我回过头来看他。他坐着,一个黑影。我感到有一股凉气直透脊背。他解除了我头脑的思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