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他后面,说:“我不明白门边那块‘候车室’牌子是什么意思。”
“是德国兵钉上去的。战争期间他们征用了布拉尼。”
“可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想他们是驻扎在法国的。他们发现在这里镇守太无聊了。”他转过身来,看见我在笑,“情况的确如此。德国人要是能表现出一丁点儿幽默,你就应该感激涕零了。我不想承担毁坏这样一棵稀有树木的责任。”
“你了解德国吗?”
“要了解德国是不可能的。只能忍受它。”
“巴赫呢?难道他不在可容忍之列吗?”
他停顿了一下。“我对国家进行判断,不是看它们出了多少天才,而是看它们的种族特点。古希腊人可以嘲笑自己,古罗马人就做不到。这就是为什么法国是文明社会而西班牙不是的原因。这就是我宽恕犹太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犯下无数罪行的原因。我没有德国血统,如果我相信上帝的话,我应该为此感谢上帝。”
我们来到了菜园,菜园一端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有一个歪斜的棚架,棚架上爬满牵牛花和其他藤蔓。他示意我进去。在树荫里,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前面,立着一个雕塑垫座,上面是一个人体铜雕,勃起的阴茎出奇的大。两只手也高高举起,似乎是在吓唬小孩子。脸上露出好色若狂的狞笑。雕像大约只有十八英寸高,但它明显传递出一种原始的恐怖。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就站在我身后。
“是畜牧神潘吗?”
“是普里阿普斯[8]
。在古代,每个花园和菜园里都有一个这样的雕像,用来吓贼和带来丰收。必须用梨木雕。”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是请人家雕的。过来。”他说“过来”的时候,就像希腊人在赶驴。后来我才想到,他可能想雇用我,所以先领着我到处看看。
我们朝着别墅往回走。柱廊前面有一条狭窄的陡峭小路,曲曲弯弯地通到海岸边。那里有个小海湾,海湾入口处两边是峭壁,相距不到五十码。他建造了一个微型登岸码头,码头边系着一条绿色和浅玫瑰红相间的小船,敞篷,装有发动机。在海滩的一端,我可以看到一个小洞穴和好些大桶的煤油。还有一个小泵房,水管沿着峭壁通到上面去。
“你想游泳吗?”
我们站在微型码头上。
“我把游泳裤留在屋里了。”
“泳装倒不必穿。”看他那眼神,就像一个刚下了一着好棋的棋手。我想起了迪米特里艾兹讲过的一个有关英国人屁股的笑话,还想到了普里阿普斯。也许只有一句话能解释这一切:康奇斯是个同性恋老手。
“我不想游泳。”
“随你的便。”
我们回到狭长的砂石带,在一根从海水里拖上来的大木头上坐下来。
我点燃一支香烟,看着他,想弄懂他。我不能说没有一点震惊,这不仅是因为他英语讲得十分流利,显得很有文化、见多识广,却来到“我的”荒凉小岛,并且在一夜之间像一株神奇的植物从不毛之地冒了出来;也不是因为他和我想象的几无相同之处,而是因为我知道前一年留下了什么难解之谜,米特福德有意隐瞒了一些无法言明的东西,使人觉得模棱两可,难以捉摸,一时无法弄清底细。
“你第一次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康奇斯先生?”
“如果我请你不要给我提问题,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
“好。”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咬咬嘴唇。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我一定会笑出来。
右边峭壁上松树林的影子越来越长,开始越过水面投到这边来了。四下里一片宁静,绝对的宁静,昆虫无声,水面如镜。他悄无声息地坐着,两只手放在双膝上,显然是在做深呼吸运动。这人确实有点神秘,不仅年龄让人猜不透,其他的一切也叫人说不清楚。表面上他似乎对我不感兴趣,但他却一直在注视着我,甚至当他眼望别处时也还在监视着我,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样的印象:他对我不感兴趣,但他在观察等待。我们默不作声地坐着,似乎我们彼此已经十分了解,无须再说什么。其实,我们当时的情景和那天到处都十分宁静的环境很和谐。这静默有点不自然,但还不算尴尬。
他突然移动了身子,把目光投向左边的小峭壁顶。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发现。我把目光收回来望着他。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一只鸟。”
静默。
我观察他脸部的侧面。他疯了吗?还是在拿我开玩笑?我试图和他恢复对话。
“我想你一定和我的两位前任见过面。”他向我掉过头来,动作十分迅速,像蛇一样灵活。看得出他有责备的意思,但他没说什么。我做了个提示:“莱弗里尔?”
“是谁告诉你的?”
出于某种原因,他害怕我们在他背后议论他什么。我告诉他在植物标本里发现的那张纸条,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他在这里不快乐,在这个弗雷泽斯岛上。”
“米特福德对我也是这样说的。”
“米特福德?”他的眼神里又流露出了责备的意思。
“我想他一定是在学校里听到什么闲话了。”
他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答案,点了点头,但不是很信服。我对他微笑,他也谨慎地对我露出一丝笑意。我们又开始暗暗地进行心理较量。我显然占了上风,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从上面看不见的别墅传来了钟声,响了两下,过了一会儿,响了三下,接着又是两下。钟声显然是有含意的。那地方和它的主人似乎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紧张气氛,钟声把这种气氛烘托出来了,但它却与周围的宁静极不和谐。康奇斯立即站了起来。
“我必须走了。你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爬到半山腰,陡峭的小路变宽了,有一张铸铁做的小椅子。康奇斯因为走得比较快,累了,很惬意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喘着粗气,我也是。他拍了一下胸口的心脏部位,我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但他耸耸肩。
“人老了,走下坡路了。”他做了个鬼脸,“总是要死的。”
我们静静地坐着,呼吸逐渐恢复了正常。透过松树枝叶间的小间隙,我看到天空逐渐变黄。西边的天空灰蒙蒙的。高空飘卷着几绺晚霞,在寂静的世界上空神游。
蓦地,他又一次不动声色地说:“你是被召的吗?”
“被召?”
“你感到被什么挑选了吗?”
“挑选?”
“约翰·莱弗里尔就感到是被上帝挑选的。”
“我不相信上帝。我完全没有被挑选的感觉。”
“我认为你可能是被挑选的。”
我暧昧地笑了笑。“谢谢你。”
“这不是一种恭维。是机会使你受召。你不能召自己。”
“是什么挑选了我?”
“机会是多种多样的。”
虽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是在安慰我,说没关系,但这时他站起身来。我们继续往山上爬。最后我们到了侧廊边的砾石地,他才停住了脚步。
“就这样了。”
“非常感谢。”我想让他也对我笑一下,承认他是在同我开玩笑,可是他一脸忧思,看不出有半点幽默。
“我对你有两点要求。一是不要告诉那里的任何人,说你和我见过面,这是因为战争期间发生过一些事情。”
“我听说过。”
“你听说过什么?”
“听到传说。”
“传说也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但是现在可以不理它了。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隐士。没有人见过我。你懂吗?”
“当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他的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别再来拜访他。
“我的第二个要求是,下星期周末你再到我这儿来,星期六和星期天在这里过夜。这样,星期一上午你就得早点步行回去,请别在意。”
“谢谢你。十分感谢。我会来的。”
“我想我们还会发现很多东西。”
“‘我们决不停止探索’,对吗?”
“你这是从海滩上那本书里看来的,对吗?”
“你是有意把书放在那儿让我看的吧?”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来呢?”
“我感到有人在监视我。”
他那深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现在你还觉得有人在监视你吗?”
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到我的身后,似乎他能看到树林里有什么东西。我回头张望,松树林是空的。我又回过头来看他,是在开玩笑吗?他还在笑,一种冷冰冰的不易觉察的笑。
“有人在监视我吗?”
“我也不知道,于尔菲先生。”他伸出手来,“如果有什么原因你来不了,在萨兰托波洛斯处给赫尔墨斯留张纸条,第二天就会送到这里来。”
他已经把我搞得神经兮兮,我谨慎地握住他的手。他握住我手的时间超出了礼貌的限度。他的手握得很使劲,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探询。
“记住。机遇。”
“既然你说了,我会注意的。”
“现在你走吧。”
我不得不笑。实在太荒唐了——先是邀请,接着突然赶你走,似乎我已耗尽了他的耐心。但他什么也不会认可。最后我冷冷地对他稍一欠身,感谢他的茶点招待。他也对我冷冷地稍一欠身,表示回敬。我只能走了。
走了五十码,我回过头去,他还站在原处,一看就知道是别墅的主人。我向他挥手,他举起双臂,做出一个奇特的僧侣般的姿势,有一只脚稍向前跨,像是某种原始的祝福。当我再次回头张望时,别墅已经快被树林隐没了,他已经消失了。
不管他像什么,他就是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在他令人难忘的眼神里,在他唐突、刺探、信口开河的对话里,以及突然斜睨不存在物体的表情里,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孤寂,不仅仅是老人的幻觉和怪僻。但是当我走进树林的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到,再往前走一百码,我就会得到明显的答案。
第14章
要离开布拉尼,须经过一道门。离门老远我就看到间隙处有团白色的东西。起初我以为是一条手帕,但是当我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时,原来是一只奶油色的手套,而且是一只齐肘女用长手套。手腕处里侧有一黄色标签,用蓝丝线绣有米黑尔手套字样。标签和手套一样,似乎旧得不合情理,大概已经在箱底放了很久。我嗅了一下,发现它的气味和前一个星期我在海滩上看到的那条毛巾一样——有麝香味,不入时,像檀香木。先前康奇斯说他上一个星期曾下过穆察海滩的时候,我就觉得纳闷,怎么会有甜丝丝的女人香水味。
现在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欢迎不速之客,也不喜欢人家说闲话。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要冒秘密可能被我揭穿的险,也许下星期就会让我知道;我无法想象,那位女士外出戴阿斯科特手套干什么;我无法想象她是谁。她可能是情妇,但也同样可能是女儿、妻子、姐妹——也许是弱智者,也许是半老徐娘。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被允许在布拉尼周围和穆察一带活动,条件是不能让别人看见。前一个星期她可能已经看到了我,这一次听到我来了就想再看一眼。老头知道她“出来”了,因此几次迅速扫视我的背后,行为也显出有些神经质的怪异。这也可以用来解释茶桌上为什么有第二个座位和那神秘的钟声。
我回过头,想听到一声傻笑,愚蠢的笑。后来,我看到门边浓浓的阴影里有个人在擦洗,又想起了他曾冷酷地提及普洛斯彼罗,于是又找到一个更加不祥的解释。不是弱智,而是某种可怕的外形损毁。“不全是青春和美丽,于尔菲先生。”来到岛上以后,我第一次感到了身处荒凉之境的恐惧,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寒战。
太阳快下山了,希腊的夜晚以接近热带地区的速度降临。我不想摸黑走陡峭的北坡小路,于是我迅速地把手套挂在大门顶端横梁的中央,快步往前赶路。半小时后,我又产生了一个迷人的假设:康奇斯有异性装扮癖。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唱起歌来,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
拜访康奇斯的事,我谁也没告诉,对梅利也没说,但我用了很多小时对那幢房子里神秘的第三个人进行猜测。我断定,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有个弱智妻子,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隐居,要雇不爱说话的用人。
我也想对康奇斯作出一个判断。我还不能肯定他不仅仅是一个同性恋者,而米特福德欲言又止的警告只能解释那一点,尽管我并不很喜欢听。老头神经质的紧张,东跑西颠,话无定题,走路蹦蹦跳跳,格言式的回答神秘兮兮,我离开时古怪地举起双臂,这一切姿态都说明他想表现得更年轻更朝气蓬勃。
那本诗集也是一桩怪事,一定是他特意准备好来迷惑我的。那头一个星期天,我游泳已有好长时间,从海湾游出去好远,我在水里的时候,他可以很从容地把东西放在海滩上靠布拉尼的一端,但这种迂回的介绍方式着实有些古怪。还有我的“被召”又是什么意思,我们还会“发现很多东西”又作何解释?这些话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就他而论,只能是意味着他疯了。我还想起,他说“有些人会说我生活孤独”时,隐藏着一种显见的轻蔑。
我在学校图书馆里找到了一张小岛的大比例尺地图,图上明确标出了布拉尼庄园的界限,比我想象的要大,尤其是东边:六七公顷,大约十五英亩。我给学生上《英语课程》,就像进了编者埃克斯利的炼狱,枯燥至极,令人厌倦,常常会想起寂寞岬角上的那座庄园。我喜欢上会话课,也喜欢上一个叫语文六级的课,内容比较高级。这个班其实是一小群十八岁的庸才,学科学绝对没有指望,只好学语言。但是没完没了地“训练”初学者实在令人心烦,讨厌至极。“我在做什么?我正在举起手臂。他在做什么?他正在举起手臂。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正在举起手臂。他们举起手臂了吗?他们已经把手臂举起来了。”
这就像一个网球冠军被迫与新手对阵,还得不断帮他们把坏球从网里取出来。我常常望着窗外的蓝天、柏树和大海,祈祷一天的工作早点结束,好回到教师宿舍,躺在床上,抿一口茴香烈酒。布拉尼似乎远离这一切,十分遥远但又十分贴近。它的一些小谜团几天就变小了,因为有其他文明乐趣的诱惑,小谜团不过是一点小刺激,小风险罢了。